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籬
1
老魏打呼嚕,帶有輕微的口氣。她翻身背對著他。目光所到之處,都是骯臟得垃圾一樣的油畫。她垂下眼皮,看地上震動的手機,它和一堆小物件從一只粉色包里跌出來,人仰馬翻地躺在地上。
她欠身抓起手機接聽,我在參加一個活動。不等對方說話,掛了。
發了陣呆,她起身穿衣服,在地上翻出一把小牛角梳,將亂糟糟的卷發梳順,又撿起一只小圓鏡照照,用手指一綹綹繞,把蓬亂的長發仔細打成卷兒。
老魏翻身從身后抱住她。她掰開老魏的手。
他垂著腦袋,翻眼朝她望,迷迷糊糊一臉頹廢。
問了沒有?他說。
她打完卷,拿化妝盒對著鏡子補妝,完了彎腰將地上的小物件一股腦擼進阿瑪尼挎包。沒回話呢。拎起包往門外走。
門外拐道彎是條巷子。幽暗狹長,安靜得像一截肺管。她調整了下表情,戴上一副超大墨鏡,一邊往巷口走去。
盛源別墅十八幢,海建像她出門時那樣坐在輪椅上,斜著身子,瞪著眼歪著嘴,嘴角一滴新流下來的口水。慧阿姨在打掃衛生,像每一次艾薇進門那樣,只掉頭朝她看一眼,算是打了招呼。她是海建的專業常駐按摩師,盧家一個緊門親戚,不太說話。不過人還算不錯,除了按摩,周末保姆不來,她也會勤著做點家務。
沙發上堆著許多婚紗,小山似的。
薇姨——!盧珊珊雀兒般從房間里飛出來,嘟起嘴挽起她的胳膊,你回來啦?爸爸剛才可鬧了!她在為之前不屈不撓打她的電話作解釋。近半年,她態度的轉變可真是驚天動地大啊。
薇姨,我要結婚啦!盧珊珊說。
她扭頭有些訝然地看擱在肩膀上女孩漂亮的臉。那好啊!她由衷地高興,拍拍女孩的臉蛋,順手在茶幾上拽了片紙巾去給海建擦嘴。定在什么日子?咱們隆重操辦一下。
是這樣!保姆慧阿姨難得來插話,珊珊說你照顧海建太累,婚事操辦就托付我……
她看她們一眼,海建晚飯吃了沒?
慧阿姨哦一聲,轉身去廚房,端來一碗營養粥。
艾薇去陽臺拿來一條白毛巾,拉把椅子坐下,用白毛巾圍住海建的脖子,接過粥,開始喂海建吃飯。海建的左嘴角因為深度中風,基本失去自主力,往一邊歪垂,盛不住湯水,要一小口一小口耐住性子喂。智商好像只剩下三四歲的人現在除了喘氣、咀嚼吞咽、瞳仁偶爾轉動,只認身邊這個最親的人,連摳大便都只要她來做。
盧珊珊站在鏡子前試婚紗。她把粥一勺一勺往輪椅里的男人嘴里喂,十二分用心。半年了,她每次從老魏那里回來,看到海建,她心里便默默痛恨自己。盧珊珊那點小心思,她一肚子明白,可他哪里還能鬧起來?他現在要是能跟她鬧一鬧,該多好啊。
薇姨,好看嗎?盧珊珊穿了一件奶油色無肩束胸的。
她一勺粥舉到海建嘴邊,停下點頭,認真地覺得好看。這間屋子,這個客廳里,這面鏡子前,試婚紗的女人真好看啊……好多箱子,每個打開,都藏著一片云朵,每片云朵都帶著她飛起來,海建說,出門穿什么,進酒店穿什么,婚禮穿什么,禮畢敬酒穿什么,我都一套套備妥了……他呼出熱氣像她的心跳,附在她脖子和耳邊,寶貝,等這么久,我要讓所有人知道,你是世上最幸福的新娘……
他……呢?她將那勺粥送進海建的嘴里問。她還不知道新郎確切是哪一個呢。這三年,踏進這座別墅的男孩真是多,都真刀真槍。盧珊珊開放,更因為她這個只相差十歲的后娘。那時候她們還勢如水火,女孩大肆興風作浪,隔三差五在房間里弄出讓她發瘋的聲音。直到有一天,她沖過去狠狠踹門,踹到里面的人開了門,披頭散發地和她懟著,大笑著說那干脆開著門干。
他說今天家里有主要親戚來,商量明天婚禮議程呢。盧珊珊換了一件淡粉色貂毛領婚紗,對著鏡子擺pose。
明天?都準備好了?她愣愣地端著碗。
都準備好了!慧阿姨說,盧家這邊的客人,我都請人發了帖子,海建圈里的朋友,珊珊請了,還有……
我媽那邊,我自己遞了帖子,薇姨,我想跟您商量個事!盧珊珊過來,抱住她的胳膊,明天,爸爸上臺沒問題,但有一個父女擁別的儀式,到時候他不能下輪椅完成,您代替他可好?
