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珺靚[蘇州大學, 江蘇 蘇州 215123]
《陸犯焉識》的主人公是男性知識分子陸焉識。嚴歌苓本人說這部作品的主人公原型是她的祖父,她敘寫的不僅是20世紀的政治和社會,而且是以祖父為模型的那個歷史下被時代浪頭沖擊的一代知識分子的命運。
嚴歌苓在寫小說時總有自己獨特的敘事,“她一定要到荒野,到邊陲,到異域,到抗戰,到大饑荒,到‘文革’,到一切能夠讓日常生活的邏輯發生錯亂,于是人非人、物非物起來的地點和時刻去建構她的傳奇”。《陸犯焉識》被放在了政治統帥的20世紀下,每一次政治浪潮的沖擊,都把陸焉識卷了進去,他只是個小人物,卻被迫在荒誕的時代里發展荒唐的故事。
故事的開始是一片大草地,自然的原始狀態一直延續到迎來了一批叫作“犯人”的生物,“馬群羊群鳥群才悟到不好了。于是它們拖兒帶女地滾滾向西奔逃,呼嘯著‘人來了!’”有限的資源、惡劣的自然條件,首先是給人類帶來了災難,犯人的編號每天都在變,有時一天數字就減少好幾十,通過數字的變化映射出的是死亡的殘酷,于是資源的爭奪就在人類中間展開了。在如此殘酷的環境下,無論發生多荒唐的事情也都情有可原了,犯人們、干部們為了生存,從肉體掙扎到精神扭曲也是必然的。勞改場和監獄就是嚴歌苓想要構造的這種空間:監獄集結了這個時代形形色色的人物,幾乎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個荒唐的故事等待挖掘。首先是陸焉識,他的入獄就是個天大的疑問,不僅陸焉識本人沒有弄明白,直到許多年后,她的孫女輩也不明白:“她和她哥哥從來不清楚祖父犯的什么法……后來他們明白想清楚祖父的具體罪狀是妄想。那個時候的罪狀都比較抽象。”這個“犯”到底是什么?無人能解答,憑借一個解釋不清楚的罪狀就能入獄。敘述者“我”對于這段歷史的評價不免帶點諷刺,因為“我”沒有經歷過這個時代,所以感受不到那種痛苦和委屈,“我”眼中看到的更多是疑惑和嘲諷。這種多重話語的運用,把荒唐揭露得有憑有據。陸焉識的獄友劉胡子,本名劉國棟,原來是上海警察分局的副局長,也是他把陸焉識抓捕入獄的。1954年的一天,上級分配給劉國棟一個任務——按照名單迅速抓捕一百四十六名反革命罪犯。劉國棟聽命迅速抓捕到了名單上的一百四十五名,他疑惑怎么還少了一個,反復確認并且“再看看手上的名單,說沒錯,是一百四十五個。北方人聲音都沒有抬高地說第一百四十六個是你自己”。十分戲劇性地,劉國棟抓了這么多犯人,教會了手下如何抓捕,最后自己卻成了犯人,他也說不清是別人抓捕了自己還是自己抓捕了自己。監獄里諸如此類的事情時刻在發生。當梁葫蘆被虐待“加工”的時候,陸焉識四處求救告訴大家梁葫蘆快死了,是沒有人搭理他的;而當他攛掇大家看熱鬧,讓大家快去看梁葫蘆是怎么被“加工”的時候,“犯人們立刻哄的一聲跑去,去看看自己的慘如何轉嫁到了他人身上,看看他人的慘如何稀釋自己的慘”。這是一種自欺欺人的行為,但是幾乎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心態。
作為知識分子的陸焉識,他的兩次入獄經歷其實代表著一代知識分子在時代中的浮沉,這不僅映射了20世紀20年代廣闊的政治史,也書寫著知識分子的精神史和心靈史。整部小說“令人震顫地展示了一個具有傳統知識分子正直、善良、清高、孤傲品質的留美博士陸焉識在幾十年社會變遷中的磨難和精神際遇,從而在中國現當代政治這塊龐大而堅硬的底布上,檢視了殘酷歲月里生命可能達到的高度”。陸焉識本來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受過高端的教育也具有良好的素養,卻在20世紀50年代的各種反“右”斗爭中獲罪,因為他秉持的知識分子的清高與正直,刑期一次次延長至無期。在西北荒漠的改造中,面對惡劣的環境與殘酷的人性斗爭,陸焉識身體飽受摧殘,卻并沒有放棄精神思索。也是在這樣的條件下,他想起了被繼母逼迫娶進門的妻子馮婉瑜,心里如今只有悔恨和思念,再見一見馮婉瑜并且和她解釋一下自己的懊悔成了陸焉識最大的精神支柱。馮婉瑜從十八歲見到陸焉識開始,就仰望他,把他當作神一樣的存在。馮婉瑜的美、她話語里的嬌柔、她對陸焉識執著的愛戀,時隔了許多許多年陸焉識才恍然大悟。陸焉識和馮婉瑜的愛情是有錯位的,時間、空間都錯了,這種錯位的愛情竟成了陸焉識生命的最后一點火光。陸焉識第一次產生越獄的念頭是因為看見了電影里的女兒丹玨,或許因為丹玨像極了馮婉瑜,陸焉識才如此喜歡這個女兒。他為了見到馮婉瑜拼了命地想回家,可是直到1979年他回家之后,馮婉瑜失憶了。這段錯位的愛情、這場錯位的命運也最終成了悲劇。陸焉識在情感上背負的罪狀,才是最折磨人的。
