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亞清

早時在九龍江下游的龍海市流域,漂泊著十大漁船幫,各幫頭的漁民,都是早時從岸上人淪落為水上人的。他們一代傳承一代,連家帶眷劃著漁船長年漂泊水上,被稱為“水上吉普賽人”,又稱“疍民”。他們就像離開陸地斷了根的水浮蓮,常年在水上漂浮,導致許多人都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祖宗在哪里?
父輩的打魚人屬于西良漁船幫。父親和叔、伯父們知道自己的先輩是從西良村鰲頭社淪落為水上人的,但不知道是在哪一代哪一輩?他們知道西良村有個張氏宗祠,但不知道宗祠里是否有供奉著自己的先祖?早時水上人辱稱“水鴨子”,被視為賤民,他們不敢認祖,不敢到宗祠里祭拜自己的先祖。但每逢年過節,他們在船上敬神時,總不忘在船頭擺上幾碗菜肴,對著蒼天大海遙拜:“上沿祖、下沿祖,祈求保佑我一家大小平安順利‘追人著……”天蒼蒼,海茫茫。我小時候每跟隨父輩拜祖時,也常會面對蒼天大海默默地呼喚:“祖公祖啊,你是誰?你們在哪里呀?……”
父輩在拜祖時泛稱的“上沿祖、下沿祖”,意為不管哪一代哪一輩的祖先都要祭拜;祈求“追人著”,則是祈望今生今世能夠過上常人溫飽的生活。托共產黨建立新中國之福,水上人翻身做了主人,隨著生產的發展又陸續實現了陸上定居。他們雖然在政治、經濟、生活等各方面實現了“追人著”,但因不能夠像常人那樣知道自己的先祖是誰,自己的根在哪里,依然不時在望洋興嘆!
水上人不敢進宗祠認祖祭祖,但每逢清明節依然會去給先人掃墓。他們早時沒有讀書的權利,被稱為“睜眼瞎子”。讀書認字后,有一年有個族人沿著先輩足跡尋得曾祖墓穴,見墓碑上刻有西良張氏二房十一世曾祖名字,便以此碑為證到西良張氏宗祠認祖,終見祠堂里供奉的神祉中,確有一個寫著張氏二房十一世曾祖的名字。宗祠終于認定西良漁船幫的張氏漁民,確為西良張氏開基始祖的子孫。像長年斷根的水浮蓮又歸接父根母本,大家無不奔走相告:“我們找到祖公了!我們認祖歸宗了!”
早年父輩的漁船經常開出廈門灣到金門海域捕魚,他們當時并不知道自己的先祖曾經在金門長居過。筆者2005年隨福建省新聞攝影學會參訪團到金門采風,亦不知道金門有自己的先祖。通過西良張氏宗祠尋根溯源,才知道西良張氏的先祖早時由內地遷往金門,經過幾代的繁衍,有一支又返回內地,西良張氏的開基始祖系返回內地先祖的后人,我們這批淪落為水上人的張氏漁民,屬于西良開基始祖次子(俗稱“二房”)的后代。2018年春季,西良張氏宗祠組織族人到金門張氏宗祠聯誼認親,我與家人隨團同行,一上金門島,立即受到金門宗親的熱烈歡迎。他們先是敲鑼打鼓舉著各色旗幡,引領我們到幾位先祖的墓頭祭拜,然后到金門張氏宗祠舉行祭祖儀式。兩岸宗親一見如故,滔滔不絕地暢述血脈情誼,呈現一幅幅“兩岸一家親”的動人畫面。我按宗祠司儀的指點點燃七根香,祭拜后恭恭敬敬地插在不同世代先祖的香爐中。我此次焚香不是遙對蒼天大海,而是面對先祖的畫像和神祉,口中不斷重復著小時在船上聽父輩祭祖時的說辭:“上沿祖,下沿祖,祈求保佑我一家大小平安順利‘追人著……”
