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劍英
早上7點多,偌大的北京城已車水馬龍。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沐浴在金色的朝陽中,樓宇外墻反射著柔和的光輝,整座城市煥發著明朗的活力。
東三環北路30多層的商務大廈天元港中心的樓頂,39歲的姚斌和伙伴們正在緊張有序地做著“下板”前的最后準備——這一天,他們的任務是為這棟高達100多米的大樓進行外墻清洗。
“下板”是行話,是指工人依靠拴在樓頂的兩條繩子,坐在一塊窄窄的木板上,懸吊在大樓外立面進行清洗工作;他們身下的木板還得掛著一個桶,里面裝著二三十斤重的清潔水和玻璃刮洗器、抹水器、抹布等工具,很多人還會隨身帶上一瓶飲用水。
他們,就是人們所說的“蜘蛛人”。
新型城鎮化進程的加快,讓城市里的樓房越蓋越多、越蓋越高。風吹日曬雨淋,日子久了,外表臟了,就需要清洗,由此高空清洗從業者也日漸走入人們的視野。他們在高樓大廈間吊著繩子“飛檐走壁”的樣子如同蜘蛛高懸,因而被稱為“蜘蛛人”;他們用辛勤和汗水為城市帶來清潔和明亮,因而又贏得了另一個親切的稱號——城市美容師。

2018年5月27日,北京中關村SOHO內三位高空作業的工人在清潔室內穹頂
周先生是天元港中心本次外墻清洗項目的“監工”,他代表甲方對姚斌團隊的工作進行把關和驗收,一整天都在密切關注著蜘蛛人工作的過程。據他介紹,天元港中心AB兩棟大樓的外墻清洗已經進行了5天,再有一天就將完工。“我們是每半年清洗一次,五月和十月是最好的選擇,因為這兩個月風小、雨水少。清洗效果持久。節假日更是黃金時段,因為樓里沒人,好干活。”
指著天元港中心北側外立面的兩塊區域,周先生對《瞭望東方周刊》記者說:“你看,擦過的地方和沒擦過的就是不一樣,沒擦的發污、發灰,擦過的是發青、發白、發亮的。”
從頂樓擦到一樓,姚斌用了整整一個小時,是8名“蜘蛛人”里最早落地的一個。解下安全繩,取下安全帽,放下仍有四分之一清潔水的桶,甩甩有些發酸的胳膊,他可以歇上20來分鐘,之后便要和伙伴們重上頂樓,再次下板。
姚斌從事這項工作已經17年,是行業里的“老伙計”。2002年,他第一次下板是在長椿街附近的一座大廈,樓不算高,20來層,但當時他頭暈目眩,緊張得不敢往下看,“一手緊抓住木板,一手緊抓住繩子,不敢松手。”
但沒多久他就適應了高空作業。2008年,他在高達330米的國貿三期的樓頂下板——當時這是北京的最高樓——絲毫沒有感到恐懼,反而從心底升起一股豪氣:“爽!”說到此處,靦腆的姚斌突然咧嘴笑了,眼神也亮晶晶的。
他說他很喜歡“蜘蛛人”這個稱號。因為這讓他覺得自己了不起,“不是每個人都能這樣吊在空中干活的”。
“那你喜歡城市美容師這個稱號么?”本刊記者問。
“喜歡!美化城市有我們的功勞嘛!”姚斌笑著說,“本來灰蒙蒙的玻璃外墻,我們用雙手把它擦得干干凈凈的,特有成就感。”
陸長林是姚斌的老板,北京華宇恒達保潔有限公司的負責人,簽約了20多名“蜘蛛人”。他說,這段時間公司業務排得非常密集,“有時候搶活,如果燈光設備條件允許,晚上可能會加班到凌晨一兩點。”
由于北京的高空清洗行業相對規范,很多周邊省市會選擇來北京尋找“蜘蛛人”資源。陸長林新接了一單在內蒙古的外墻清洗項目,為期十五天。天元港項目結束后,姚斌和伙伴們將馬不停蹄趕往那里。在不同城市間奔波干活,是這個行業在旺季的常態。
姚斌來自河北保定的農村,媳婦在北京的一家超市干活。13歲的女兒在緊挨北京的河北三河市讀初中,現在一家人租住在三河,夫妻倆是無數往返于京冀、為生活和夢想打拼的務工者中的一分子。
為了讓媳婦安心,他會經常發—些“干物業活”的照片給她,朋友圈里也從不敢發任何和高空作業有關的圖片和文字。
但媳婦并不知道,自己的丈夫現在仍是一名“蜘蛛人”。
早些年,媳婦對于姚斌從事這份高危工作是知情的,她始終懸著一顆心,一直叮囑丈夫出活時必須細心謹慎,不能馬虎,要檢查好各項保護措施。
2017年,姚斌認識的一位“蜘蛛人”在干活時出了意外,這在他們的小圈子里掀起了巨大波瀾。媳婦知道后。讓他改行,他答應了。
