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曉,王 超
(1.中國醫學科學院 北京協和醫學院,北京 100730;2.北京工業大學 經濟與管理學院,北京 100124)
十九世紀中葉,英國學者William Farr和法國學者Louis-Adolphe Bertillon發現喪偶會增加夫妻伴侶的死亡率。同齡的無配偶人群(包括未婚、喪偶、離婚)的死亡率比有配偶人群高出了大約2-3倍。除了年輕喪偶人群外,這種2-3倍的過量死亡率幾乎可以在每個年齡層上測出。這種現象后來被稱為Farr-Bertillon效應。
婚姻狀態已被確定為與死亡率相關的重要社會因素,Farr-Bertillon效應在西方工業化國家普遍存在。然而在社會科學中很少有在任何時間和任何國家均有效的效應。正如Veenhoven研究發現,西方國家已婚人群和未婚人群的幸福感有很大的差異。[1]在美國、德國、英國等西方工業化國家已經開展了大量的相關研究,顯示未婚、喪偶、離婚人群的死亡率是有配偶人群的3-4倍。[2]當然也有例外,一些研究結果顯示離婚并不是導致離婚者心理壓力增加的關鍵因素,離婚者自身的低收入、缺乏高中及以上學歷使離婚者在獨居時壓力顯著增加。[3]
中國作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東方國家,與西方國家有著不同的家庭結構。西方大多以單純的核心家庭為主。我國計劃生育政策催生了人類歷史上僅有的“4-2-1”倒金字塔家庭結構,即由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父母和一個孩子組成的家庭,傳統的金字塔結構發生逆轉,核心家庭占比為60%~70%左右。[4]此外,中國是集體主義國家,西方國家大多是個人主義國家,婚姻狀態與死亡率的關系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可能會有不同的體現。我國是否存在Farr-Bertillon效應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課題。王瑞梓和林榕使用1987年全國1%人口抽樣調查研究了婚姻別死亡率差異,[5]但1%人口抽樣樣本量小,抽樣誤差很大,嚴重影響數據結構的可信度。李建新使用全國第四次人口普查資料研究婚姻別死亡率,以5年為間距,劃分了不同的年齡組。[6]Va等使用上海市74 942位年齡介于40-70歲之間的女性數據和61 500位年齡介于40-74歲之間的男性數據定量分析了上海市中老年人群中婚姻狀態與死亡率的關系。[7]此外,近年來也有一些學者關注我國老年人婚姻狀態、健康狀況與死亡率的關系。[8-9]
本文基于中國1990年人口普查資料和2010年人口普查資料,采用每1年為間距劃分年齡組,定量研究中國是否存在Farr-Bertillon效應以及可能存在的Farr-Bertillon效應是否與西方工業化國家有差異。
婚姻狀態是指在婚姻方面所處的狀態,一般分為未婚、有配偶、喪偶、離婚四類。
死亡率:通常指“粗死亡率”(Crude Death Rate,簡稱CDR),即同一年內某一地理區域人口中發生的死亡人數。計算公式為:死亡率(‰)=單位時間死亡個體數/單位時間平均種群數量×1000‰。則CDRm(25∶29)表示有配偶且年齡介于25-29歲之間的人口死亡率。
相對死亡比(Relative Mortality Rations,簡稱RMR):為了研究人群中不同婚姻狀態死亡率的相對差異,以有配偶人口死亡率為基準,計算其他各婚姻狀態與之相比的分年齡相對死亡比。因此,喪偶人群年齡介于25-29之間的相對死亡比為:RMRw(25∶29)=CDRw(25∶29)/CDRm(25∶29)。
健康:按照世界衛生組織的定義,健康是一種在身體上、精神上的完滿狀態以及良好的適應力,而不僅僅是沒有疾病和衰弱的狀態。根據我國統計局的標準,老年人的健康狀況分為健康、基本健康、不健康但生活能自理、生活不能自理四類。
作為國家統計局發布的權威數據,全國人口普查數據已成為評估全國性家庭結構狀況的最主要資料。在第五次和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中,《全國人口普查死亡人口調查表》記錄了死亡人口的婚姻狀態。但第五次和第六次人口普查數據并未公布不同婚姻狀態的分性別年齡的死亡人數。由于數據的缺失,只能使用1990年第四次人口普查數據。在第四次人口普查中,分婚姻狀態的分年齡人口數最高年齡分組為60歲及以上,而死亡人數為65歲及以上,二者不統一,本研究只能采用截至59歲的數據。對于60歲及以上的人口,需要查找不同婚姻狀態的分性別、年齡的人口數和死亡人數。目前只有2010年人口普查資料中記錄了全國分性別、婚姻狀態、健康狀況的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因此本文使用這個數據進行定量研究。
由于數據缺失,本文通過15-59歲年齡段數據研究婚姻狀態與死亡率的關系,通過60歲及以上年齡段數據研究婚姻狀態與健康狀況的關系。
1980年《婚姻法》規定男性法定結婚年齡不得早于22周歲,女性不得早于20周歲。少數民族可以根據本民族的具體情況制定變通或補充規定。新疆、寧夏、西藏、內蒙古等四個自治區以及一些省區的部分自治州、縣制定了《婚姻法變通規定》并執行至今,規定最低結婚年齡為男20歲、女18歲。本節采用15-59歲數據,以每1年為間距劃分年齡組分析不同婚姻狀態對死亡率的影響。本文按照全國1990年人口普查資料,以5年為間距統計了我國分婚姻狀態和年齡的人口分布(見表1)。

