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志偉 楊麗
(1.周口師范學院文學院,河南 周口 466001;2.泰興市濱江實驗學校,江蘇 泰興 225400)
《鴻門宴》是現行高中語文教材的重要篇目之一,當今通行教材均將該文中“翼蔽沛公”的“翼”看作名詞作狀語表比喻,即“像翅膀一樣”[1]23、“像鳥張開翅膀一樣”[2]87或“像鳥的翅膀張開那樣”[3]189。該注釋尚欠精準,從“翼”當時的句法功能來看,“翼”應為動詞,即“遮蔽”“遮護”義。下面從“翼”的詞義和句法功能來試論之。
“翼”本為名詞,即“翅膀”。《說文·飛部》:“翼,翅也。”[4]1652《說文·飛部》:“翼,翅也。從飛異聲。”[5]1960如成語“比翼雙飛”“如虎添翼”中的“翼”。語言是一種社會現象,隨著語言的發展,一個詞的詞義會不斷引申,詞義引申通常是通過聯想(相關性聯想或相似性聯想)來實現的,因此一個詞本義與引申義之間通常會在人們心里建立起一種自然的聯想。由于鳥的翅膀除用于飛行外,還對其身體有遮蔽、保護功能,于是 “翼”就引申指動詞 “遮護”。如《詩經·大雅·生民》:“誕寘之寒冰,鳥覆翼之。”該句是說“棄兒出生后,被放置在寒冰上,大鳥張開翅膀掩蓋遮護他”。其間的引申脈絡既清楚又合乎邏輯。表示“遮蔽”義的“覆”除與“翼”構成同義連文表示“遮護”外,還經常與“蔽”以同義連文的形式組合成復音結構表 “掩蓋遮蔽”。如《后漢書·孝殤帝紀》:“郡國欲獲豐穰虛飾之譽,遂覆蔽災害,多張墾田。”“覆蔽災害”,即“掩蓋遮蔽自然災害”,然后“多夸大開墾的田地”來營造豐收的虛假氛圍。以上兩例中的“翼”“蔽”,均可與“覆”構成同義連文。可見,“翼”“蔽”同義。“翼”作動詞表“遮護”義也習見于同時期的其他文獻中。如《魏書·肅宗元詡》:“雖帝胤繁衍,親賢并茂,而猶沉屈素履,巾褐衡門,非所謂廣命戚族,翼屏王室者也。”該例中“翼”與“屏”并列,“翼”與“屏”均表“保護”。“屏”本為名詞,即“宮殿擋門的小墻”,今俗稱“屏風墻”,該墻具有遮擋風與視線的功能,于是轉引出動詞“遮擋”“遮蔽”義,“屏風”即“遮擋風”。在“遮蔽”義的基礎上又引申出“遮護”義,如《漢書·王莽傳上》:“成王幼少,周公屏成王而居攝,”“屏成王而居攝”,即“保護周成王而代替他居其位處理政務”。“翼”由“遮護”義又引申指“輔助”“幫助”。如:《孟子·滕文公上》:“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該例意為“慰勞他們使他們來,匡正他們使他們正直,輔助他們幫助他們,使他們自得其善性。”再如《魏書·韋閬傳》:“卿常翼務中軍。”“翼務”即“輔佐軍務”,意為“你常在軍中輔佐軍務”。其義項引申路徑可圖示如下:

《漢語大詞典》“翼”字條,未收錄該義項,未收錄的原因,可能將其看成了名詞活用作動詞。詞類活用具有臨時性,只有在某一特定語境下才能發生,即在古代漢語中,名詞、動詞、形容詞在句子中分別充當什么成分是有一定得分工的,三類詞的基本功能是比較固定的。如果某詞在某個具體句子中臨時改變它的語法功能和語法意義,具有了別類詞的語法功能,才是活用作了另一類詞,脫離了該語境就又恢復其本用時的意義與功能。而“翼”作動詞表示“遮護”具有普遍性,不應看作活用。
