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鵬
“主體性”概念是電影受眾研究領域的核心學術問題指向,受眾的“主體性”構建與確定與電影文本意義接受、闡釋和解讀行為密切相關?!爸黧w性”意指受眾在電影文本意義接受與解釋過程中實現自我身份構建的位置關系維度。遵循“普遍主義”理論分析導向的“心理研究”范式強調從結構主義的“主體性”概念維度出發,假定電影文本對于受眾文本意義解讀的決定作用,預設“文本客體”與“受眾主體”的二元對立關系,存在著固守“實體性”的“主體性”概念認知觀念局限。以佩舍為代表的“交叉話語”分析模式則依托于后現代的“相對主義”理念,將電影受眾文本意義闡釋置放于批判和反思現代性主體話語過程之中,從“主體性”的話語“質詢”和“召喚”角度重新構建了“主體性”概念體系,為文本意義闡釋行為分析提供了全新的理論解釋視角,這種新的“主體性”構建形式為重新審視文本與受眾的互動機制、電影文本意義解讀的闡釋框架提供了全新的參照系,實現了對受眾“主體性”概念研究的價值反撥和范式重構。本文擬從“主體性”概念的學術觀念變化機制層面討論兩種范式轉向之間的內在學理機制。
一、受眾“主體性”概念的理論指向與研究旨歸
“主體性”概念源自于西方哲學話語,意指作為“主體”的人對于自我是否屬于擁有獨立意志,并能夠進行自由選擇的個體理念認知。這一概念建構的理論意義在于分析和考察主體與客觀世界互動結構中的邏輯關系,強調主體在與外在世界接觸、認知和理解構成中如何確立自身價值身份和確立意義的方式,是人對外部客體存在的價值和意義進行接觸、界定和確證的根基。
20世紀60年代初期,受西方哲學語言學轉向思潮影響,電影受眾研究領域開始關注電影文本意義的闡釋和解讀機制,從而引入了“主體性”概念。對于受眾研究而言,“主體性”概念除了具有構建受眾自我身份的“本體論”分析意義以外,更多的研究傾向于側重概念的方法論實踐意義指向,即將其視為一種研究分析技術工具,通過考察受眾電影文本意義闡釋、解讀和認知行為機制,從而界定、確立主體與作為客體的文本意義之間邏輯關系,為討論文本生產、流通與傳播過程中的意識形態運作機制確立理論研究框架。
“主體性”概念對于電影受眾研究來說具有兩類現實技術運作表征:一是通過對受眾在文本意義闡釋過程中的結構性“位置”進行分析,目的是用于辨析主流意識形態在電影文本意義結構中的運作機制;二是通過對“主體性”概念的考察,可以將文本意義的解讀方式、意義邊界和意義博弈與文本意義解讀的效果機制關聯起來,為考察受眾文本意義解讀中的能動性分析提供了理論切入點和分析框架基礎。
首先,“主體性”概念與電影文本結構中的意識形態運作機制密切相關。根據“主體性”概念的邏輯界定,電影文本的意義結構,是一種充滿權力博弈機制的意識形態場域,文本的意義產生和接受是一種控制和順從的意識形態運作關系,其是現實社會中的權力結構及運作模式的必然反映和外在表征,也就是說,文本并非是一種單純的“符碼化”意義呈現,而是以一個凝結并隱含著權力關系的價值判斷和利益沖突的斗爭場域,即意識形態是以“缺場”的表意實踐方式進入電影文本內部的,而文本意義鏈條之間的博弈和沖突正是文本與意識形態的矛盾關系使然,“文本中的矛盾是這樣一種受到意識形態決定的真實矛盾反映‘缺場的產物”。文本生產并非完全被動地接受前文本意識形態材料,而是按照文本自身的表意法則賦予它們特定的形式。因此,對受眾來說,其對于文本意義的認知、理解與接受過程就是主體進入意識形態場域的過程,文本意義解讀不但是對于符碼意義的認知和把握,更是一種文本意識形態斗爭的外化行為。因此,通過討論“主體性”問題而確定受眾在文本意義闡釋過程中的結構性“位置”,其目的就是為了闡明文本意識形態意義鏈條的矛盾關系,也是對文本意義中的意識形態運作機制的重現和復寫過程。