她頭皮一緊,怔怔地,爸爸……也去?
是啊!盧珊珊表情憂傷,薇姨,你看,我爸這樣也三年了,我們得替他選擇面對現實——總不能這么躲著一輩子。再說婚禮上,父母哪能不到場祝福呢……盧珊珊那雙目光晃動時,十分酷似她父親的。
她頹下來。半晌,深吸一口氣,笑笑,摸摸盧珊珊臉蛋,行!只要我們珊珊高興!
盧珊珊終于試好了婚紗,很滿意。她再次將下巴擱在艾薇的肩膀上,還有件事,薇姨,我用了你和爸爸的房間做婚房,反正你們也不用了!
那是這幢別墅的主臥,在二樓,寬大氣派,帶有一個各樣具備的豪華大衛。在以前,這是她和海建的天地,關上門,能將盧珊珊刀刃一樣的目光連同整個世界關在門外。但現在,那個可以施展手腳的大臥室,卻令她害怕,關上門,就像拔掉氧氣管,每個關門的瞬間,都莫名窒息。加上海建坐上輪椅上下樓嚴重不方便,她早已經調了房間,跟海建一起,搬到一樓。
好。
她沒抬頭,一心一意喂海建吃飯。心底最緊的那根弦松了,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啵!那就這樣說定了,明天晚上,天鵝湖大廈甲座。盧珊珊高興得居然親了她一下,去房間,關上了門。
海建不再下咽,喂進去的粥依樣從左嘴角流出來。偌大的別墅靜下來,只有勺子偶爾碰到碗的小小的清脆聲。這個曾人中龍鳳的男人,這個曾富甲一方的盧家,只剩下這幢空曠的別墅,一種奢侈的凄涼。她和他也有近十年的日子,怎么就沒個一兒半女!
慧阿姨影子一樣飄過來,整理那些試亂的婚紗,又來接她手里的碗。她懶懶地推上海建,往他們房間走。
2
差點都要忘記那場婚禮了。如果成了,她現在應該是什么樣子呢?
如果父親和母親不軟硬兼施,她有一天也會像盧珊珊這樣終于鬧夠了自動成家嗎?可他們真著急啊,像急著送一尊瘟神,到處托親說媒。后來居然找到個她愿意見碰巧也愿意處的男孩。個頭略矮,會使殷勤,十分愿意娶艾薇,還有正經工作的老師。這樣天大的好事,做父母的只剩下感激涕零,二十七八的大姑娘不嫁人,往前些放在他們那個年代,連爹娘也早被口水淹死過幾回了。
可他們不知道,艾薇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心里到底想些什么。到了婚禮前一天,她嘴里還含著一口飯,忽然說,我不結婚了。五個字,將那對可憐的夫妻嚇得目瞪口呆。然而他們早已領教了,別僥幸這閨女是說著玩的,也別顧自己有多憤怒,都放一邊,趕緊想辦法,他們這對老老實實做人的小公務員,不知道自己哪一世作了孽,生了個心里養了一頭野獸的女兒,她說出來的每個字,都殺氣騰騰,他們除了拼死防御,做什么都是白費。
所以那場婚禮,在前夜便如臨大敵,父親和母親二十四小時輪流守在身邊,只等她從禮儀公司的化妝室里出來,坐上等在門外的準女婿的婚車,駛向婚禮現場。他們已經認了,管不了了,只管這場婚禮,只要交換了戒指,送完了賓客,哪怕直接去離婚他們也不管了。
然而化完妝,艾薇說頭疼,要歇會,她母親等得憋不住手里捏著鑰匙上了個廁所。從衛生間出來,她瞪著空空的化妝室,將手里的鑰匙拎到眼前發愣,大房間套的小衛生間,她進去還不到半支煙功夫。她魔怔了,呆呆地望著一邊臉色煞白的丈夫。他們像被一場舞臺上正在上演的惡作劇驚到了。
3
那舞臺,在一個舊倉庫里。燈光雪亮,一個長發女孩,一身華美的衣衫,跪在地上,微垂眼瞼,雙手交疊蓋在私處;她身邊一桶研成粉末的干土,一把剪子;旁邊一群貌似觀眾的人,一個個魚貫上前剪掉一小片女孩的衣服或頭發,再抓一把土隨便在她身體或臉上涂抹。隨著時間的推移,女孩被剪成禿子,衣衫襤褸,塵土滿身,最后只剩下那雙交疊掩護著私處的手。
雪麗張開一件披袍飛奔過來緊裹住艾薇,張著嘴巴,滿眼淚光,用手去摸艾薇的頭發,你的頭發,真的被剪掉了?