“翼”表“遮護”,是一個及物動詞,其后跟名詞賓語,表遮護對象。如《左傳·哀公十六年》:“勝如卵,余長而翼之。”該例中連詞“而”連接兩個動詞“長”與“翼”,意為“勝像鳥卵一樣,我使之成長,并養育保護他”。“蔽”作及物動詞,也有“遮護”義,如《左傳·昭公二十年》:“齊氏用戈擊公孟,宗魯以背蔽之。”該句是說“齊氏用戈擊打公孟時,宗魯用背遮護他”。因此,“翼”與“蔽”在“遮護”這一意義上是相通的。兩者經常連用,構成“翼蔽”或“弊翼”,一起表示“遮護”義。如:《宋史·忠義傳·陳元桂》:“有以門廊鼓翼蔽之者,麾之使去。”該例意為,陳元桂帶病堅持指揮戰爭,堅守陣地,誓死不離開,有人用放在門廊里的鼓遮護他,他揮手讓拿開。明代孫應鰲《泛彭蠡歌》:“樓船蔽翼此湖內,天地灝洞云霧蒙。”該句詩描繪的是戰前場景,“樓船遮蔽湖面,天地間彌漫著廣闊無邊深遠的濃云密霧”。清代陳宏謀輯《五種遺規》:“孫亦被執,賊方加刃,信吾以身蔽翼,遂同遇害。”“以身蔽翼”,“以身”為介賓短語作狀語,“蔽翼”為動詞無疑,即“用身體遮擋保護”。
從歷時角度看,“翼蔽”作動詞表示“遮護”在秦漢時期就已出現,而“蔽翼”始見于明清。有兩方面的原因:
其一,上古漢語單音詞占優勢,當時表示“遮護”義的常用動詞只有兩個“蔽”與“翼”。“翼”的使用頻率還略高于“蔽”,當表示該義時,只需一個單音詞“蔽”或“翼”就可以完成任務,除說話行文時韻律音節節奏的需要,兩詞很少連用。通過檢索調查發現,漢代之前兩詞連用只出現1例,即出現在《史記·鴻門宴》中,并且兩者連用時“翼”在“蔽”前,這主要是由當時該義項的使用頻率決定的,這也是在上古未出現“蔽翼”連用情況的原因之一。從句法結構來看,在上古,“翼蔽”存在著兩種分析方法,既可分析為名詞作狀語表比喻,又可看作動詞。“翼”的中心義項一直為名詞“翅膀”,使用頻率極高,其動詞用法一直為其邊沿義,使用頻率較低。受常規句法分析的影響,“翼蔽”的語義、句法結構就會出現歧解。
其二,到中古時期,“遮”“護”均引申出“遮護”義,該義項產生后,在使用頻率上迅速超過上古時期產生的“翼”與“蔽”。“遮”表“遮護”義最早見于北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中,如《齊民要術·種麻子》:“凡五谷地畔近道者,多為六畜所犯,宜種胡麻、麻子以遮之。”該例意為“凡是種糧食的地邊靠近道路的,常被牲畜所踐踏破壞,應該種些胡麻、麻子來遮護它”。“護”表“遮護”義最早見于三國時期魏國嵇康的 《與山巨源絕交書》“仲尼不假蓋於子夏,護其短也”中,該例是說“孔子不向子夏借傘是遮護他小氣吝嗇的缺點啊”。到中古,隨著漢語詞匯雙音化的進程不斷加速,“遮護”開始凝化為一個復音詞并迅速流行開來。“遮護”固化成詞的用例最早見于南朝宋劉敬叔 《異苑》卷六:“后一年,猛行至蒿中,忽見婦……既而俱前,忽逢一虎跳踉向猛,猛婦舉手指撝,狀如遮護。”該例中“遮護”已經凝化為一個詞,表示“遮擋保護”。
中古以后,由于“翼蔽”受常規句法結構分析的影響,在句法結構上一直存在著兩種分析方法,雖然其“遮護”義在繼續使用,而使用頻率一直不高。隨著 “翼”本身表“遮護”義動詞用法的逐漸增多,“翼”才被認可為一個與“蔽”詞義、功能均相同的同義詞。為了擺脫其名詞用法所帶來的句法分析上的影響,與“蔽”連用時其自身結構也做了改進,這時“蔽翼”才開始出現。受漢語詞匯雙音化大趨勢的影響,動詞“遮護”的出現,其表義精確性遠遠優于“翼蔽”,于是造成本來就舉步維艱的“翼蔽”在適用范圍與頻率上更是雪上加霜。“翼蔽”是為了與“遮護”抗衡就開始改變自身結構,使得“蔽翼”才得以出現,這也是“蔽翼”出現較晚的原因之一。因此,“蔽翼”出現之時就伴隨著“翼蔽”的萎縮之勢,造成“蔽翼”也只能曇花一現,根本無法與動詞“遮護”相抗衡,因此最終也沒有流傳到現代漢語中。綜上所知,《鴻門宴》中“翼蔽沛公”的句法結構,不是隨文注釋的“翼”名詞作狀語表比喻,“翼蔽”為以“同義連文”方式組合而成的一個復音詞,“翼蔽沛公”應為動賓結構,即“遮護沛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