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琳棋 浙江省杭州高級中學魯迅文學社

十八世紀德國的天才浪漫詩人諾瓦里斯說:“哲學就是懷著一種鄉愁的沖動去尋找家園。”
我來到異鄉求學已近半個年頭,關于故地的記憶也漸次模糊,但來自三百多公里外的聲音還是會偶爾穿梭在生命里,此消彼長,回旋往復。
日子沉默著,如同墻上泛黃的掛歷,一言不發。紙張翻動間,時光如流水般過去。偶爾會打破僵局的,是溜進窗戶的風聲和樓下老伯每晚準時響起的薩克斯。
偶爾,我會想起記憶深海里的巷子,仿佛聽見巷子里老溫州的聲音。
“模噶——記哎——”(磨剪子)
這是磨剪子的師傅。師傅大概一個禮拜來一次,大多在傍晚。他臉上是久經風霜留下的印記,因常年在太陽下曝曬而顯得黝黑,干干瘦瘦,像是秋風里孑然的枯樹。經過巷子時,他中氣十足的吆喝聲總會包裹著整條冗長的小巷,那極富熱情的吆喝聲總讓人猜不著他的實際年齡。
磨剪子的師傅走了以后,我總會豎起耳朵聽梆子聲。我家晚飯吃得很遲,踩著剛想打一個盹的空當,他就晃晃悠悠地來了。
小巷長得望不見盡頭,他是從巷口的陰影里一路走來的,和著“梆、梆”的敲木樁聲。棒槌有節奏地躍動著,在寬幽的巷子里顯得格外寂寥。夏日里聲聲入耳,催人欲睡。夜色濃重,巷弄里走著三三兩兩的行人,挑著餛飩擔的他看起來無依無靠,腳步卻一如既往地穩健踏實。
同其他人不一樣,賣餛飩的從來都不吆喝,沉著的敲樁就是他的吆喝。
“梆梆”聲更近了。我急匆匆跑到窗臺邊喊一聲:“來一碗小份的餛飩!”然后從窗口慢慢放下用繩吊著的竹籃,里面放著錢。
“一碗小餛飩,娒娒等等先!”他熱情洋溢地回應,嗓音渾厚自信,樸素平白的語言顯出真誠和自然。我猜,他大概是一個壯實的大漢,用自己的雙手努力撐起一方天地。寒氣鉆進骨子里,天也暗得早,熱湯不停冒出白氣,騰空而起,在夜色中飄飄揚揚,仿如浮萍。
擔子一頭燃著柴火,一頭蕩著熱湯。他忙活著,手腳總那么麻利,燙熟肉末后嫻熟地扔進餛飩碗里。
“一個,兩個,三個……十個,十一個!”
我笑了起來。比隔壁姐姐多一個的優待總能讓我歡喜半天。
餛飩跟打井水似的吊上來。騰騰的熱氣不斷地上升,又不斷地消融在夜色里。碗里的澆頭色調和諧,小小的空間里也飄蕩著溫和的氣息。溫度恰到好處,有些溫熱卻讓喉嚨也溢滿清香。鮮美的滋味在舌尖上跑呀跑呀,順便帶起了嘴角的弧度。
這個時候,他又開始敲木樁,沉穩自持,就像小巷里石板路上的青苔,老房子房頂上的檐角。爺爺奶奶他們說,心焦性躁的聽了這不緊不慢、從容不迫的“梆梆”聲,也會放慢腳步。
“娒娒慢點吃,別燙著。”他順口囑咐,又挑起擔子遠行。孤寂的背影隱入了夜色里。“梆梆”聲還未完全褪去,平和悠長,就像擔子前頭蕩著的清水熱湯一樣。
我和鄰家伙伴閑來無事,也會哼起那支古樸的歌謠。“娒娒你謝囔,阿媽郭你次餛飩。”(孩子你孝順,媽媽叫你吃餛飩)永遠重復著只會說的兩句也不厭倦。
于是我的日子里不再只有風聲和薩克斯,夢里又多了那副餛飩擔子,擔子前頭挑著梆梆的悅音,還有磨剪子師傅的吆喝聲,千層糕阿姨和青草豆腐阿婆的吆喝聲,還有還有……
這些聲音都有一個動聽的名字,叫溫州,那是我的精神之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