表1 分婚姻狀態和年齡的人口分布(%)
在60歲以下的人口中,97.65%的人口處于有配偶或者未婚狀態。分析不同婚姻狀態的死亡率曲線可以發現:
對于未婚人群:死亡率隨年齡增加呈快速上升的“J”形。在27歲之前并無異常,接近全國總人口中同齡人死亡水平。但隨后呈現陡峭式直線上升且女性比男性以更快的速度攀升。這表明在低齡人群中未婚是一種正常的社會現象。但超過法定結婚年齡后,未婚狀態顯著提高了死亡風險且對大齡未婚女性的作用比男性更為明顯。
對于喪偶人群:整體死亡率隨年齡呈“U”型且在同一年齡層上女性死亡率低于男性死亡率。15-27歲之間位于“U”型曲線前半段,喪偶人群的死亡率處于異常高的水平。28-59歲之間位于“U”型曲線后半段,喪偶人群的死亡率一直高于總人口人均死亡率。這表明喪偶明顯作用于各年齡層的人口死亡活動,對青年喪偶人群的影響更大。

圖1 分年齡婚姻狀態死亡率
對于離婚人群:死亡率曲線不規則且在同一年齡層上男性死亡率高于女性死亡率。男性死亡率呈現略低于未婚人群的“U”型,從40歲以后明顯上升。女性死亡率呈現不規則的“M”型波動。男性死亡水平明顯高于女性。這表明相對于女性人群,離婚對男性人群的影響更為強烈(見圖1)。
進一步考察有配偶與無配偶(單身、喪偶、離婚)之間的差異。為了觀察不同婚姻狀態的死亡率的相對差異,計算不同年齡的RMR。
將婚姻狀態分成兩組,一組是無結婚經歷的未婚人群,一組是結婚后轉為喪偶或離婚的人群。圖2顯示,在30歲之前,結婚后轉為喪偶或離婚的人口死亡率遠高于無結婚經歷的未婚人口死亡率。進一步分析結婚后轉為喪偶或離婚的人群,發現越年輕喪偶的影響越大,這可能是由于年輕時喪偶對生活和健康打擊程度相對更大所致。顯然,喪偶和離婚有不同的作用機理。有些文獻將喪偶對死亡率的影響稱為喪偶效應(Bereavement Effect或Widowhood Effect)。Boyle等考察了美國自1999年起記錄在案的58 000對夫婦,發現40%的女性和26%的男性會在伴侶去世之后三年內死亡。[10]然而目前學者尚不清楚喪偶效應的作用機理。Simeonova的研究表明喪偶者減少去門診的次數和藥物的使用,這導致身體健康狀況全面下降。[11]但因喪偶導致保健行為的變化僅解釋了喪偶效應很小的比例,約5%。對于離婚人群,許多研究表明離婚會顯著提高患傳染病的風險。[12]此外,Stack等基于Durkheim提出的關于自殺的社會整合視角,發現在美國離婚后自殺死亡率增加了1.3-1.6倍。[13]
從21歲以后,單身人群的死亡率高于已婚人群,且RMRs(26 53)>2.2,相對死亡比最大值發生在30歲,RMRs(30)=4.43,隨后逐年下降。美國、法國、加拿大、德國等西方工業化國家在1950-1980年RMRs(20 64)介于1.3和2.2之間,而在日本RMRs(20 64)均在3以上。[14]在35歲之后,隨著單身年限的延長,死亡率明顯增加,高于同齡的喪偶和離婚人口。這可以理解為擇偶的自主化使人們更傾向于選擇健康的伴侶組成家庭,即“婚姻的選擇機制”。在過了28-32歲最佳結婚年齡的單身人群中,身體不健康人群占有很高的比例,隨著年齡的增加,這部分人群的死亡率會大大高于健康人群。同理,離婚和喪偶的人群即使再婚時也會傾向于選擇健康的伴侶。

