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玉梅
蘇末去赴同學之約。
接到思思電話的時候蘇末很吃驚,她們彼此失去聯系很久。那個傍晚,蘇末躺在靠背椅上,面對即將到來的黑夜,她的記憶撕開一道口,有關以往的一切慢慢浮現在眼前:枝形蠟臺,透明口杯、紅玫瑰、閃閃反光的調酒器在調酒師手中如同魔術道具、憂郁蒼白嗓音沙啞的駐唱歌手……
座位臨窗,沿途,她看見騎士、安琪兒、羅馬柱……外面的建筑充滿異國情調。蘇末手臂放在腿上,手指交叉,左手中指帶枚鑲鉆鉑金戒。
戒指是獸醫師丈夫送給蘇末的。當初見了一面,獸醫師就開始寫信追求她。蘇末受寵若驚,亂了方寸,其時手機已有了信息功能,她萬沒料到有人會趴在桌子上浪費幾個小時的時間,來醞釀一封情意綿綿的信。獸醫師身上引人注目的地方不多,但第七封信時,蘇末敗下陣,獸醫師吻了她。不久,他們便舉行了陳舊繁雜的結婚儀式。在儀式上,新郎驚恐地望著新娘,新娘也驚恐地望著新郎,他們差點沒認出對方。接下來他們迫于司儀的侵害,模仿了肥皂劇中情侶結婚時的舉動,比如親吻對方,比如交換戒指。連結婚進行曲聽起來都那么浮夸,那么傻,里頭充滿著自欺欺人的意味。情況為何如此?蘇末終于恍然大悟:除了那幾封措辭華麗的信,她對眼前的新郎一無所知。獸醫師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臉色發白,整個過程中他一直強迫用腹式呼吸來鎮定自己。深夜吞了一口雞血酒后,親戚朋友,連同那討厭的司儀都不知躲哪里去了,洞房內的新郎新娘孤獨無望地瞪著對方,真相大白于天下,他們被人丟到了一座孤島上。現在的蘇末有著干枯頭發、發黃皮膚、松弛眼袋、茂密褶皺及中年女人漠然眼神。獸醫師的腦袋當初頂著一片茂密森林,現在那里卻成一片沸騰的沙漠之海,生啤及懶惰消滅了他曾引以為傲的扁平矜持的腹肌,讓他變成大腹便便、皮膚粉紅的男人,不過這倒讓他增添了幾分魅力。他們令人吃驚地走到目前的光景。在此之前,蘇末甚至想到背叛、謀殺、疾病或者是別的什么會終結他們之間的關聯,但是,沒有,什么都沒有發生。他們的生活簡單樸實,著棉線面料衣服,穿針織毛衣,餐飯也極簡:早上牛奶,燕麥面包,中午煎雞蛋、焗紅薯、茶,晚上粟米湯加一盤時蔬。他們甚至不再需要燈光。獸醫師發著白岑岑亮光的腦袋照亮了他們昏暗的屋子。而且等獸醫師捕捉不到報紙上的文字,蘇末搭不上織線時,就上床睡覺。他們在郊外共同擁有一套平房、十來平米的菜圃、三棵李子樹兩棵櫻桃樹、一輛福特小型越野車,除此之外,還有一頭杰克羅素梗犬、一筆不菲的退休金和一個女兒。女兒完全不像他們其中一人,她是個漂亮能干的妞兒,是意外被風吹落的天使。女兒在南方一所著名大學學習醫學,預考法醫。獸醫師很愛他的女兒。這愛很浮夸,他說法醫這職業很酷,他女兒簡直就是霹靂嬌娃。對于這一點,蘇末不可否認。由于丈夫厭惡城市的機械聲,退休后他們就搬到郊外。獸醫師以前很少光顧郊區,他的老相識中,心思重的病死了或者做生意成功而搬到很大的城市中去了,好不容易活著一個,獸醫卻不大愿意去拜訪他,他說那是個怪人。