朱琦
(四川外國語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重慶 400031)
公元前400多年的希臘,伯羅奔戰爭勝負未決,雅典城西南面約12公里處的佩萊塢港正在搞一場祭神節慶。蘇格拉底帶著格勞孔,下到港口,參觀完節慶準備返回雅典城時,被一群人強行留下來,被迫通宵達旦地展開了一次關于正義的討論。而后,蘇格拉底匆忙回返,不容任何人打斷迫不及待地重述了這場討論。這就是我們如今仍然在反復讀的《理想國》。
參與這次討論的人物,即強行留住蘇格拉底的人,共十人。其中包括柏拉圖的胞兄格勞孔和阿德曼圖斯,這二位是蘇格拉底的主要對話者,或者可以說是蘇格拉底主要的教育對象,另外還有異邦老人克法洛斯及其兒子玻勒馬庫斯,智術師特拉敘馬庫斯;剩下還有五人雖沒有說話,卻傾聽了整個對話,其中有曾尖銳批評過蘇格拉底且并未得到蘇格拉底反駁的克勒托豐(見柏拉圖對話《克勒托豐》,學界普遍認為《理想國》的創作與《克勒托豐》有密切聯系)[注]關于《克勒托豐》與《理想國》之間關系的討論,見詹文杰.道德教育何以可能?——柏拉圖的《克利托豐》詮疏,《世界哲學》[J].2008(1):6-16。、卡爾曼提德斯、歐緒德謨斯、呂西阿斯和尼克拉圖斯。
眾所周知,如其副標題所示,《理想國》討論的主題是正義。在第一卷成功駁斥特拉敘馬庫斯對正義的攻擊之后,蘇格拉底卻說,“我也不知道正義是什么,因而也就很難知道它是不是一種德性,也不知道一個正義的人到底幸福還是不幸”(354c)[注]本文中所有《理想國》引文均參照王揚譯本(柏拉圖著,王揚譯注,《理想國》,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并根據希臘原文和布魯姆譯本(Plato, translated and with an interpretive Essay (3 edition) by Allan Boom, 2016, The Republic of Plato [M]. New York: Basic Books)稍作修改。以下僅隨文標出標準碼。。雖不清楚正義的定義,卻仍然繼續著討論。直到第四卷,我們才第一次看到這個定義。
第四卷中,蘇格拉底終于引導其最主要的教育對象——阿德曼圖斯和格勞孔——完成了城邦的創建。然后他話鋒一轉,請這兩兄弟自行探索,城邦中的正義和不義在什么地方、有什么區別以及幸福生活必須擁有哪一個(427d)??上攵?,兄弟倆自然不會同意蘇格拉底甩手走人。值得注意的是,在城邦創建過程中,與蘇格拉底對話的主要是阿德曼圖斯;而這之后,格勞孔接替阿德曼圖斯,成為與蘇格拉底的主要對話者。
創建城邦伊始,阿德曼圖斯非常認同蘇格拉底的觀點——城邦創建的主要目的,在于城邦作為一個整體的幸福,而不是某一個社會階層的幸福,整體幸福的城邦里,才有最大的正義(420b, 421c)。此外,他們共同定下了城邦護衛者新的繁重職責(監督不讓城邦變得太富或太窮,不能讓城邦過大擴張等等),確定了城邦“對外的馬基雅維利式”政策和“對內的反馬基雅維利式”政策(布魯姆,2009: 103),確認了城邦創建者最大最重要的職責——教育和監管的方式、制定法律,以及宗教和祭祀等諸多城邦大事。整個過程中,阿德曼圖斯對城邦各個方面的創建和完善非常盡職,尤其對教育很感興趣,回應蘇格拉底時語氣強烈,常常使用最高級形容詞和表示“必須”的情態動詞。這似乎表明,阿德曼圖斯的確認為,城邦應該嚴格監管兒童和青年人的教育過程,因為這個過程對城邦來講至關重要。