姚斌后來曾嘗試過別的工作。比如送快遞,但快遞員得每天固定工作十幾個小時,送得不及時還會被投訴、扣錢。在他看來,做“蜘蛛人”性價比更高,更合他的心意,并且他早已克服了高空恐懼。
“蜘蛛人”大都來自農村,文化水平不高、家庭經濟條件差是普遍特征。收入,幾乎是所有“蜘蛛人”冒著危險選擇這份工作最重要的原因。
初到北京做“蜘蛛人”時。姚斌一個月只能掙到幾百元錢,后來收入逐漸上漲。這個行業按天算錢,他拿過50元一天、80元一天的報酬,后來是數百元一天,有些緊俏的、特殊的活甚至能達到上千元一天,此外,還能享受相對自由、放松的淡季時光。
經過一番折騰,姚斌最終還是選擇了舊營生。為了讓媳婦安心,他會經常發一些“干物業活”的照片給她,朋友圈里也從不敢發任何和高空作業有關的圖片和文字。
他告訴本刊記者,自己現在年收入穩定在13萬元左右。
當然,他比以往更注重安全措施,每次下板前都會仔細檢查安全繩、安全扣等,“別人檢查了還不行,一定要自己看過才放心。”
他常告誡自己,“錢是別人的,命是自己的。錢可以再掙,命沒有第二次。”
陸長林經常會在蜘蛛人的工作現場進行把關,既把控項目質量,也監督員工作業安全與規范。入行十多年。他頗為欣慰的是,高空清洗這個行業正在不斷走向規范化。
我國的高空清洗起源于上世紀80年代,但早期由于行業不成熟。缺乏監管,從業不規范,各種“小作坊”“游擊隊”充斥于市場,安全事故頻發,很多傷亡者亦得不到應有的保障。
2009年是個重要節點。當年。《座板式單人吊具懸吊作業安全技術規范》作為國家標準發布,在技術要求、安全管理等方面,對建筑物外墻清洗懸吊作業進行了統一要求。年底。中國職業安全健康協會高空服務業分會成立,高空清洗從業者和相關企業有了自己的行業組織。
“以前我們在西三環的高樓上干活,遠眺香山,是看不清的,因為天灰蒙蒙的;現在同樣在西三環,香山看得可清楚了。”
2011年,姚斌考取了高空服務業分會頒發的《高空懸吊清洗作業人員上崗證》,是這個行業內較罩拿到從業資格證的“蜘蛛人”之一。此證每三年進行一次培訓考試復核。“我的小伙伴們都有這個證。”他說。
作為公司,華宇恒達還需取得《高空清洗懸吊作業企業安全生產證書》。并且每年派人參加高空服務業分會組織的相關培訓。陸長林坦言,現在仍有不少“游擊隊”,對市場定價、安全等形成一定的影響,“但整體上確實在走向完善,甲方對企業和工人的安全資質已經越來越重視了。”

上海一位“蜘蛛人”在高樓外墻上檢查自己的安全裝備(裴鑫/攝)
陸長林告訴本刊記者。早年間蜘蛛人用的繩子是麻繩,且是單繩,長時間磨損后容易斷裂而導致事故;現在,單繩改為雙繩,并升級為由高強纖維線合成的專業安全繩,直徑12~20毫米不等,工人在空中不僅身系一根牽引繩。還有另一根安全索拴在身上。可以達到“雙保險”的效果。
公司還為姚斌等人購買了專業的“高空外墻清洗人員安全保障保險”。每份1160元,保額為110萬元。這是高空服務業分會與中國平安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針對這一行業的特點,在全國調研后共同設計開發出的新險種。填補了“蜘蛛人”的保險空白。
在北京打拼多年,姚斌深切感受到了這座城市的飛速發展。早年間他住在首都機場附近。坐車到東直門需要一個多小時,后來城市出現了公交快車,半小時就可以到達,“方便多了”。空氣質量的變化也令他印象深刻,“以前我們在西三環的高樓上干活,遠眺香山,是看不清的,因為天灰蒙蒙的;現在同樣在西三環,香山看得可清楚了。”
他還記得,2000年以前,西三環再往外,有很多荒地,現在六環都是高樓林立。而曾被他“征服”過的北京第一高樓——國貿三期,如今也已被528米高的中國尊所取代。
憑著這些年的辛勤付出,姚斌夫妻倆已在保定城里買了房子和車子,女兒也過上了城里人的生活。5月4日,他發了一條朋友圈:“人這一輩子,如果能遇到自己愛的也愛自己的人,不生病,衣食無憂,就是天大的福氣,要知足,要惜福。”
他的心愿是,趁現在年富力強多賺點錢,平平安安干到50歲就回老家,“做點小買賣,種種地也行。”
(注:文中姚斌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