前不久就連那個“怪人”都被收進了養老院,他的親戚留在縣城里,而蘇末的父母及一個姐姐幾年前就去世了,私教因為這樣或者是那樣的事情也不似以前那么密切了,再加他們夫婦不是不做買賣,很少同陌生人打交道,因此平日基本沒客人。為派遣煩悶,蘇末養了一只狗,就是那頭取名邁克李的杰克羅素梗犬。只有一件事不是他們所共同擁有的,那就是獸醫師從不曾知曉蘇末在西寧呆過。蘇末既沒留下那時的相片,也沒在飄著陳舊氣息的筆記本扉頁留下關于這個城市的只言片語,這段時間零零碎碎存在于她的內心深處。蘇末告知丈夫這次相約,獸醫師丈夫不發一言,在發昏的屋子繼續看報。獸醫師不喜歡屋子亮堂。獸醫師是獨子,這套房產由他父母繼承而來。介于丈夫的態度,蘇末有些惱火,想到此人曾經寫了那些措詞得當的信來打動她,但之后他除了喜歡安靜,喜歡昏暗,喜歡看報,卻不夠在乎她,覺得她是一包過期餅干,吃了會肚子痛。現在,他連她去哪兒干什么都懶得過問,更別說問約會的對象是男還是女。要是女的,肯定是一些無聊的、擅長夸張的女人;男的話,那么,有膽量就去消費這包過期餅干吧!丈夫現在一定就是這么嘀咕的。蘇末沒有聽見丈夫說一句話,但是她千真萬確聽見他就是這么說的。
蘇末和丈夫不同,她喜歡熱鬧,喜歡有人不停地同她說話,喜歡黃昏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喜歡探究一些毫無意義的話題。住在鎮子上的時候,蘇末有些女伴。女伴里有體面的縣長夫人、校長夫人,還有一個煤炭經紀人。盡管縣長先生退休,校長先生去世,D縣關閉煤場,但這三位畢竟見過一些世面,舉止不同一般。前縣長夫人優雅,但心臟不好,還患有哮喘;煤場主管是個有錢卻粗俗的女人;校長夫人很內斂,在聚會上她們三人是角兒。剩下的一些像蘇末:沒有工作,而丈夫從事過一些不起眼的工作。蘇末的個性活潑大方,這些體面女人都愿意同她交往。這些女人們一起交談、聚餐、郊游。在某次交談中,蘇末省略掉結婚的細節,而把丈夫當成自己的勝利,在女伴面前說我家那位怎么怎么了,還展示手機里銀行來的信息,上面是獸醫師每月退休工資明細,她這一舉動曾遭女伴嘲笑,煤場主管說:瞧,那頭寄生蟲。蘇末只裝去倒茶。搬到郊區后,聚會的機會就很少了。
在通過車窗,蘇末看見大劇院。這座巨蟹式的建筑物被周圍高大的樓宇的浪頭給淹沒了。還有車站上的人們,這片海域彩色艷麗的“珊瑚蟲”。仿佛是受了一陣風的啟示,或者是另外某種事物的影響,蘇末看見候車的人們表情嚴肅,仿佛達成了默契,盟誓每一天都應該很嚴肅,很隆重,很有氣勢地度過,而不是興高采烈地或者糟糕透頂地度過,即便這是個星期天晴朗的上午也要這樣。很快蘇末感到索然無味,于是不再竭力注意看車站上的人了,而是看另外的東西。她看見袖珍紫花丁香。街道兩側有很長的花壇,花壇里都是這種紫花丁香。紫花丁香顯現出一片普通的暗灰色。這些花枝宛如一群灰姑娘,泥土是她們灰色的靴子,她們披著灰色的衣衫,站在這個晴朗的星期天上午。夏日里她們的情況大為不同,這些灰姑娘會披上她們漂亮的裙子,穿上美麗的水晶鞋,在微風中翩翩起舞,綻出一朵又一朵花朵來,那些花朵傾吐著比蛇芯子還要甜美的氣息。香氣穿梭在街道兩頭,使一切看上去光鮮靚麗。