而城邦創建之后,對于在其中尋求正義的問題,似乎格勞孔更感興趣,或者是,更希望聽到蘇格拉底對城邦中正義的分析。因而他聽到蘇格拉底說要離開時,迫不及待地出言阻止,為了留住他,甚至不惜指責蘇格拉底不虔誠(427d)。

更不可思議的是,格勞孔毫不遲疑地堅定地同意了這個說法。我們知道,這個言辭中的城邦,是他兩兄弟在蘇格拉底的帶領下建造的,在著手創建城邦前,他們對于正義對城邦和個人的意義存有疑問。
格勞孔在第二卷長篇大論的中提出了三個反駁正義的論點:(1)正義的產生過程說明其本質上的脆弱性;(2)人們不會自愿地行正義,除非是沒有能力行不義,這是人的本性決定的;(3)正義者總是承受苦痛,而不義者卻總是比正義者幸福,因而不義比正義更可取。言下之意,沒有正義的生活也許更好。格勞孔挑戰蘇格拉底對正義的支持,要求他論證正義是因其自身的好而值得追求。
比格勞孔更溫和、節制的阿德曼圖斯不僅加入了他的陣營,而且批評更為尖銳。“如果說格勞孔是從不義的角度,也就是直接贊頌不義,反向趨近正義的本質,那么阿德曼托斯則直接從其對立面也就是從人們對正義的看法開始對那些錯誤意見的批評之旅,也就是說,世間流傳的正義之說,其實也不是真正的正義,反而可能是對正義的極大損害?!?程志敏,2015: 196)并且,阿德曼圖斯論證說,連現在的城邦宗教都支持人們通過賄賂來拉攏神,即正義的神圣基礎都不存在了,那么還有什么能夠支撐我們如此艱辛地堅持正義呢?
蘇格拉底深知,要反駁乃至教育這兩個聰明高貴的年輕人絕非易事。然而他還是不得不“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于是,他提出了由大見小的建議,先討論城邦里的更大的正義,以發現個體的更小的正義。
吊詭的是,這兩個先前對城邦正義有諸多質疑的年輕人,身份發生變化之后,即開始作為城邦的創建者(369b開始)來思考問題時,立刻發現不得不關注正義,不得不按照正義原則組建城邦。首先,他們不再說建立城邦是強者剝削弱者,而是同意了蘇格拉底的說法,即城邦起源的原因是“我們中沒有一個人能完全自給自足,而是需要很多其他東西”。
城邦的這個起源,首先意味著城邦并非自然之物,而是人為之物。其次,城邦的這個起源意味著城邦利益和個人利益的統一,至少有統一的部分,建立城邦是為了更好地滿足個人利益。第三,既然城邦的起源是為滿足每個個體的利益,就算按照正義原則組建城邦,正義也不是目的,而只是手段?!巴ㄟ^把城追溯到人的需要,蘇格拉底指出,不可能不考慮正義的功能或后果就贊美正義?!?Strauss,1964: 94)換句話說,人們并不因正義本身行正義,而是為著正義所導致的結果,這恰好說明阿德曼圖斯對正義的攻擊是成立的。
就算不知道“正義是什么”,就算不是為著正義本身而追求正義,當懷揣著“這是我的城邦”這個前提時,格勞孔對于蘇格拉底所講的“這個我創建的城邦必然擁有包含正義在內的四種德性”這一結論也毫不懷疑。這不難理解,人們都愛屬己之物,愛家人、愛朋友、愛祖國,尤其是格勞孔這樣血氣充沛的青年,因為“血氣本質上與對屬己之物的愛有關”(施特勞斯,2012: 330)。事實上,有了屬己的理念,也就有了外-內、敵-我之分,這也恰恰回應波勒馬庫斯在卷一的正義命題——正義就是損敵扶友。施特勞斯進一步告訴我們,“這樣理解的正義在任何一個城邦都不可或缺,無論它有多么正義,因為即使最正義的城邦也是一個城邦,一個特殊的或者說封閉的或者說排外的社會”(Strauss, 1964: 73)。所以,城邦正義不是自然的正義,追求城邦正義也并非因正義自身而為之。
