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如



這是我在南寧的最后一夜。
雖也是霓虹閃爍燈火璀璨,這座城市,卻沒有鄰省廣州的喧囂,而是寧靜秀美的繁華。
四天三夜八十一個小時,足以教人愛上一座城。但,并不是因為城中住著某個喜歡的人,而是遇上一壺有年歲的老六堡。它的醇熟溫煦,它那捉摸不透的檳榔香,使南寧從此深深地鈐入我的腦海,就在這濕悶的暮春夜……
1
剛剛落幕的“中國(廣西)六堡茶斗茶大會”上,凌敏以20500元的競拍價將一款產于上世紀50年代的正山六堡茶收入囊中。
她是一家六堡茶品牌的代理商,也是六堡茶的收藏達人。她的庋藏頗豐,梧州中茶六堡茶“外貿三君子”(即木紋黃盒、山水盒和黑盒)、梧州茶廠的竹筒六堡茶……每一件都印刻著強烈的時代痕跡。這件藏品的成功入列,則刷新了“鎮店之寶”。于是,她臉上寫滿了欣喜。
在她看來,藏茶的樂趣,并不在于與年月俱增的價值,而是慢慢地感受茶在時間里一點一滴的變化。
雖是初識,她卻很樂于分享。一開湯,就是1 991年檳榔香六堡磚茶。
柔和舒緩的線條,勾勒出清晰分明的棱角。棕褐色的磚面,勻整端正,曾姿態萬千的芽葉都被定格在出模的瞬間,就像凝固了時間的化石。水蒸汽與機械力,塑造了磚茶厚重質樸的外觀,發酵與后期陳化則從內質上賦予它個性。
凌敏從陶罐里取出一小片醒過的茶,放入朱泥壺中。沸水潤茶后,熱嗅壺口。香氣熟糯純凈,似稻草,又似蒸熟的谷物。添水沖淋,正式開啟第一道。
芽葉被喚醒,將水色染成熱烈的酒紅。濃郁的藥香,更是倍覺熟悉,倍覺親切。輕啜一口,醇厚甘滑,合在口中,慢慢咽下,很是妥帖。“這太像普洱老茶了!”我忍不住說。
她微笑不語,又給我添了茶。茶湯稠滑,一入喉,就很快生津,這樣的湯感讓人很容易就能記住,并且在味覺記憶中能迅速搜尋到與它高度相似的茶品。“確實很像!”她說,曾有朋友把這款茶拿去斗茶,在場的茶友都無一例外地把它當成陳年普洱茶了。
2
與普洱熟茶一樣,六堡茶亦屬黑茶類,其初制工藝有傳統與現代之分,但二者的分野就在于現代工藝采用了冷水渥堆。這道工序首創于上世紀50年代末,它借由濕、熱及微生物的作用,加速茶中大分子化合物的氧化、分解,讓新茶在短時間內接近經多年陳放自然熟化的茶之品質。換句話說,技術革新是人對自然發起的宣戰,就像偷偷躲開造物主,將原本漫長的熟化過程“進度條”調快。
“于六堡茶(初制)工藝而言,上世紀50年代是里程碑式的關鍵時間節點。所以,這也是我為什么要不惜高價將那款茶拍到手的真正原因。”
然而,28年的時間還是悄無聲息地從它身上緩緩流過。接連品了十多道,它的飽滿豐潤總是會讓人感到莫名的歡喜,而有個疑問卻縈繞多時: “檳榔香”是什么?它又在哪兒呢?
其實,對于檳榔這種風味獨特的熱帶水果,我們并沒有多少概念。那么,所謂“檳榔香”,究竟是鮮(檳榔)果味?還是干果味?人們對它的認識與理解,說法不一。湖南農業大學茶學系教授施兆鵬曾審評過一款帶煙熏味的六堡茶,他認為,這種香型就是檳榔香。可見,松煙香與檳榔香關系密切。據有關研究分析,構成檳榔香主要香氣成分是雪松醇、雪松烯、芳樟醇、1,2,3一三甲氧基苯等物質。
這款28年陳老六堡雖名為“檳榔香”,卻似乎很難捕捉到一星半點松煙味。難道是被時間的無形之手抹掉?