斜斜照進的陽光在公交車內被分割成了菱形、三角形、梯形、矩形,還有斑斑點點的樣子。電視機里播放著男科醫院的宣傳廣告。公交車內左側上方的電子站牌名上亮著幾顆紅燈,其中有一顆紅燈在閃爍,那是即將要到達的站牌名。在這時,就在車門的開啟閉合聲、廣告聲、咳嗽聲、交談聲、手機快手聲和窗外汽車引擎聲突然都退到很遠的地方去的某一個時刻,蘇末突然捕捉到了一聲輪渡的馬達聲。是的,她沒有搞錯,那是一聲從很遠很遠的地方抵達到她耳膜里的輪渡的馬達聲。甚至,伴隨輪渡馬達聲的還有海浪拍擊海岸的聲響。蘇末吃了一驚,忙睜開眼。車門的開啟閉合聲、廣告聲、咳嗽聲、講話聲、手機里頭的快手聲,被分割成碎片的陽光,還有時不時跳進車窗里的樓房暗影重新回到她身邊,她狐疑地看看周圍的一切,又看看外面,車窗內的陽光很刺眼,她不得不用手遮擋眼前的陽光,波浪形的遠山這時出現樓宇和她的手指縫隙里。首先,那遠山在冬日里呈現出灰撲撲的色彩。其次,蘇末的眼睛由于對光遠視,失去了對眼前事物的判斷;當她拉回極力眺望遠山的目光的時候,她看不見街道兩側的樓宇、車站上的人、街道上滑行的汽車,兩側或隆重或簡潔的店鋪,還有作為這個城市的綠植紫花丁香,甚至是她頭頂上方那個即將要到達的下一站站牌上的閃爍的紅燈。她一陣惶恐,但完全不知道是為她聽到的馬達聲而恐慌,還是因為一下失去對眼前事物的鑒別判斷而惶恐。蘇末重新閉上眼睛。仿佛是為了不讓惶恐占領自己,或者要立刻證實剛才發生的事情的真實性。這時那遠方的聲音又降臨了她。蘇末不僅僅聽到那遠處的馬達和海浪擊打海岸的聲響。
海浪聲一波又一波,馬達由遠至近,它們是那么明白無誤,卻又那么毫無征兆地降臨了蘇末。是的,不是聽到,而是降臨。因為周圍的人表情是凝重的,一點兒都沒有露出驚訝的跡象。蘇末本來可以用“回憶”這個普通的詞來命名,可是她覺得用“連接”這個詞更為確切;回憶是某種情緒下的產物,而連接可以跳過情緒這個感性的東西,一下子就聯通了某種東西。這是一種連接,一種時空連接,是一種看不見的導體連接在彼此,從時間的這一端連接了時間的那一端。輪渡馬達聲,把蘇末從此岸送達彼岸。
通過這種神秘連接,蘇末置身其中。
開始蘇末在某醫學院附屬醫院食堂換幣窗口上班,工作就是每天為那些神經性皮炎,面癱,脊柱扭曲,隨時發癲癇的人們換幣,把他們手中的人民幣變成綠面五元、藍面兩元、紅面一元的塑料圓幣。當時她親戚承包了醫院后堂。伙食好,每天坐著不動,蘇末立刻一團酵面般發起來,臉上雀斑頗似面團上的黑芝麻。那時她剛剛從技校畢業。后來她發現天空是灰色,那是因為天一亮就去面對不幸可憐人們的緣故,就去田家大院后廚學面點。
