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莉

“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星夜趕科場。每個時代都是這樣?!?/p>
三年前,杜健從藏北草原上的小鎮調回了拉薩,雖然工作崗位需要他寸步不離,偶爾他也會找一點點時間,來到大昭寺廣場待一待。因為對公務員有要求和規定,“也僅限在能喝到咖啡的居高處,遠遠地看一看”。
西藏公務員有三個來源:“西部計劃”學校直接考過來、志愿者援藏結束后考公務員、西藏生源。近三年公職崗位基本穩定在6000人左右。與此同時,西藏生源在逐年增加。
2011年,杜健通過“西部計劃”從內地一所民族學院考進西藏當公務員。從內地出發的同行者26人,“像豆子—樣被撒向西藏的幾個角落”。
八年過去了,有人回了內地,有人辭了職,但依然在西藏,選擇從商,有人移民去了國外,“十人十色的人生”。
公務員次仁來自西藏生源。目前他被派在拉薩一家寺院駐寺,每天最具體的工作是統計進寺院的^數,這讓他偶爾會覺得工作內容比較單調。
次仁十年前畢業于內地一所高校,當時學的是傳播學,畢業后回到西藏考公務員。2008年的西藏,就業機會寥寥,大量的央企、金融企業還沒有進入,社會上更沒有掀起創業潮,對于西藏本地生源來說,“就是全員考公務員”,在很多人看來“只有公務員才是正經工作”。
這份工作對于次仁來說,“真的就是鐵飯碗。只要你沒有錯,每月都會有工資發過來”。
不同于次仁囿于各種因素不得不考公務員的狀態,1989年出生的久美從高中時期就對父母表態:將來一定不考公務員。2016年,久美從清華大學畢業,在北京創業,創業內容與藏文化傳播有關。2018年回到拉薩,繼續創業,他形容回到拉薩的生活“特別滋潤”。
久美認為也許是他的哥哥和弟弟分別是公務員、央企員工的原因,他才有了說服父母的可能?!岸鴮嶋H上這條路并不好走。”創業的路并不那么順暢,他的父母由此就勸他“回轉心意”,考公務員。
他的員工也因此流失。他認為特別有潛力的一名員工,最近辦了辭職,準備考公務員。而“先就業再備考(公務員)”的現象在拉薩是常態。“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總之一定要考上,考上公務員才是正式工作”。
在久美看來,這種現象其實只是表象之一,實際上西藏年輕人的就業渠道和就業觀念隨著近兩年大量央企、金融機構的進駐,也在發生著變化。他就是這種變化中的一個體現。雖然深知時代洪流中個體的渺小,他愿意相信未來的藏族年輕人,選擇會越來越多。
“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星夜趕科場?!痹谙矚g看哲學和歷史書的久美看來,“每個時代都是這樣”。
次仁開始憧憬退休以后可能的自由。他知道的很多人退休后去了成都,也有人去了三亞,西雙版納成為這兩年的重要候選之地。
與次仁工作相匹配的政策,工作滿25年可以退休,“還有15年。等吧。”
并不是所有人退休后都去以上三個地方,更多人還是要生活在西藏,內地人李林是其中之一。
2017年,退休第五年,一次體檢,李林被檢查出來肺部有腫瘤。在疑疑惑惑找醫生確診的過程中,腫瘤長大。李林離世于他發現腫瘤后的第二年。他唯一的女兒李薔選擇去了山東青島讀大學,繼而定屆在那里。
李薔屬于廣義上的“藏二代”,她的軌跡是很多“藏二代”的選擇,但也有選擇留在西藏的“藏二代”,子孫連綿,生生世世。
李薔說關于人生路怎么走,是否留在西藏,主要看個人選擇。父親李林是公務員,她也曾被要求回到西藏考公務員,她現在內地一家互聯網企業工作至中層?!叭绻斈昊氐轿鞑?,也是一種人生”。
2019年3月,她回拉薩,計劃將母親帶到內地。對于長期生活在拉薩的母親來說,也是一種“故土難離”。離開前,母女倆特意去大昭寺廣場轉一轉。
她高中時的好朋友措姆此時在距離拉薩900多公里的藏東小鎮,那是一個風景秀麗的旅游地。措姆在那里工作有5年,她很抱歉不能過來與李薔相見,她給李薔發了一條信息說:24小時值班+寶寶感冒+自己感冒+雪下得又大=快要受不了了。
李薔淚目。
措姆的父親是漢族,母親是藏族。在學校里,父系血統來自漢族的同學并不多,她倆迅速成為朋友。
措姆在工作時經常被要求到景點去找失蹤的游客,全部是內地人。李薔說:“有的是迷路,有的是想玩刺激,有的是想不開尋短見。措姆就問我,內地人這么迷茫嗎?你在那邊好不好?”
只要有人報案,對措姆和她的同事來說,就會帶來一系列麻煩,在措姆看來這是基層公務員的苦惱。“因為很多因素,你把控不了。明明寫著‘此處危險,但就是沒有辦法?!币荒暧錾蠋鬃谶@樣的事情,心情也是起起伏伏的。
“為什么要來西藏?”李健經常會遇到這樣的問題。
“在西藏的確苦,但我也很感謝西藏?!边@樣的工作機會讓像他這樣的農村出身的大學畢業生開啟了人生的轉向。同樣是考公務員,內地的競爭壓力要遠遠大于西藏。
當雄是李健最早來西藏時工作的地方。他了解到的信息是,這是距離拉薩3個小時車程的縣城。實際情況是從當雄到他任職的鄉要4個小時。在那個偏僻的小鎮上,牛糞是寶貝,它是所有的溫暖來源,李健學會了用它來生火,用它來煮土豆。
“能吃苦、有毅力”是李健的信仰,他來自云南宣威,在西藏一待就是八年。他接觸過很多對口援藏的公務員,“不一樣。對我們來說,這是長久的生活,他們待一段時間就走了”。
牙齒白白的,嘴唇干裂,唇色黑紫,膚色黑了些,油油的,閃著健康的光,這是李健看上去的樣子。他說他一直注意防曬的,“但這是世界上最奢侈的防曬霜也阻擋不了的事情”。
李健與同事相處得很好,他們互為對方的翻譯。前一年春節時,同事送他一套藏裝,還有家里人挖到的蟲草、貝母,他也帶來家鄉云南宣威的特產給他。“人家不覺得好吃”。
調回拉薩后,李健很久以后才習慣用“煤”作為取暖工具。“它和牛糞燒起來的味道不一樣?!鼻罢摺皼_”了一些,“牛糞燒起來,其實是有一種草的清香的”。
當雄往返拉薩,會路過盛產青稞的古榮鄉。這是李健特別喜歡的一個路段。每年開春,當地村民種青稞都會有隆重的儀式。村民著傳統服飾開著拖拉機,拖拉機上插著紅旗,歌聲響起,女人們撒下種子。
“他們在干嘛?”
“迎接青稞。今年的收獲滿滿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