不是,是假發,模擬的!耳邊一個男聲,是那個長著女孩子般好看彎曲的扇形長睫毛的男孩,酷似紅極一時的林志穎。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的《節奏零》、小野洋子的《cut piece》(切片)看過嗎?那是真的,我這個是模仿……
艾薇的臉轉向男孩,他叫明俊,高二學哥……她目光不離男孩的臉,對愣愣的好友雪麗說。滿目塵埃里長出陽光一樣的笑,只要明俊在,她的身邊便長著一束永恒的陽光啊。
沒有人知道那一年,艾薇的靈魂飄出體魄,早已蒲公英種子一樣,降落在《時間》作者的生命里。他們認識時,他前一個作品已經在美國一個叫Body Art(身體藝術)行為藝術創作比賽中獲得一等獎,被活動承辦人看中,成為優先錄取進他們學校深造的資本。
艾薇的夢從明俊的《時間》開始野草般瘋狂生長,直到到高考愈來愈近班主任通知,父母才知道,他們一心引以為傲的數學尖子理科生的寶貝女兒竟瞞著一家人,換報了美術小科。
父母驚呆了,你居然自甘墮落到這種程度,你居然以為這種爛藝術真有什么名堂,你真是……
艾薇睥睨眾生的姿態,你們有什么權力干涉我的選擇?你們懂藝術嗎?我覺得你們還是先學會怎么尊重人權……我就要學美術,我還要去美國,專攻行為藝術……
可艾薇最終卻沒達成。不是父母原因,他們根本無力阻止;也不是她自己的問題,認識明俊的這兩年,她早已將自己的筆磨成了血刃。
是她的心忽然長出了一個洞,空空地穿風過雨。明俊第二個作品《時間》為他贏得免考的機遇,他唯一需要的就是去美國的大筆的生活費。
艾薇站在那個廢棄舊倉庫的簡易舞臺下。都散了,當初拉電用的插座還遺忘下一根,攤在灰塵里,像似已經與世長辭;臺下有幾張斷腿的凳子也被遺棄了,和那個拖著長尾巴的插座相似,長眠不醒的樣子。她看舞臺上空,那場曾經轟動一時的《時間》消失了,那群“藝術家”的歡呼成了幻覺。只有她,像個被用過又丟棄的一次飯盒。明俊說,他父母都是鄉下上來的打工仔,他們家很窮。所以才不得不選擇富二代雪麗。只是因為錢?可她后來聽說,他們很早就認識了,早在她給雪麗介紹他之前,早在她勇敢地去做那個《時間》的主角之前……她茫茫然然學會了翹課,躲起來睡大覺,和不良社會男孩瘋玩,當大家抱著通知書或者新打算奔赴未來時,她埋進了淮安城父母給的最初的家,不戀愛,不工作,不和父母交流。后來,她重新拿起畫筆,畫一些誰也看不懂的畫,又交了一幫藝術朋友,白天黑夜跟他們出去搞所謂的“行為藝術”。
再后來,她成了剩女。
4
家里沒有人,靜得像座空陵。盧珊珊發了短信:薇姨,我們先去了,禮服在你的房間,早點來啊!