田家大院位置在十二中,是個門口立一牌坊,走廊掛七盞紅燈籠,裝潢復古的菜館。老板幾根黃胡子,老式石頭鏡,穿一襲皂羅袍就一民國縣衙師爺,氣息與他菜館相得益彰。田家大院主打經營川菜,捎帶著賣些面食。所以面點房不大,五臟六腑中闌尾的意味。葉梅是面點老大,陳亞麗是學徒,蘇末去后也成葉梅的徒弟。陳亞麗就不再打下手,而是成葉梅的助手。蘇末沒去時取盤、搬面袋、打水餃餡、煲飯、清理面案和擦拭灶膛的活兒全是陳亞麗的。
葉梅操甘肅口音很重的普通話,她是甘肅甘谷人,大鼻大嘴齙牙滿臉雀斑,有點丑,但性格出奇好,頭墩老范扯著川腔朝她喊葉子媚時,她扯著大嘴笑一下,向老范展示她丑陋的大齙牙,或者翻白眼。開始蘇末不知道,后來才知道葉子媚是個演三級片的女的。盡管丑,干水臺的小伙兒喜歡葉梅。水臺是個瘦細高個子男孩,山西人。聽說他們老家那里很窮,呆不住才來這里打工。小伙子很勤快,殺魚殺甲魚很臟,但他帽子亮白如新,身上沒有難聞的腥味。葉梅也很喜歡他。
陳亞麗短發,小眼睛。聽說她家境不錯,爸媽是工人。陳亞麗有著西寧女孩兒細膩白滑的皮膚。她在換衣間脫掉廚師服穿上一件淺紫色長款大衣,然后會去洗漱間洗漱,她周身散發著小護士的氣味。她圓形CD機里永遠放著田震的《執著》。“每個夜晚來臨的時候,孤獨總在我左右,每個黃昏心跳的等候,是我無限的溫柔……”這歌詞像祈禱,像咒語,像風,更像霧,更像她散發著小護士的氣味脖頸和手臂,粘稠得幾乎粘人。下班后陳亞麗把小護士潤膚露涂在脖頸和手臂上。幾乎所有西寧女孩身上都是這種氣味。陳亞麗屬于那種較笨的女孩,考不上高中后便去紅房子烹飪學校學的烹調。紅房子烹飪學校往下一點兒就是附屬醫院。多年后蘇末的父親在那里閉眼上的天國,蘇末的姐姐僅僅因為得了感冒而去世。不過,她的姐姐在遙遠的格爾木,那是一片令人嘆為觀止的瀚海。古城臺紅房子烹飪學校里面教授食品雕刻、調酒、紅案、白案。食品雕刻就是在西瓜、土豆、紅心蘿卜等食材上雕刻出吉祥如意圖,這個需要天分,調酒師得有良好的相貌,并且上班通常要上到午夜,并且那個時候調酒師還是一個很新潮的職業,因為除了布朗尼亞西餐廳有賣雞尾酒外,西寧很少有地方賣雞尾酒,那時幾乎沒有酒吧。紅案根本就不是女人干的。陳亞麗選擇了白案。白案大體可分為兩種,一種中式面點,一種是西點。那時遍地都是像田家大院規模的川菜館,只制作一些像蘿卜絲酥餅、黃金大餅、金銀饅頭、南瓜餅、土豆餅、酸湯水餃的中式面點,外加清湯面片、狗澆尿、背口袋等青海本土小吃模式。只有像祁連路的建銀賓館、七一路的西寧賓館等這樣的大型賓館后廚才制作西點,就連布朗尼亞西餐廳都沒有西點制作工藝,他們圓形的小餐包都是從外面訂做引進的。餐飲行業把西點師叫糕點師,工資比一般的面點師高出一倍。那時西寧遍地都是像田家院子這樣規模的川菜館,像旺仔湘菜館、衡州瓦罐食府、上海本幫菜館、山東菜館這樣的湘菜、上海菜、魯菜系的菜館都很少。操著四川口音的廚師占據西寧市餐飲半壁江山。