因此,通過對“主體性”概念進行分析,電影文本意義解讀被轉化為文本意識形態運作機制分析,它根據受眾相對自主的意義解讀生產機制展開,將“主體性”的構建視為一種權力表意生產,而正是由于“主體性”概念的介入,表明了電影文本意義生產是意識形態決定性與文本相對自主性共同構成的“權力場域”。文本意義的解讀研究,就被轉化為一種對社會意識形態再生產過程的考察——“文本是意識形態的某種生產?!盵1]
其次,“主體性”概念同時也與受眾文本意義解讀效果機制分析的范式選擇相互關聯,對于“主體性”概念分析范式路徑的不同選擇決定了受眾在文本意義解讀中能動性結論的差異性。第一,“主體性”概念的介入將文本意義解讀過程文本與受眾的張力關系問題納入研究視野之內,正是對于這種關系的討論決定了受眾對于文本意義解讀能動性發生可能和效果強度的定位變化,從而形成了受眾研究“心理分析”方式和“交叉話語”范式的不同研究路徑。第二,“主體性”概念將受眾對于電影文本意義解讀方式問題放置于研究效果之內。受眾文本意義的解讀形式決定了其主體身份構建方式,文本意義理解同時也是受眾確立自身“主體性”身份認同的過程,可以說,主體性概念將確立“文本存在方式”與“主體存在方式”統籌到電影文本意義解讀分析過程中來,從而引發了對文本意義生成的本質主義與相對主義沖突、文本意義的主體復現與再現、文本意義的編碼解碼以及文本解讀反饋機制問題關注和討論。
二、“心理分析”范式:基于“普遍主義”觀念的傳統研究
(一)“普遍主義”觀念視域下的“主體性”價值定位
在傳統電影受眾研究領域,“主體性”問題是在結構主義“心理分析”范式框架下進行分析和考察的。20世紀70年代,以英國學者勞拉·穆爾維的《視覺快感和敘事電影》一文為代表,英國著名的電影研究期刊《銀幕》雜志,刊登了一系列從心理學角度使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為分析工具的電影受眾研究文章,從而確立了受眾研究的“心理分析”范式。作為一個遵從“普遍主義”理論觀念的研究范式,心理分析從經驗主義的抽象層面出發,將受眾“主體性”的產生、運作機制視為“電影文本決定論”的結果,從而以一種靜態的結構主義視角分析討論了受眾的文本意義接受行為。
“心理分析”范式的受眾研究將“主體性”問題放置于“精神分析”理論框架中進行考察,把“主體性”視為文本社會關系和話語結構之外的獨立要素,因此,受眾文本意義解讀行為就被看作是在特定歷史語境中發現“固定意義”的對應性主個體行動。也就是說,該范式采取了一種人為設定的“普遍主義”觀念,即將所有電影文本意義的解讀預設成為在單一性文本規則制約下的“同類化”主體行動,文本和受眾關系就成為一種具有“普遍主義”特征的同質化模式。因此,文本意義解讀行為都被“概念化”為統一的“特定意義”復制與再現過程,然后再利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對其進行初級心理分析和解釋,諸如俄狄浦斯情結、鏡像階段以及閹割情結等心理學概念就成為重要的主體性構建內在動因,而按照拉康對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的解釋,受眾的“主體性”正是基于上述過程而構建產生的。文本被看成是這個初級位置的在線和再生產,這成為一切解讀的基礎,也就是說,“心理分析”范式試圖利用“主體性”建構的“普遍主義”觀念理論解釋所有文本與受眾之間的邏輯關系。
根據上述觀點,對于“心理分析”范式來說,主體性問題就被轉化為文本意義對于主體進行單向度定位的問題,主體性理解就被僅僅囿于主體的“存在層面”,而將文本解釋視為文本意義定向活動的結果,剝奪了主體意義闡釋行為的能動性。這種理論話語范式將對文本意義進行解讀的受眾定義化為“被決定”和“定向限制”的被動性客體,文本及其意識形態成為意義理解的權威和標準,獲得了文本意義解釋過程中的支配性地位,受眾在文本意義解讀過程中的位置是一種被“結構化”和“固定化”的狀態,這種位置的確立是文本及其意識形態意義所“決定”的結果?!笆鼙娛且环N靜態的組合群體?!睆谋举|上看,主體的文本意義解讀行為就是對文本主流意義的簡單重現和復寫過程,因此,基于“心理分析”范式的“主體性”概念呈現出典型的“固定化和靜態性”定位特征。