她進房間,在寬大的壁鏡前坐下,像似第一次發現這面鏡子一樣盯著它。是誰設計的?她不記得當初海建給她看的圖紙上有這面鏡子。仿佛專門為她今天準備的——這么大一面鏡子,足矣將她的人連半生的背景都裝進去。
禮服很合身,也很華貴得體。她化完妝重新坐下,端詳鏡子里的人。過了這個年,就登四奔五了,被這世界每一個夜晚死死折磨的女人的青春早已從眼神里枯萎,連同她曾經豐沛熱烈的子宮。她睫毛一動,落下一陣碎珠。
她和海建曾是一對羨煞多少鴛鴦的比目啊。那會兒,她正混在各種團體藝術圈里,逃婚,和父母反目,自告奮勇做那些“行為藝術”的免費演員。直到那次朋友搞藝術展覽,偶然遇見海建。他正站在她一副作品前似笑非笑。回頭看見她,他忽然愣住了。她微微一笑,裝著路過。她那時候并不知道,這個人就是好多人嘴里神手通天的文化掮客盧海健,更沒想到,他似乎以為下一刻就世界末日了似的,展覽還沒結束,就約她去他的私人會所喝咖啡。而她,居然也沒有拒絕。他哪里像傳說里的那個赫赫有名的獵頭,倒像一個趔趄跌入愛河的慌了神的大男孩,那年,他比自己今天還大幾歲吧?后來的后來,一切水到渠成,他們之間,就好像彼此并不是來參加畫展的,而是約好了這個鐘點來相見的。
那是多美的一場相遇。至今,她還是這么認為。雖然為后來的婚姻,年界三十的她等了將近五年。
只是,她有個遺憾,她最終沒見到那個她。只知道叫白慧珠。她其實很想見見她,除了想讓她徹底死心外,還有點別的,是什么,說不上來。
至于白慧珠與海建的往事,她當時不在乎,之后也沒了興趣。但海建中風后一年多后,一個沙龍里朋友聊天時偶然跟她透露了。說海建是獨子,在父母的安排下娶妻,然后出來混江湖,家在淮安鄉下一個偏僻的村子里,父母早已經去世。白慧珠是富裕人家出身,和海建是自由戀愛,海建發跡前,一直都是白慧珠養著。白慧珠知道艾薇后,曾自殺過兩次。被海建救活后走了。去了哪里不知道,沒人再見過她。
5
婚禮不一般的隆重,人山人海。那幫海建的老朋友們真是義氣。全來了。主持的主持,迎客的迎客,熱熱鬧鬧有條不紊。她站在大廳里有些心慌,她的目光在找海建。
慧阿姨笑瞇瞇地推著海建過來。她的表情猛然痙攣了一下——心里已經準備,人人也都知道海建的現狀,但三年來,海建還是第一次見場面,和她一起。她有種被裸觀的感覺。
她捋了捋心緒,微笑著接過輪椅的把手。海建歪斜的身體被塞了東西扶正了。他剛才被推去化妝了。行頭不錯:新藏青藍西裝,刮了胡子妝了臉色噴了發膠,只剩那副僵死的表情和那張使勁下垂側歪總有新口水下來的嘴還那樣。
平靜的婚禮音樂換成一曲海潮聲,像人的心底。艾薇扶著海建的輪椅,莊重地站著,微著笑跟往來所有熟悉的朋友熟人們打招呼。她的微笑看起來依舊像從前和海建肩并肩時,她所自然流露出來的那種笑。她愛海建,一直都愛。可是為什么,她覺得現在這里的自己和自己的笑是一束扎出來的絹花?