每天閑暇之余,陳亞麗要么跟葉梅嘰嘰歪歪地聊天,她們聊瑪利亞小吃店的麻辣燙,聊水井巷市場里那些漂亮又廉價的衣服,聊湟光糕點房里的糕點,聊寶玉陳里面價格不菲的昆侖玉。快半年,陳雅麗再幾個月就出師。出師就代表自己完全可以擔起面點師的責任,那就代表一個月可以有六百塊的報酬。餐飲行業的競爭很殘酷,徒弟翹掉師傅的事情更是屢見不鮮。在當時看來,這種不大體面的行為是默許的。師徒之間的關系相當微妙。但在師傅葉梅和師姐陳亞麗之間,蘇末絲毫看不出什么。聊天的時候,陳雅麗很放松,就像和家姐在說話,一點兒也沒有迫不及待的樣子,她依然爬在鐵皮面案上,同正在搟制餃子皮的葉梅聊。也許是陳亞麗生活環境不需她做這樣的事情,抑或這個女孩子城府極深。蘇末也看不出師傅葉梅提防徒弟陳亞麗的跡象。聊天時陳亞麗總是洋溢著笑。她笑起來眼睛小小、彎彎的,很好看。有一次她們不聊天,面點房忙的只有蘇末和師傅葉梅,沒看見陳亞麗。蘇末去取速凍面點時發現冰柜在冒煙,正想去叫葉梅,只聽“哎”一聲,陳亞麗從冰柜后面出來,手里拿著半枝煙,蘇末呆住了,陳雅麗卻滿不在乎地說一起來聽,她躲在冰柜后面邊抽煙邊聽歌。蘇末聽見CD里田震沙啞的《執著》。聽歌的時候,陳亞麗在青煙中她緊縮眉頭。
陳亞麗這樣的女孩在街上一抓一大把;平凡的出身,平庸的相貌,那略帶憂慮的氣質給人一種高傲的印象。葉梅這樣的女孩在街上也是一抓一大把;在嚴重缺水的甘肅甘谷有個貧寒的家庭,一年三百天的旱天,只好外出謀生。在謀生的過程里,住在租來的房間里。那時,葉梅和前廳服務員一道住在菜館老板租在附近的出租房里頭。屋子里不時會增加或者減少一個女孩。
為省錢,蘇末在近郊租了間儲藏室。低矮、潮濕、頂子長了雜草,椽子快要蟲蛀斷,在昏黃的白熾燈下房梁不斷掉下白面,屋子一角的紅磚被人拿掉了。里面的那張床是一塊廢舊門板。蘇末一宿一宿睡不著,想是不是回醫院去,可是那時醫院后廚窗口已經有個蒼白的女孩子頂替她。再后來她就到田家院子去了。
頭墩老范經常調戲來后廚端菜的服務員,比如揪她們的頭發,拖延上菜時間,急的這些女孩子跺腳。老范不管,瞅著她們邊切土豆絲邊唱:妹妹的腰呀,好風騷呀!妹妹的腿啊,賽流水啊!……可是他從來不調戲陳亞麗。
蘇末談不上漂亮,是只剛剛從學校畢業出來踏入社會的菜鳥,連老范這樣的色鬼對蘇末沒有一絲興趣,這令蘇末感覺非常不好,覺得自己有問題。
就在蘇末和朋友去玩時碰見王玥。那時剛剛開學軍訓,有個男生昏倒了。這個男生就是王玥。后來聽說王玥的父親胃癌剛去世。這個高個子,有著一張王力宏一樣優雅面孔的男生由于悲傷暈倒在地。碰到王玥時,他坐在櫻花廣場長條椅上,他依舊是那副瘦瘦的樣子。等那些人走遠了,王玥嬉皮笑臉地問,丫頭,剛剛那些人里是不是有你男朋友。蘇末實在不想撒謊。接著他說,長這么難看誰要。惹得蘇末跟他急。其時他在布朗尼亞西餐廳調雞尾酒,中午閑暇出來透透氣。蘇末問他在等思思嗎。在學校時王玥、思思和她是好朋友。從那時起,王玥就丫頭、丫頭這樣叫蘇末,搞得自己有多老一樣。蘇末抗議,王玥就說我大你三歲,你該叫哥。民和的思思很漂亮,王玥喜歡她,逼蘇末把思思叫嫂子。思思紅著臉追王玥打,王玥說要死了,要死了。旁邊的蘇末早笑得直不起腰。問到思思,王玥不笑了,說她好,正跟一個局長兒子談戀愛。蘇末吃了一驚,說你們怎么一回事。王玥說分手了。說完這話,誰都沒有再說話,那時廣場一角的櫻花開得絢爛之極,絢爛到蘇末想哭。那次見面分手時,王玥就把號碼留給蘇末。