(二)“原子化”個體與文本意義解釋的局限
“心理分析”范式假設所有文本意義解釋的發生都是依據同一個主體位置,即從文本定向的主體位置識別出文本意義闡釋的主體。這種范式沒有對“主體性”的構建社會條件和其他文本話語要素進行區分和識別,僅僅把主體視為文本的依附因素,由于將文本與受眾的接觸與外部社會的歷史語境以及其他文本進行了人為隔離,因此,“心理分析”范式將受眾從具體的歷史條件和話語環境抽象出來,將其視為孤立存在的原子化個體。按照韋爾曼的觀點,“銀幕理論未經確證就把文本主體和社會主體盲目混同起來。他指出,真實讀者與內嵌讀者之間有一條逾越的鴻溝。而主體應當是在文本中所創建的,并被文本所標識出的”。[2]“真實讀者是存在于歷史之中的,生活在社會構型中,而不僅僅是一個單一文本的。這兩種主體不是等同的,然而為了達到形式主義的目的,真實讀者被假定為與建構出的相同的?!盵3]
由于“心理分析”范式缺乏對構建“主體性”的社會條件和文本話語關注,電影文本的意義闡釋過程就等于“先在的”否認了解讀本身是意義產生的環節,這種忽略了其他文本和話語介入的分析框架導致一種“機械主義”主體性觀念:第一,否認受眾“主體性”的建構是由多元特定話語交叉、復雜文本意義博弈以及不同價值主體斗爭博弈等多重機制共同作用下的結果。這就從分析層面排斥了電影文本意義解讀所具有的歷史主義和相對主義特征,意義理解成為主體對于文本主流意義的“靜態性”鏡像反映,而受眾的文本解釋行為也成為“固定化”的文本意義單向認知。作為認識的形式,受眾的主體意識至多也只能識別和接納文本意義,而不能成為電影文本意義解讀實踐的有機組成部分,因此“心理分析”范式很難找到理論空間能夠對受眾文本解讀、詮釋和反應的差異性進行探索。第二,由于“心理分析”范式認為意義解讀就是受眾對于文本的絕對客體化過程,這就將意義生產轉化成為主體對于主流文本意義復制和再現機制,從而否認了文本與受眾進行互動溝通的可能,同時也就否認了文本意義生產的建構性和意義結構的多維性,將文本的開放性與動態性還原成為一種靜態的物質符號集群。
三、多重話語空間:“交叉話語”范式的“主體性”重構
(一)多重“話語召喚”與文本意義生成
針對“心理分析”范式存在的“普遍主義”局限,文化批評學者佩舍(Pecheux)提出了“交叉話語理論”(intercourse),并以此作為全新分析框架來重新定位與審視受眾的“主體性”問題。根據佩舍的觀點,所謂“交叉話語”是指電影文本的意義空間不是由主流意識形態意義控制的“獨白性”話語世界,而是在不同關聯文本共同作用機制下的復雜話語場域,也就是說,不同文本意義主體構建了一個“相互召喚”意義空間,受眾則是處于其中被多重話語控制和制約的對象。因此按照“交叉話語”理論的觀點,受眾與文本之間的關系就不再是“決定論”視閾下的簡單因果邏輯,而是由主體與意義相互之間多元話語的張力沖突。
“交叉話語”理論認為,心理分析范式把受眾在文本意義解讀時的“能指的政治問題”簡化為單純符號學意義上的直接對應關系,“主體性”由此被確立為文本主流意義定向的結果?!皼]有進一步的研究和剖析,在弗洛伊德和拉康話語中的俄狄浦斯情結是普世主義的、跨歷史的,因而是本質主義的?!盵4]因此,根據佩舍的觀點,對于心理分析范式來說,在主體與文本話語關系上不存在任何矛盾,因為矛盾的關鍵沖突已經被心理分析層面決定并消解了。因此心理分析范式聚焦于單純文本意義分析而無視文本符號的生產、制造與復制的外在社會結構性因素對于意義的權力關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交叉話語”理論超越性在于拒斥了傳統范式將所有特定話語效果簡化為一種普世性心理機制作用的觀點,從而在本體論和認識論層面對受眾“主體性”概念體系進行了全面反駁。