無論如何,大家都統一了思想,即這個創建好的城邦具有古希臘傳統眾所周知的四樞德。在探討這四種德性之初,蘇格拉底提出了一個奇怪的探尋方式:先討論前面三個,弄清楚那三個,剩下的必然就是正義(428a)。畢竟,探討正義才是他們的原初目的。然而,我們很疑惑,在城邦里,除了智慧、勇敢和節制,剩下的一定是正義嗎?也就是說,城邦中只有這四種德性嗎?找出前面三種,剩下的任何一種東西都可以被稱為“正義”?這些問題困擾著我們。然而,有一點是明確的,遵循這種探尋方式,我們可以把剩下的東西與智慧、勇敢和節制這三種德性相比較。

按照這樣的順序推進,接下去該談論節制了。然而,蘇格拉底此時卻說,我們能不能直接去找正義,省去找節制這一步啊(430d)?可是,如果省去這一步直接談正義,那正義和節制不就混為一體了嗎?如此“我們完全可以把節制視為和諧(harmony)、協調(accord)、秩序(order)、適度(measure)等與正義相似的品質,因而使得正義成為多余之物”(Rosen, 2005: 145)。難道蘇格拉底就是想有這樣的效果?或者是,正義與節制難以分開?由于格勞孔不接受這種做法,為了讓他滿意的話,蘇格拉底才繼續單獨談節制。


智慧、勇敢和節制都已經找到,按照蘇格拉底一開始設定的方法,剩下的就是正義了。當格勞孔對此堅信不疑時,蘇格拉底卻不那么肯定了,他先是說要像圍獵一樣“全神貫注,以免正義溜走”,還得“祈求成功”,因為路途中“遮陰重,一片黑暗”(432b-c),這些話似乎在暗示,尋求正義太難了,超乎想象的難,這不免讓人心灰意冷。然后,他又如恍然大悟一般戲劇性地宣稱:哎呀,我們就是抱著孩子找孩子嘛,正義明明就在這里??!

然而,我們知道,在當時的民主制雅典,并不存在這么清晰的階層劃分,最突出的與此描述相反的現實情況是,公民們既從事勞作或手工業或貿易以掙得錢財,也以投票的方式參與城邦事務的決議。換句話說,當時雅典的情況恰恰是,三個階層沒有明確的界線。因而,即便蘇格拉底不是說這種正義的城邦完全不可能實現,至少雅典也絕不是這種城邦。那么,蘇格拉底為何要定下如此嚴格的階層和職業區分?
《理想國》對話的初衷是探討正義開始,蘇格拉底剛剛給出了“城邦正義”的描述,即城邦中一人一事,各司其責。然而,蘇格拉底并未打算停下,他說,個體靈魂與城邦一樣,有內在的三層結構,對應于城邦里的三個階層,具有三種不同天性(435b-c)。
那么城邦中的階層的特性是什么呢?蘇格拉底說,依據出生地和居住地的不同,有的人血氣旺盛,有的人熱愛智識,有的人渴望金錢,這是他們不同的天性(435e-436a)。正是天性,決定了他們在城邦中應該各司其事:工匠階層的人渴望錢財,就該去掙錢;護衛階層血氣旺盛,應為城邦統治做輔助工作;而統治階層理性卓越,適合議事。


對個體而言,正義主要是一種外在的對于行為的規范性要求;對國家而言,它是出于現實政治訴求的制度、法律和秩序(劉飛,2014: 74-75)。沒有自然的正義,正義本是人為,是人為了同是人為之物的城邦的存在和延續自定的禮法而追求之物。城邦的存在和延續在于城邦的秩序,秩序既指城邦的層級,也指城邦事務有先后次序,有秩序的城邦才能穩定和延存。城邦的正義與秩序由此而融會,對于城邦來講,正義便是有序。
三個階層有嚴格的區分,不混淆、不僭越,從而實現城邦的秩序。而實現城邦的整個秩序得有賴于每個城邦公民靈魂的秩序。我們記得,在四種德性中,智慧為統治者所有,勇氣為護衛者所有,只有節制要求所有公民都具有。而且蘇格拉底也曾試圖混淆節制與正義,因而有必要再看看節制。