田家院子后廚廚師長要過生日,陳亞麗看上去很緊張,她問葉梅送什么禮物合適。她說她一定要送一件很特備的禮物,要讓他帶在身上,常常想起她。蘇末這才知道陳亞麗和廚師長是男女朋友,怪不得老范不敢招惹陳亞麗。最后陳亞麗決定去寶玉陳買了一枚玉觀音。這期間葉梅也同水臺陷入糾葛中。事情是她父母在來家替她謀了一門親事,葉梅請假回甘谷去相親。那些天水臺小伙兒臉色蒼白,魂不守舍。
蘇末嚇壞了,在電話里哭,斷斷續續講不清發生了什么。王玥說丫頭你就那個地方站著別動,哥哥過來。蘇末那間租的房子被蟲蛀塌了,萬幸的是白天發生倒坍,但所有東西都被壓在房子底下了。萬般無奈中蘇末想起王玥,就撥布朗尼亞西餐廳吧臺電話。王玥問蘇末出了什么事情。見到王玥,蘇末的內心就不再煎熬。王玥替蘇末擦干眼淚,問丫頭怎么了。此時蘇末不哭了,她把屋子倒塌的事情告訴了王玥,王玥摟過蘇末靠在自己肩,說沒事兒了,別怕。蘇末沒靠過男人肩膀,王玥微暖的體溫傳遞過來,蘇末一下子就鎮定下來。然后王玥說丫頭,你先搬到我房子里來,沒什么不方便,我現在晚上上班,白天休息。實習的時王玥和思思已經確立了戀愛關系,他們在櫻花廣場附近租了一間屋。看到蘇末有顧慮,王玥就說,那么一大間房子,房租就夠嗆,你來了就幫我一個大忙了,租金咱一人一半兒。蘇末聽到這個就同意了。蘇末搬進王玥的屋子。她看見柜子的相框里有王玥和思思的照片,洗漱間放著思思的洗漱用具,簡易衣柜里整齊擺放著思思的衣服,意識到王玥對思思還抱有一絲幻想,一直從那里沒有搬出,想等她回來。蘇末想好了領到工資后,就搬出去。
蘇末開始喜歡早點下班了。下班后她會迫不及待地去逛夜市。王玥喜歡三鮮餃,蘇末就從餐館給他打包一份兒。師姐陳亞麗都看出來,她壞笑著拷問蘇末是不是談戀愛了。蘇末說哪有。陳亞麗說,還說沒有,你去照照鏡子。真沒出息,蘇末的臉早紅了。
王玥開始晚上上班,早上下班回來洗漱完,他吃完蘇末做的早飯就開始睡覺。這個時候,蘇末已經去田家院子上班了。那天她請了半小時的假,準備跟王玥說搬出去這事兒,可是回來時看見王玥已經走了,他在柜子上留下的字條,說丫頭,你讓我感到幸福。看到這句話的時候,蘇末一陣眩暈。她其實很早就攢夠了搬出去的錢,只是有些理由讓她沒辦法離開。這次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勇氣在看到紙片那句話的時候,已全化齏粉。蘇末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外面的燈光投進小屋里。蘇末停住腳步往窗外看,那天是“五一”,廣場上的燈都亮了起來,噴泉隨著音樂節奏和霓虹燈色彩的不同而變換,高大的榆樹在燈光的照耀下很茂盛。在燈光的映耀下,櫻花廣場可真美,很多人都在廣場散步,那些大多都是年輕的伴侶。蘇末想思思和王玥也一定在廣場溫和的夜風中流連過,思思也一定倚窗遠望過這些斑斕的霓虹。想到這里,蘇末失落彷徨起來,屋子全是思思留下痕跡。