圖2 我國不同年齡的相對死亡比
在20歲之前由于未達到國家規定的法定結婚年齡,結婚的人數較少,死亡人數帶有一定的偶然性,因此波動劇烈且無規則。20-59歲的人群波動具有規律性,有配偶人群的死亡率明顯低于未婚、喪偶或離婚人群的死亡率。學者們對這種“婚姻保護機制”給予了不同的解釋。有的學者認為通過結婚產生的家庭紐帶降低了生活壓力,增加了財務狀況的穩定程度,減少了與壓力相關疾病的發病率。[15]也有學者認為處于在婚狀態的人群當生病或者處于不健康狀態時可以得到配偶的照顧。[16]醫學研究顯示已婚患者的疾病發病率更低,比如患缺血性心臟病、心血管疾病、癌癥等疾病的風險,且恢復更快,降低了死亡率?;橐鲆部梢钥朔涣剂晳T,Meyer和Percheski研究發現婚后男性飲酒、吸煙量會減少,作息也更規律。[17]
對于喪偶人群,15-19歲的相對死亡比非常高,RMRw(15∶19)介于18-26之間。這與西方國家有顯著不同。西方國家在20歲左右,喪偶人口的相對死亡比約為6,[18]說明這個年齡段極少有人喪偶。而在中國的福建、新疆、寧夏、西藏、云南,尤其是少數民族地區,受民間傳統習俗的影響,早婚現象較為普遍。[19]
不同婚姻狀態人群的死亡率在青年時差異最大。隨著年齡的增加,RMR的數值保持持續遞減的趨勢。這也許是因為隨著年齡的增長,社會因素對人口死亡活動的作用相對減弱,而自然生理因素的作用逐漸增強(見圖2)。

圖3 分性別的相對死亡比
更進一步將人群按照性別分類,分別計算男性和女性的相對死亡比。可知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喪偶者在15-24歲年齡段的死亡率最高且明顯高于未婚、有配偶或離婚人群的死亡率。畢竟喪偶是一個復雜的過程,涉及重大的心理壓力和生活的重新調整,這本身可能導致死亡率的升高。15-24歲的青少年和青年心智尚未完全成熟,失去至親的痛苦和絕望,心理難以承受,造成精神上的孤獨和生活上的無助。
對于男性人群,在15-20歲死亡人數較少,缺乏規律性。在20-34歲,同齡的無配偶人群的死亡率顯著高于有配偶人群的死亡率。在35-59歲,同齡的無配偶人群的死亡率比有配偶人群的死亡率高出了大約2-4倍。對于女性人群,在32歲之后,未婚女性相對死亡比明顯高于喪偶和離婚女性(見圖3)。
若將人群按照婚姻狀態分類,則可分別計算未婚、喪偶和離婚人群的相對死亡比。分析可知離婚和喪偶對男性的影響更大。因為男性喪偶和離婚的心理成本高于女性,畢竟在我國傳統家庭分工中“男主外,女主內”,女性伴侶通常在家庭中還擔任護理人員的角色,女性承擔了更多的照顧義務,男性從婚姻中受益更多。這與西方工業化國家的情況基本一致。Shor等通過Meta分析,綜述了104篇研究文獻,涵蓋西歐、以色列、英國等24個國家和地區,結果顯示離婚和喪偶對男性的影響比女性更大。[20]

圖4 分婚姻狀態的相對死亡比
對于未婚人群,在青年階段對男性的影響更大,中年階段對女性的影響更大。在30歲之后,未婚女性的相對死亡率明顯高于未婚男性,結婚后女性的死亡率遠低于男性(見圖1),表明婚姻對女性的保護作用更有效,這與日本的研究結果一致。然而卻與西方工業化國家的研究結果有差異,Hu和Goldman的研究顯示,大多數西方工業化國家未婚男性的相對死亡比始終高于同齡女性。[14]畢竟在亞洲地區,健康因素對新娘的選擇比對新郎的選擇更重要,因為人們普遍認為健康的母親能夠孕育健康的孩子(見圖4)。
我國是較早進入老齡化社會的發展中國家,老齡化速度明顯快于其他中低收入國家。[21]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的數據,2040年我國60歲及以上人口的比例將從2010年的12.4%上升至28%。因此老年人的婚姻與健康已成為一個關系全局的重大社會問題。
根據2010年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中長表數據可知,70.55%的60歲以上老年人處于在婚狀態,26.89%的老年人喪偶,因此有配偶老人仍是老年人口的主體。未婚和離婚的老年人比例很少,僅占2.56%,這反映出傳統文化背景下老年人離婚所面臨的困難。與聯合國統計司公布的數據進行比較,發現我國老年人的有偶率處于較高水平,這與我國老年人結婚比例高、老年人壽命延長有關。分性別看,60歲以上的人口中,79.46%的男性人群處于有配偶狀態,但女性的比例只有60.08%。喪偶的女性比例非常高,占到女性老年人口的36.96%,明顯高于男性16.30%的比例,可能原因是女性預期壽命比男性長,夫妻中女性配偶比較年輕,老年男性再婚可能性更大等(見表2)。