我們西良漁船幫的漁民認祖歸宗后,適逢西良張氏宗祠重建,大家紛紛捐款籌資。金門之行后不久,新建的西良張氏宗祠落成,宗祠理事會負責人打電話給我,后又多次登門,說宗祠舉行落成典禮時,要找一個較有人望的人為新建的宗祠開大門,大家都說我最合適。我說我不能去開神廟大門,但為宗祠開大門無可厚非,因為恭敬祖宗是每個后人的本份。但開宗祠大門需要宗族輩份高的人來承擔,你們不要以為我退休前曾當過一官半職就可承擔此責。他們說為宗祠開大門須具備幾個基本條件:一是輩份要高;二是夫妻均“在堂”(健在);三是要當上“六公”:內公、外公、伯公、叔公、舅公、丈公。具備這些條件的人稱之為“好命人”,同時還要考慮“好命人”的社會影響。我認真對照自己:老婆子還在身旁相伴;不僅囊括了“六公”,還因“丈公”中的姑丈公、姨丈公也都當上了,人稱“張七公”,且還當上了叔曾祖和舅曾祖。我推說宗族中還有他人比我高出一輩,但他們說高我一輩的人都不完全具備其他條件。經過宗祠理事會認真“考核”和勸說,我終于被確定為“好命人”。
做“好命人”要雙雙對對穿傳統服裝上大轎,起先老婆子羞于各種禮儀不愿出場。我說幾代先人漂泊水上,過著“船在靠船食,船破做‘乞食(乞丐)”的苦命生活,而今我們有幸成為“好命人”,理當不負先人和族人的祈望,為完成宗祠重建的各種禮儀充當好自己的角色。宗祠開大門的時間定在凌晨5點,宗祠理事會早早就來“接駕”。他們不是抬來大轎,而是開來三部小轎車,前面一部開路,后面一部殿后。我和老婆子凌晨3點就起床,早早地沐浴洗漱后,穿上宗祠送來的唐裝,披上寫有“主祭人”的金黃色肩帶,天還黑乎乎的就上了轎車,進入宗祠路口又受到鼓樂隊的齊聲歡迎。雖然少睡短眠,倒是風光無限。主持開祠堂大門等儀式的道長是市里的政協委員,我和老婆子在他的引導下先是跪拜了天地,然后在他念念有辭和鞭炮聲中緩緩推開祠堂的兩扇大門,進入祠堂大廳跪拜祖宗后,又推開供奉先人神祉座龕的扇門。隨后我又和另一位宗親,為懸掛在祠堂正門上中的“崇本堂”牌匾揭匾。父輩在海中捕撈時經常抓到鱟,爬行十分緩慢,拙笨的人經常被形容為“鱟腳鱟手”。因我首次在這種隆重的民俗活動中充當主角,拜天跪地開門亮窗行禮如儀,就像剛進入藝院的學員在模仿各種舞蹈動作,事事都顯得“鱟腳鱟手”。我想我動作雖然不太規范不太雅觀,但赤誠念祖,老祖宗們可能會見笑,但應該不會見怪。
天大亮后,廈門、泉州、漳州包括金門等各地張氏宗親,紛紛組團前來致賀。他們或送來牌匾,或送來各種祭品,祠堂里很快就出現全豬全羊。我想可能全牛的個體太大,不然也會進入祠堂的。在慶典儀式上,他們又紛紛上臺致賀辭。許多致賀的宗親團還帶來歌舞和雜技,在祠堂門外廣場盡情地表演:有現代歌舞,也有傳統的錦歌;有呼里呼嚕的西樂,也有咚咚擊響的大鼓涼傘;有南北武術,也有舞龍舞獅……幾個可愛的小女孩,還進入祠堂大廳演唱抑揚頓挫的南音。宗親宴在下午4點就開張,因人數眾多,先由外地宗親上桌,等送走外地宗親后本地宗親才上桌。席間各種歌舞和演唱聲依然不斷,夾雜著互相敬酒的喧鬧聲此起彼伏……