好在幾天后葉梅回來了,水臺小伙子馬上有說有笑起來。陳亞麗咬牙花了她幾個月的工資,給她男友準備了一份禮。那是一枚糖包白玉觀音。葉梅和蘇末說玉觀音好,將來他們一定和和美美。陳亞麗的臉緋紅起來,說要是爸爸媽媽同意就好了,他大我十幾歲。廚師長生日那天,蘇末因為感冒沒去。但是從那天之后,陳亞麗一直都沒來上班。葉梅也對廚師長生日那天的事諱莫如深。這期間陳亞麗的媽媽找過廚師長,具體他們之間說了什么,蘇末一無所知。一個月之后,田家院子的后廚被另一幫四川廚師承包下來。原來那幫廚師走了,去了哪里,蘇末也一無所知。蘇末和葉梅一直聯系。葉梅終于決定要和水臺在一起了,只是他們不打算回老家,而是繼續要在這里打工賺錢,等攢夠錢時,就安家落戶這里。葉梅對蘇末說陳亞麗墮胎了,孩子是那個廚師長的,廚師長在老家有老婆。

從田家院子出來之后,蘇末在同仁路一家叫九寨溝的酒店應聘上了面點師。她很高興,去布朗尼亞西餐廳找王玥。那時王玥剛好被老板叫出去了,吧臺只有女吧員。女吧員叫王倩。蘇末和王倩很快攀談起來。王倩問蘇末是王玥女朋友。蘇末紅著臉笑笑,說不是。王倩說,也是哦,要是有女友,誰還睡冷冰冰的包廂。蘇末吃了一驚,以為聽錯了。你是說王玥晚上睡在包廂里?王倩說是,睡了將近兩個月。算算日子,剛好是蘇末住進來的日子。這時蘇末聽見有人問:請問要點茶還是咖啡。王倩借故走開。蘇末答道:咖啡。那人又問:什么咖啡。蘇末又答:愛爾蘭咖啡。那人問:需要加眼淚嗎?蘇末“噗嗤”笑了,她說,你就別討厭了。這是王玥和蘇末的之間的游戲。那時他們兩人都瘋狂地迷戀痞子蔡,他們喜歡模仿《愛爾蘭咖啡》中的男女主角。并且那個時候,王玥相信有一天蘇末也能成為像痞子蔡一樣了不起的作家。他說,丫頭,要是有一天你成為作家了,就把我寫進你的文章里。蘇末問,你為什么騙我,餐廳晚上根本不營業。王玥故作鎮定地說,我說什么大不了的事兒,嗨!王倩這人嘴欠。我說,丫頭,咱別為這事兒吵吵了,你看多不好,王玥又說。
同仁路的九寨溝酒店平時沒什么生意,只不過老板硬撐著。不久蘇末就知道思思結婚的消息。蘇末問思思王玥怎么辦?他還在等你。思思沉默半響,最后說讓蘇末告訴王玥不要再原地等候了。說完思思就掛了電話。蘇末到西寧賓館見到思思時,思思漂亮的跟仙女一樣。之后蘇末看見了思思的新郎,他坐在輪椅上幸福地看著他美麗的妻子。他就是那個官二代。偌大的賓館大廳都坐滿了來祝賀的人。蘇末聽見每個人都稱贊新娘的美麗,新郎的帥氣,他們在祝福這對新人。蘇末遠遠看見思思的眼淚。蘇末知道那眼淚跟王玥,跟幸福是無關的。
北山真高,整個路程蘇末被王玥拽著。來到山頂后,王玥邊喘著粗氣邊笑,說,丫頭你太重了,要減肥,不然以后找不著男朋友。蘇末說,你少烏鴉嘴。她整個人差不多虛脫了。等他們兩個人緩過勁兒來,王玥說,你快過來看。蘇末順在他的手往下看。她看見樓宇只有火柴盒子那么大,道路像一根根人皮膚上的血管,汽車螞蟻般小。蘇末驚奇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王玥說,你閉起眼睛深呼吸。