在陸焉識錯位的人生里,知識分子身份的蛻變是最巨大的。因為知識分子獨有的精神堅持而入獄的陸焉識,入獄幾十年后,他喪失了知識分子的良知。從與韓念痕的關系中,他的自私已經顯露。當韓念痕告訴陸焉識她懷孕的時候,陸焉識堅決否認這是自己的孩子,并且把這個責任甩給了與韓念痕同居的軍官。但當他得知這個軍官是子虛烏有的時候,依然沒有站出來承擔責任。和韓念痕的真情實意比起來,陸焉識是自私又卑瑣的。從他和梁葫蘆吃靠搬運尸體得來的饅頭開始,他已經一點點開始丟掉知識分子的尊嚴,人性中的惡苗也悄然滋長。梁葫蘆因為給陸焉識偷回了白金表歐米茄,被謝隊長發現之后并對他“加工”折磨,逼問梁葫蘆手表給了誰。梁葫蘆已經慘烈到奄奄一息也沒有招供,此時此刻的陸焉識雖然不忍,卻更舍不得手里的這塊手表。陸焉識已經變得極端自私。反觀梁葫蘆,他從來就拒絕承認自己有父母,對別人一向兇神惡煞的他卻對陸焉識十分依戀。梁葫蘆不把陸焉識當敵人,甚至把他當作親人,這與弒母的梁葫蘆判若兩人,梁葫蘆在陸焉識面前展示出來的是作為一個孩子的脆弱和依賴。梁葫蘆對陸焉識是真心好的,他把藏的糧食分給陸焉識。就是這樣一個梁葫蘆,在押赴刑場之前為了減輕自己的刑罰,還是出賣了老幾,說他的口吃是裝出來的。或許人性里都有脆弱的東西,使他無法堅守短暫的溫情。善惡交織、殘酷而柔情、冷漠而悲憫,才是最真實的人性。
如果說愛情是陸焉識命運錯位后的追逐,那么他終其一生都在追尋的是自由。陸焉識對于自由最初的追求是反對恩娘一手操辦的婚禮,陸焉識當然明白馮婉瑜“不過是她姑母兼婆婆從娘家搬來的一把大鎖,鎖緊不安分不老實的繼子陸焉識”。他對馮婉瑜的排斥是出于對約束他自由的繼母的本能的反抗。對于他自己選擇的愛人旺達和韓念痕,陸焉識依然是自由高于一切的。“他眼睛一次次地潮濕,不是哭他的旺達,是哭他的自由”,“他怕自己愛念痕其實是假,愛自己的自由是真” ,他愛旺達和韓念痕是出于愛自由。被羈絆在恩娘和馮婉瑜之間,其實陸焉識本人也是有責任的,他雖然極力要求自由,但是面對恩娘的溫情套路和恩威并施,他是愿意主動妥協的:陸焉識追求的自由其實本質上已經被自己束縛了,他可憐女人,他也喜歡可憐的女人,因而他無法拋棄這些可憐的女人去實踐真正的自由。
恰恰也是自由,讓陸焉識變成了“陸犯焉識”,實在諷刺。值得思考的是陸焉識追尋的自由是他主觀的自由,而其真諦難以昭示。被特務舉報受到警告以后,陸焉識不僅置若罔聞,還公然寫文章回應這一警告,頑固的自由使他入獄兩年。直到到了勞改場,陸焉識的自由發生了變化。在面對身體和精神壓迫的時候,陸焉識在瀕臨絕望的狀態下思索著自由的真諦。雄辯多才且會各國語言的陸焉識,為了給自己爭取更多思考時間,他佯裝口吃,身體上的妥協是為了保全思考的精深。也是在這個過程中,陸焉識探究了自己最隱秘的內心,沖破了思想的成見和束縛,想通了愛情,想通了完全的自由。陸焉識一生真正的自由并不在于飛出海外、飛出家庭,牢籠里的陸焉識反而擁有了更高意義的精神自由。馮婉瑜記不得他了,他的念想再也無果了,但是他可以帶著第一次真正擁有的馮婉瑜去大西北,“草地大得隨處都是自由”。
在《陸犯焉識》里,嚴歌苓并不熱衷于構建宏大的歷史敘事,而是把時代的痛苦與承受都落在主人公陸焉識身上,在荒誕的歷史下書寫個人的心靈史。以陸焉識為代表的一代知識分子為了追尋精神歸宿,與歷史和政治苦苦周旋,在自由和人性的掙扎中起起伏伏。他們身上,背負的是整個時代,卻也被時代拖累了。陸焉識永遠成為 “陸犯焉識”,但自由不會終結的,再兇惡的時代也會存在悲憫與真情。
① 翟業軍、魯辰琛:《論嚴歌苓的極致美學及其限度》,《文藝爭鳴》2015年第12期,第151頁。
② 熊巖、萬濤:《超越“大氣”,走向厚重與豐腴——嚴歌苓新世紀十年小說創作論》,《南昌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44卷第3期,第1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