張氏漁民尚未認祖歸宗時,先人的神祉只能隨著漁船在水上四處漂游,漁民實現陸上定居后只能安置在室內墻頭一角四時恭敬。重建宗祠后,所有神祉都應供奉在祠堂里頭,俗稱“入祉”。各“房頭”的漁民在道長的指引下,燒化了舊神祉,換上了新神祉,依次背負著先人的新神祉進入祠堂,跪地讓道長把新神祉供奉進座龕中,然后進行祭拜。幾個漁民長輩被推選進入“家長是大”行列,穿著長衫戴著禮帽,在道長的引導下,和我一樣“鱟腳鱟手”地表演著跪拜等舞蹈動作。自由跪拜者各行其是。我看到一些漁婦五體投地反復磕拜,有的可能情不自禁,竟伏在地上抽泣甚至痛哭;有的漁婦可能擔心祖上不明她意,竟把默默無聲的禱告變成念念有辭的話語。事后我聽許多宗親欣慰地說:“我們作為子孫的大都已住進了新房,今天又看到祖上的神祉也住進了新房,怎能不激動不高興呢?”祠堂里的神祉座龕面對大門,座龕上供奉的神祉按編號分成幾排依次入座;祠堂大門對面是搭戲臺的地方,通常是在祭祖時演戲給先人及其子孫看的。不少宗親看到祖上的神祉依次排座面對戲臺,不禁想起自己入戲院對號入座看戲的情景,笑得嘴巴兒都合不攏。他們是悲?是喜?
水上漁民認祖歸宗前,每年的農歷春節、三月三、中元節、冬至都要祭祖,每逢先人忌日也要祭拜。認祖“入祉”后簡化了祭拜次數,宗祠每年在農歷正月十二和冬至分別舉行春、秋二祭。張氏宗祠落成慶典舉行后不久,便舉行了秋祭。因為是第一次到宗祠祭祖,漁民宗親們都顯得特別認真,不但負有傳宗接代任務的兒孫輩來了,連出嫁后的女兒和外孫輩也來了。他們根據宗祠理事會通知的時間,早早就到祠堂前等候。因為人數眾多,他們按照宗祠的安排,分“房頭”在祠堂外面排成長隊,依序進入祠堂祭拜。由于候隊時間過長,有的點焚的香到進入祠堂時已將燃燼,只好再點焚新香。也許是一年僅有二祭,“見面”的時間少了,多個漁民宗親久久停留在神祉前禱告個不停,仿佛有說不完的心里話,直到后面的人反復催促才依依不舍地離開。祭拜的人群從大門進邊門出,前后延綿了一個多鐘頭。
祭拜之后是燒化“紙錢”,是要敬奉給先人在天上花銷的。宗祠理事會規定紙錢由宗祠統一購買,統一燒化。雖然所有先人都享受了“集體化的優越性”,但不少子孫都想給先人多一點“私房錢”,又私帶不少紙錢到宗祠前燒化。祠堂的廣場上用鐵絲條架起一個偌大方塊作為香爐,一幫人在周圍拿著竹竿或木棍挑燃撒落成堆的紙錢,被熱烤得滿身大汗。周圍的宗親看到焚燒的火焰和青煙直升云天,仿佛看到了先人們站在云端霧角,在笑納他們的一片孝心。他們雖然渾身沾滿了紙屑和煙灰,卻個個無怨無悔而喜笑顏開。祭祖時除了燒化紙錢孝敬先人,許多宗親還紛紛捐款“以親養祠”,多至幾百元,少則幾十元。捐款當場列榜公布,由宗祠理事會統一列賬使用。我和老婆子在開祠堂大門和揭匾時收受三包紅包1600元,我對老婆子說我們敬奉老祖宗是應該的,可不能收受老祖宗的錢,便全數捐還給宗祠。祭祖完畢宗祠理事會舉辦宗親宴,起先稱之為“吃祖”,因“吃祖”不好聽,便改稱“吃?!保鉃橄硎芾献孀谫n給的福氣。作為水上人的后代,看到在水上漂浮幾個世代的宗親又認祖歸宗,我非常感激共產黨讓我們水上人翻了身,感激改革開放政策讓尊崇和孝敬祖先的民俗活動得以尊重和保護。我不止一次地舉杯與宗親們共勉:“我們的祠堂叫‘崇本堂,我們應該暢飲‘崇本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