起初蘇末聽見的是鳥叫,接著是耳側的風聲,后來是從遠處傳來的城市的聲音,那聲音如同被風推送的海浪。蘇末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王玥正對著她笑。王玥說,你聽到什么了?蘇末說,我聽見了海浪聲。王玥怔住了,然后說,對,你看,這是一片多么迷人的海呀!蘇末看見煙霧籠罩的城市像極了海,那些高樓大廈是海底的一叢叢的珊瑚礁,那些汽車就是海底游來游去的小魚,那些巨大的樹木就是茂盛的海藻。以前我經常上這里來,夢想有一天和心愛的人一起從這里起錨周游世界。思思走了之后,我總是一個人上到山岡來俯視腳下的城市,我發現這片海依舊夢魘一樣迷人,有一天我終于頓悟了其中的奧秘:它無時不刻召喚我,因為我是水手。水手是大海的敵人、也是大海的情人和知己,如果沒有水手,大海會很寂寞,有一天它會從這片區域消失,而我——水手,只有水手把自己獻給大海了,只有投入大海的懷抱之后,才能夠完整,王玥表情嚴肅地對蘇末說。別開玩笑了,這個一點兒都不好玩,蘇末嚇傻了。妹妹,妹妹,親愛的妹妹,在我眼里,你是個膽小愛哭鼻子的小妹妹,但你記著我從這山崖跳下去之后,千萬不要掉一顆眼淚,因為這不是死亡游戲。說完,王玥縱身一躍。蘇末尖叫著癱倒在地。
思思把和局長兒子離婚這件事就鄭重其事地告訴了蘇末,告訴她自己終于不用再忍受了,終于自由了,一如剛開始她向她宣布自己不再是一個普通同學而是一位幸福的同學一樣鄭重其事。思思告訴她離婚這件事情的時候,口氣很是平常,就像告訴自己剛剛逛完紡織品大樓一樣。蘇末沒有出聲,她決定不告訴思思王玥跳崖的事情,她恨思思。王玥的死就是她造成的,由于她的愛慕虛榮。之后蘇末一直沒有接到思思的電話。她每天晚上望著濃稠的夜色失眠,想了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其中包括思思這個不幸女人的命運。蘇末記得那次思思請蘇末到高檔酒店吃飯時的情景,也許她為新婚丈夫擦去嘴角米粒時的狼狽相讓自己丟臉,也許是蘇末這位很普通的同學普通到對自己以后發展毫無有益的緣故讓她放棄了她。也許是王玥的緣故。思思回民和去了,因為她那個殘疾前夫的緣故。她能想象思思在鄉下成為整天跟老年人打交道的社工,或者成為某個落滿塵埃的鄉村圖書館的圖書管理員。
車子行駛到北山附近的時候,蘇末突然決定不去赴同學之約。她一步一步吃力地登上臺階。她發現北山不再是二十多年前的北山了。那時山體裸露,現在綠植漫坡。整個過程中她歇息了好幾回。山風撫摸著她已經開始泛白的頭發,鳥兒也在密林中歌唱。她的手腳有些顫。她鳥瞰腳下城市的時候,發現珊瑚礁越來越密集,發現海面比那時壯觀,發現海浪聲比二十多年前大。蘇末意識到那是因為像王玥一樣的水手勇敢地獻身于這片大海。
她恨這樣的自己。
當蘇末從山崖墜落的時候,心里的所有恐懼一下子就退宿了,接替而來的是風一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