新郎捧著一束花,微笑著從紅地毯上走到大廳的舞臺正中花門里。音樂換成夢般柔軟的《冬日戀歌》。新郎站在舞臺上,眼望遠方,等待,等待……
她從側門的階梯下來,胳膊上挽著美得炫目的盧珊珊。她現在代替海建,挽著女兒青春勃發的身體和她二十八歲的年華,走進大廳,走過長長的紅地毯,將她和她的一生送入一個陌生的從沒見過的男孩手中。
音樂不知不覺又換了。她覺得熟悉。她忽然記起十多年前的那場婚禮。那個差點成為她丈夫的男孩好像給她放了他選的曲子,其中就有這首,叫……《天使在你懷里》?對!可惜她當時,是個空心人。后來,毫無疑問,它沒能在那個婚禮上播放,因為她丟了。其實她哪兒也沒去,母親說我去下衛生間時,她點點頭,呆呆望著為她的溫馴歡喜甚至感動的母親消失在衛生間的門口。
然后,她目光往身后游走,她看到那一排模特對面有一個櫥柜,她那些“藝術圈”里的朋友早已為她準備好一副面具,兩分鐘里,她便把自己變成一具塑料模特的樣子,穿著婚紗靜靜站在她的急昏了頭的父親和母親的眼皮底下……
她在衛生間吐得一塌糊涂。但她高興,她這個后媽今天贏得了盧家所有人的認同和尊重,也贏得海建圈內所有朋友的認同和尊重,他們都來給她舉杯……一切似乎也不像她想的那么艱難。其實也許,人只要支棱兩只腳,什么河都可以趟過去。她醉了。其實也沒喝幾杯,珊珊舍不得她,差一個親戚過來,給她的白酒換成了水。但她依舊醉了。她醉后滿腦子是婚禮的場面,盧珊珊的,她和那個記不住名字的男孩的,還有她和海建的……
鏡子里的女人臉色緋紅,更漂亮了。眼圈有些浮腫,是酒精導致。她從挎包里拿出妝盒,補了補,出了衛生間。她得趕緊回去,陪孩子們上臺敬酒。這是最后一個儀式,做完這個,她回去會把她手里的那些古董字畫拿出來交給孩子們,她就圓滿了。
你哪來那么多廢話?我是我爸唯一的女兒,你還懷疑我的能力?……哎呀媽,你別哭了,你該高興,你熬出頭了……
她將身子縮進旁邊一個柱體后面。
衛生間隔壁一個小房間出來三個人:換了大紅蘇繡婚禮服的新娘,按摩師慧阿姨;還有個男人,胡子拉渣,是老魏。跟在兩個女人身后,猶猶豫豫進了大廳。
大廳里很吵。最后的儀式開始前,司儀正在大廳撒發無數布娃娃,引得孩子們沸騰起來。
有請新郎新娘雙方父母——!
司儀唱喏,有請一家人登臺舉杯,感謝賓朋,既是高潮,也是尾聲。
一對新人已然雙雙玉立幸福盈盈;面目陌生的新郎父母也各就各位。慧阿姨微笑著,推著海建的輪椅,和周遭人打著招呼往舞臺那兒去,目光四處收尋。她這才想起,今天那些賓客給予一個家庭雇傭按摩師的尊敬遠遠超過了她的身份。
她站人群里。
……舞臺的燈光閃爍,雪麗上臺報幕,下一個節目,《時間》,演出者,艾薇……熱烈經久不息的掌聲和歡呼聲,那個叫艾薇的十七歲的女孩作為明俊作品的藝術的主角,走向那個舞臺正中……
……酒店的走廊像一條長長的咽道,出了酒店的大門,就是車馬喧囂的大街,一路狂奔起來,一盞一盞橘黃的路燈便甩到身后,黑夜沒有腳,流水般匯過來將她吞沒,腳上的高跟鞋不見了,身上的禮服也被撕開,挎包的帶子不知什么時候斷了,但她顧不上,她滿臉汗水,滿臉淚水,一刻不停地跑,仿佛有一千只手已經在她的后背張開。她不停地奔跑,直到將整個淮安城扔在很遠很遠的身后……
薇姨——!薇姨——!
她回過神。
身邊的人們都在朝她看,讓出一條道。臺上,珊珊的婚紗白的炫目,目光更白,像兩張薄薄的刀片,削過攢動的人頭,正在臺中央朝著她,像朝著一條去鱗的魚。
那一年,何止她上了這個舞臺呢,還有明俊,雪麗,她后來斷斷續續聽說他們在國外結了婚,又離了婚,各自尋了新的生活,再后來,慢慢杳無音訊了。
他們三個,再也沒機會一起謝幕了。
她擦擦眼角,抻了抻衣邊,微微彎起嘴角對珊珊笑,像那年看見海建時候的樣子,款款地,朝燈光最明亮的地方走去。她驀然發覺,自己和這舞臺,相互之間,已經等了幾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