表2 全國分性別、婚姻狀態、健康狀況的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人)
健康人群和基本健康人群占比最高(83.15%),是老年人口的主體。對大多數老人來說,家庭是他(她)們唯一的精神寄托。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認為人有歸屬和愛的需求,因此,有配偶的人群中生活不能自理的比例最小,為1.97%。在無配偶人群中,喪偶人群中生活不能自理的比例最高,為5.46%,其次是未婚人群比例為4.07%,這與西方工業化國家的情況類似。[22]家庭在老年人生活照料和精神慰藉中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因此當老年喪偶時會對配偶帶來劇烈沖擊,引發社會角色和生活環境的轉變。而且轉變過程中對老年人健康產生長期負面影響,如加重原先的慢性疾病,降低白細胞數量,損害老年人的個體免疫功能等(見表3)。

表3 不同婚姻狀態下人群健康狀況比例(%)
有配偶、離婚、喪偶人群中男性健康和基本健康比例高于女性,未婚人群男性和女性的健康狀況基本一致。這種差異被西方學術界表述為:“男性比女性更容易死亡,但女性比男性更容易生病”。這種差異在喪偶人群中尤其明顯,因為女性寡居老人作為社會上需要扶助和關照的弱勢群體,生活來源得不到有效保障。有研究發現每10個獨居老人中8個是女性。[23]相對而言,喪偶對男性的心理打擊比較大,會造成生活適應度變差,與親友聯系中斷的行為。[24]無論是男性人群還是女性人群,喪偶人群中生活不能自理的比例相對其他婚姻狀態均較高。有配偶人群中,健康和基本健康的比例最高(見圖5)。

圖5 不同婚姻狀態分性別健康狀況
在不同健康狀況下,有配偶和喪偶人群之和均占到96%以上的人口比重。在健康人群中有配偶人群占絕對比例(79.64%)。在生活不能自理人群中喪偶人群占最高比例(49.85%),接近生活不能自理人群的一半。未婚和離婚人群在四種不同健康狀況人群中的比例波動很小。有配偶人群在健康、基本健康、不健康但生活可以自理、生活不能自理中的比例逐漸降低,喪偶人群的比例逐漸升高,這說明了婚姻對老年人健康的保護作用(見表4)。
在健康人群中,有配偶男性的比例高于女性,這與女性壽命長和男性老年人再婚率相對較高有關。在生活不能自理人群中女性喪偶人群比例(62.85%)約為男性喪偶人群比例(31.62%)的2倍,絕對數上女性喪偶人口為男性喪偶人口的2.8倍。在男性人群中,有配偶的健康男性比例最高,在生活不能自理的人群中喪偶的比例最高。在女性人群中,未婚女性生活不能自理的比例相對其他婚姻狀態較高。有配偶女性中健康和基本健康的比例最高(見圖6)。

表4 不同健康狀況下人群婚姻狀態比例(%)

圖6 不同健康狀況下分性別婚姻狀態
中國和西方工業化國家在家庭觀念和家庭結構方面有顯著差異,本文基于1990和2010年人口普查數據研究婚姻狀態與死亡率的關系,審視了中國的Farr-Bertillon效應。研究表明幾乎在所有年齡段有配偶人口的死亡率最低,未婚、喪偶和離婚的生活狀態均會提高死亡風險,證明了中國存在Farr-Bertillon效應,但與西方工業化國家相比有差異。
本研究存在幾點不足:第一,距本研究最近的第六次和第五次人口普查數據并未公布不同婚姻狀態的分性別年齡的死亡人數。由于數據的缺失,只能使用1990年第四次人口普查數據,而近30年來隨著我國生育率下降、離婚率升高、非婚同居關系日益普遍等,當代中國的Farr-Bertillon效應可能已經發生了深刻變化。第二,雖然檢驗了中國的Farr-Bertillon效應,但由于數據的缺乏,未能提供引起這種現象可能的社會、心理或行為相關的因素,也缺乏關于死者的婚姻期限或婚姻史的任何信息。此外,研究中缺乏婚姻狀態下自然死亡率或自殺率的數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