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皖

時風變了,面對商業大潮,面對重金誘惑,面對娛樂化,似乎再沒有冥頑不化的人,大家都興高采烈地共赴秀場做一出秀。只是那歌手,那歌曲,那超凡入圣的角色,那似乎喚醒你靈魂的聲音,那幾乎是巡游在人寰之上的卓越力量,真的就懸置在半空中了。
我們的音樂生活中,已然發生一些重大的轉變,但絕大多數人渾然無覺,不以為意。比如,你已經有多久沒有被一首歌深深感動,未再體驗那種靈魂直上云天的感受?你已經有多久沒有為一張專輯癡迷,一首一首、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反反復復聽,似乎用力要把它刻進生命?
近五年,中國流行音樂出現了一些值得關注的現象。以2018年6月23日第29屆臺灣金曲獎無聲無息的頒獎為標志,大眾,包括以前眾多熱心歌迷,已對各類音樂獎失去興趣。大部分音樂獎關張,個別音樂獎勉力在維持。
《我是歌手》等電視真人秀,是唯一尚擁有大眾熱情的音樂節目,但其間表演的曲目,絕大多數為往年流行歌曲的翻唱和改編,當下流行曲目零零落落,面容慘淡。
流行音樂不流行,是這五年流行音樂的一個最大現象。
雖然流行音樂不流行了,但流行音樂仍在持續創作、生產、錄制、發行。在音樂不再是必需品的年代,音樂出版的種類數量卻空前龐大,其中大多數是作坊式制作和獨立發行。新人新作涌現之多之快令人眼花繚亂,每年歌壇名錄都在大面積地刷新,哪怕是專業研究者也不明究竟,看不到全貌,把握不清方向。
“時代歌手”不再擁有時代,或小有所成,或一無所成,或遁入空門。
羅大佑在睽違上一張專輯13年后,發表了《家III》,回應他在大時代之初提出的問題。這個問題已經相隔33年之久(1984年至2017年),現在勉強像是有了一個答案。然而,這一回的肯定里,沒有了當初那一顆進裂的心和那樣熾熱的情感。
《家III》是羅大佑最缺乏感染力的一張專輯,是旋律最差的一張專輯,也是感情最可疑的一張專輯。此前羅大佑歌曲的一個重要特征,真情鼓蕩、熱力灼人、意蘊深厚,在這張專輯里蕩然無存。它本該是一個句號,但這個句號打得歪歪扭扭。
李宗盛極為低產,近年來,只出了《自己的歌》《山丘》《新寫的舊歌》。三首歌都是自傳,《自己的歌》寫情史,《山丘》寫歌史,《新寫的舊歌》寫給過世的父親。這三首歌承前啟后,內容相仿,形式統一,都是集大成,是個人總結之作,集中呈現了李宗盛畢生所學所長所感。
《山丘》是一個巔峰。在這首歌里,李宗盛把他的口白式唱腔、民謠體歌曲發展到極致。依字行腔無一字不合;句子、段落散漫但歌曲結構緊湊、整潔、優美;歌詞真情實感有細節;深厚的感情在誠摯、樸實的敘述中自然起伏、爆發,像是自然說一段話,寫一段文。《山丘》是李宗盛對自己歌唱生涯的蓋棺定論、卻同時與千萬人人生共鳴,為大眾流行音樂立了一個標桿。
《山丘》之后,《新寫的舊歌》在這一創作方向上更進了一步,卻把“歌曲”這一藝術形式徹底破壞掉了。《新寫的舊歌》更接近一部個人化的戲曲。句子、段落散漫失去了歌曲結構,缺少了體裁和格律的自律。《新寫的舊歌》是李宗盛歌曲的末路。
崔健在距上一張專輯十年后,推出了《光凍》。客觀上,他的專輯歷來有為時代造像的性質。這一次他造的像是:身處無限光明之中,卻也同時處在一個透明的牢籠。在《外面的妞》里,《一無所有》的旋律變相地出現了。在《死不回頭》里,崔健又變相地重復了他在《一無所有》年代里提出的問題:“你是否還要跟我走,如果我死不回頭?”
崔健的這第六張搖滾專輯,像是一個悠遠的和聲和回響,展開了新的一輪對一直困擾他的那個問題(“怎么了”“怎么辦”)的最新判斷,并給出了回答。他給出的回答是,這時代、這人生的處境和方向,就是要更開闊地走出去,更大地開放!但這張專輯的影響力之小,就像并未發生過。
羅大佑、李宗盛和崔健,中國流行音樂的這三個具有標志意義的時代人物,此時均不再擁有時代之重。這個年代不再有萬眾矚目,主觀上做不到,客觀上更無法達成。就創作本身而言,創作者的智識、力量、審美創造力本身,也在耗散。
大歌手未能沉淀大作,成就經典名作。未來的可能的大歌手未能引人注目,擁有舞臺。好嗓子沒有影響力,僅成為各類老歌、好聽歌曲的復讀機,為大眾提供情感撫慰。作為優質稀缺嗓音,他們為影視、城市、公司充當代言聲音,獲得歌手這一職業的實際收益。
張學友早已經停止滿足大眾期待的、一年至少一張的發片,事實上也早沒有這個市場了。五年來他只出了一張專輯,《醒著做夢》。非常難得,《醒著做夢》是一張有個性、有情結的專輯,其中有撕裂性的歌唱表現,以此呈現張學友依然有一顆不安甚至驚懼的心。《醒著做夢》是僅有的一張有張學友個人真實感的專輯,只是還做得不夠。
王菲、那英不再有專輯問世,偶爾為大制作的電影、電視劇獻聲;韓磊有《時代(張宏光影視作品集)》,做的是同一件事。他們顯示了人間最稀缺的嗓音以及這件名器能達到的化境,歌曲一般來說有質量,但在變化太快的世界里也僅是匆匆掠過,強光一閃,來不及看清其意義。顯然是重金訂制產品,卻也并不簡單,未必沒有傳世之作,只待時間退潮磨洗。
樸樹(《獵戶星座》)闊別歸來,在樂境、才情、藝術表達方式上均有了新進境,風格愈加濃烈,但在精神成長上無明顯進步,歌曲主旨近似一種后青春的叛逆。李健(《拾光》《第六張創作專輯》)仍處于其最佳時期,較前作更加具有藝術品的精粹度,像是一件美玉。不僅如此,作品分量輕的問題也稍有改觀。
張惠妹(《AMIT 2》《偷故事的人》)、孫燕姿(《克卜勒》《跳舞的梵谷》)、陳奕迅(《C'mon in》)發片量減少,制作水準降低,專輯分量減輕,流行度大不如前,超級明星的光環不再。汪峰(《果嶺里29號》)自我期許極高、用力甚猛的新作,在深度和高度上都不夠,只實現了作品的規模和制作品質。陳潔儀(《天堂邊緣》)經過持續的進步,將流行唱到了古典的品質,但是專輯中大部分歌曲都是湊數的。
充當真人秀的導師或歌手,是“時代歌手”和大歌手在這五年中所獲得的最大關注,也幾乎是他們能獲得的唯一的大眾關注。除李宗盛之外,包括羅大佑、崔健和劉歡,都坐上了導師的交椅。
時風變了,面對商業大潮,面對重金誘惑,面對娛樂化,似乎再沒有冥頑不化的人,大家都興高采烈地共赴秀場做一出秀。只是那歌手,那歌曲,那超凡入圣的角色,那似乎喚醒你靈魂的聲音,那幾乎是巡游在人寰之上的卓越力量,真的就懸置在半空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