針對上述“主體性”概念體系的局限,佩舍提出,應當從主體構成原始機制層面對主體性生產模式進行區分。按照他的觀點,“被決定”的主體與“構建”的主體存在本質上的區別,而后者正是存在并產生于特定話語“召喚”的交叉點上,也就是說,主體正是在交叉話語空間中進行運作的,這等于承認——基于“元語言”的主體構建與源于文本話語“召喚”過程而形成的主體是不同的,因為后者擺脫了主體的被動性屬性,而呈現出一種流變不居的動態性特征。根據“交叉話語”理論,受眾“主體性”的生產機制是由已經先在出現的文本意義聯合構成的,這些組成了受眾“主體性”產生的邏輯基點,使得“主體性”具有了明確的建構主義特征。佩舍由此提出,由于“交叉話語”所帶來的這種主體性建構主義特征,文本意義場域就不再由主流意識形態完全占據,從而消解了“心理分析”范式所造成的文本意識形態結構單一化局限性,而是承認意識形態在意義空間中的多元化組成,重構了文本的意義生產和運作的價值空間,因此對于文本意義的解讀來說,主體不再是對主流意識形態意義的單向復寫和再現,而是對多元意義的充分對話和相互溝通,主體自我經驗與文本意義結構的相互印證、彼此映襯和共同創生。
(二)“主體性”能動空間與文本意義解釋的相對主義
根據佩舍的理論觀點,受眾“主體性”由于處在不同文本意義的交互作用場域,因此被賦予了一種充滿創新性、生產性的能動屬性特征。這意味著“主體性”的概念理解必須從傳統的靜態性“決定論”模式中擺脫出來,進而被放置于一種相對主義和歷史主義的“能動性”框架內進行審視考察。這表征為受眾采取賦予電影文本意義的方式參與意識形態運作機制,從而主動地生產出最終的媒介文本意義空間。從這個意義上看,受眾“主體性”實際上是一種文本意義解讀能力的賦權,文本意義的被動性呈現被消解,取而代之的是意義的再生產,因此,文本意義的釋放不再是主導意識形態的固定性鏡像反饋,具體文本的解讀源自受眾主體自身的、被給定的傳統視域和經驗之中,這正是文本意義解釋的邏輯起點,也充分說明了“主體性”能動空間中的文本闡釋是一種具有歷史主義價值意蘊客觀理解行為?!耙饬x永遠不會只存在于文本中;意義存在與文本和受眾互動中形成的解讀。”[5]
經由“交叉話語”賦予的能動“主體性”,使得受眾在文本意義闡釋過程中獲得了明確的自我主動權。對于佩舍來說,文本主流意識形態的“威權地位”遭到來自不同意識形態話語的消解,盡管其仍然試圖通過電影文本對主體實現意義控制,但意義生產的主動性卻已經轉化到受眾一端,其通常憑借自我的經驗和內在觀念結構對文本意義進行重構和再生產。這就意味著“主體性”可以主動規避主流意識形態霸權的控制,甚至對其進行再造和轉化,以獲取甚至創造出屬于主體自身文本意義與體驗?!敖徊嬖捳Z”這種具有典型“生成論”特征的文本意義模式,以受眾特定經驗形態為前提,以話語的關系、語境和場域為條件,將文本意義的解讀放置于一種有機的、歷史的和交互的視域之下,祛除了主體性的孤立化靜態屬性,因此把這一概念從主客二元對立和文本中心主義的窠臼中解放出來。
需要指出的是,“交叉話語”理論雖然承認了“主體性”的文本意義創造和重構功能,但并不意味著其認同和接納所謂的意識形態“消解論”,而是承認文本意義關系鏈條中始終存在著不同程度的決定與被決定的境況。意識形態作為一種恒定的結構性元素仍然持續對文本意義的理解發生作用機制,但這種作用不再表征為一種完全壓制性統治支配地位,而是通過受眾與文本意義的聯接與交融的過程相互催發制約,從而始終把文本意義的闡釋空間置放于多元意義的博弈與張力之中。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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