柏拉圖在《卡爾米德》《高爾吉亞》和《普羅塔哥拉》等多篇對話中都有對節制的定義和探討,在《理想國》卷三,蘇格拉底與阿德曼圖斯談話時也定義了節制,“對眾人來說,節制的最大特征是,順從統治者,并在喝酒、性愛、吃東西這類樂事上當好自己的統治者”(389d-e)。言下之意,作為普通公民,服從統治當好臣民,管好自己,就是節制。城邦里的資源總是有限、甚至是稀缺的,這是公民沖突的主要來源,節制之人能控制好自己對這些東西的欲望,不訴諸違法犯罪甚至煽動叛亂來得到自己的利益,從這個意義上講,節制與城邦正義的確是一體的(布魯姆,2009:95)。正如研究者劉玉鵬所講,“在節制中,自我控制作為一種顯性的主動力量恰恰是通過隱性的貌似消極的服從統治而造就的”(劉玉鵬,2017: 149)。因而,我們可以理解蘇格拉底為何試圖將節制與正義混為一談,因為節制和正義在功能上的確難以區分,“如果說正義明顯地促成了靈魂以及城邦的和諧,那么節制則隱在幕后, 極大地推進了靈魂的協和與城邦的友愛”(劉玉鵬,2017: 146)。當格勞孔對蘇格拉底闡述的嚴格的公有制熱血沸騰、甚至急切想要實現時,蘇格拉底巧妙地回避了這個問題(472a);當鄙夷民主制向往精英統治的阿德曼圖斯對蘇格拉底所描繪的哲人王城邦逐漸認同時,蘇格拉底卻警告他“根本不可能把大眾哲學化”(494a),甚至更明白地告訴他“最好的城邦都是神性的”(497b)。言下之意,人為的城邦、人能擁有的城邦都是較好的。考慮到這兩兄弟都是積極的政治參與者,我們可以合理推斷蘇格拉底是在警醒他們節制的重要性。任何一種屬人的政體都不可能完美,都有瑕疵。民主制有種種缺陷,但或許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糟糕,貴族制或許理論上更好,但在俗世中也不一定就能為民眾和城邦帶來幸福。城邦中各階層的節制、城邦的秩序才是城邦之正義,才能保證城邦和個人實現其目的。
事實上,對于秩序和統一的強調貫穿了整個《理想國》的正義討論。著名的高貴的謊言所指向的目的,是為了維護城邦的統一。特拉緒馬庫斯、格勞孔和阿德曼圖斯三人在卷一卷二里看似從不同角度對正義發起攻擊,其實質都是在批評蘇格拉底輕視個人利益,特拉緒馬庫斯和格勞孔批評的是犧牲了作為整體的公民的個人利益,阿德曼圖斯批評的是犧牲了護衛者的個人利益,而針對這些反對,蘇格拉底的回應都一樣——所有的個體利益只能處于從屬地位,只具有次級重要性,必須要保證整體城邦的利益(Pradeau, 2002: 73)。正如蘇格拉底所講,分裂是城邦最大的惡,團結統一是城邦最大的善(462a-b)。中國人把這句話講得更直白:“有國才有家”,失去城邦的統一和秩序,個人的利益也將被顛覆,城邦的起源早就預設了這一點。
如果城邦的每一部分都好好地各司其職,因而具有屬于這個部分的德性或諸德性,城就是智慧的、勇敢的、節制的,因而是完好的:它不再需要另加什么正義(Strass, 1964: 110)。所謂的正義本就是人為的創設,難怪在有序的城邦中難以尋求,正如在失序的城邦中無法尋求。作為整個道理的例證,我們不妨看看《理想國》對話人物的命運。公元前404年,雅典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失敗,斯巴達支持其建立了貴族制的變異政體——寡頭制,史稱“三十僭主”。其中的領導者一度曾是蘇格拉底的學生。這段時間里,被三十僭主殺死的雅典公民幾乎超過了伯羅奔尼撒戰爭最后十年死于斯巴達軍隊之手的人數。當年參與佩萊塢港討論的人中,玻勒馬庫斯一家被流放。并沒有史料表明當年熱衷于政治的貴族青年格勞孔和阿德曼圖斯參與其中,或許因為他們真的聽懂了蘇格拉底的教誨。民主制在八個月后重塑,蘇格拉底卻以敗壞青年之罪被審判并處死。雅典之衰亡不久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