3
見我們意猶未盡,她又神秘地搬出一只青花大瓷瓶,瓶上紅色的標簽紙赫然寫著:上世紀70年代檳榔香。又是“檳榔香”!
“再請你們喝一泡!”她的慷慨,出乎意料。
揭去瓶口的棉紙,她輕輕地從里面拈出一塊茶,小心翼翼的模樣就仿佛生怕驚擾一個剛入睡的孩子。
“這香氣聞起來太迷人了!”她拿起茶湊近鼻端,微閉雙眼,凝神靜氣地感受茶的氣息,神情很享受很陶醉。
她換了一只坭興陶壺來泡。沉穩的鐵青色,與茶的年歲很搭。但,更重要的是實用性。由于內部存在氣孔,使陶壺具備良好的透氣性和保溫性,尤其是沖泡諸如六堡茶、普洱熟茶這樣具陳香陳醇特質的茶品,可留香聚香。
年近半百的茶,真實的手感遠沒有外觀看起來那么緊致厚重。很顯然,茶葉中的內含物早已被時間轉化。不過,烏褐的斷面上,還露著些許如苔痕般的綠意。
當它出湯時,徹底打破了我們的思維定勢一一總以為“茶齡”越大,湯色就越深沉。沒想到,它竟是清澈透亮的金黃色,酷似精煉的花生油,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地剔透。
比湯色更驚艷的是香氣。這不是一種經熟化過的標志性陳香,而是類于木質香、樟香、陳香與藥香的混合香型。同座的茶友“茶道中人”,把這香歸結為“人參香”。細嗅玩味,倒也頗為貼切,而充滿變化正是老茶的深邃與朝氣。
4
香悅鼻,亦悅口。有香有色的茶湯,總是會把人的感官充分調動起來,嗅覺、視覺與味覺的協同,使茶在味蕾與喉底之間“綻放”。醇美爽潤的滋味,便是它一度被時光封存的風華再現。
從第六沖開始,這款老六堡漸入佳境。內含物的釋放,使湯色由金黃轉為橙黃,并保持著澄澈透亮的色澤。凌敏把公道杯放在一只黑陶小燭臺上,燭火如豆,搖曳出了橙色的浪漫。
凌敏說,它曾是被遺忘的1日藏,是緊壓大籮茶的一部分。當它被發現時,竹籮已破敗不堪,而茶卻奇跡般地得以完好保存,并沒有被異雜味、霉味所玷染。也許,老茶的故事總是很傳奇,但“出身”卻非常明晰:上世紀70年代產自梧州茶廠。它的干凈,令凌敏感到意外,更多的是驚喜。
色、香、味、韻是茶的語言,觀色、聞香、品味與賞韻,是我們同它進行的交流與對話。我們一杯接一杯地品,近乎貪婪地想要盡可能占有它為我們所經歷的時間及一切改變,以至于完全忘記了時間。
到第十八沖時,早已用完了三壺半的水,而時鐘也指向了凌晨的十二點一刻。
凌敏取出幾枚葉底,置于白瓷杯蓋上,芽葉并沒有完全展開,但捻捏起來,依然柔韌堅挺。 “葉底展不開是因為沒泡夠,它最多可以泡30幾道。”我們只泡了一半,但是,再過5個多小時,我們就要離開這座城市。“本想十點多就走,竟然被它留住了!”“哎,再不走,恐怕就要留在這兒不想走了!”我們自侃道。
“那你們還是忘了它吧。”凌敏笑著打趣說。
5
要忘記,談何容易!
回到住處,已是凌晨一點。我站在32層的落地窗邊,向外張望。夜幕中,霓虹闌珊,燈火寥落,腳下的南寧在邕江的臂彎里睡得黑甜。茶的余香余味,依然揮之不去。仔細回味,我仿佛懂了:潛藏在芽葉里的檳榔香,也許就是時光交錯的味道。
別了,南寧!See you again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