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說“夢”

（山東省聊城第一中學 252024）

古往今來的人都做夢，有人的地方就有夢。生而為人，沒有夢，也許就象沒有云彩、花朵、月亮和七巧板，生活本身會單調、乏味好多。夢有好夢、惡夢，好夢讓人留戀忘返，回味無窮；惡夢讓人不快累日，懊喪不已。中國有句古語：“人生如夢”，是說人生原是虛幻的，不必太認真，反觀之，夢既虛幻，自然不必太認真，好壞也不必過于計較。現在科學發達了，汲汲追求于夢的意義并為此患得患失的人畢竟是少數了。遠古的人們由于不了解夢以及由此引發的一連串疑惑，曾經助成宗教的發生。由古往今來恒河沙數的眾生織成的夢的長廊，怪怪奇奇，絢麗多彩，充滿了人世的悲歡離合。

夢是什么？人為什么要做夢？夢中境與現實境是什么關系？這既是一個差不多人人經歷的問題，在當時也是一個很傷腦筋的哲學問題。直到今天，對這類問題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怕還大有人在，真正想得明白，說來透徹的人那就更少了。話說回來，這似乎也并非完全是壞事，在夢的園地里多少保留一點神秘感，可以催發人的想象力，寫出驚世妙文。科學家最初發現月球是一個死寂的天體，會為自己的發現高興得跳起來；而那些靠人類對月亮的無知來為世界講童話的人則會悵然若失。我想，于夢也是如此，說不破有趣，說破了反而煞風景。事實上，文人們對夢的究竟很少關心，他們更喜歡借題發揮，甚至于無中生有的說夢，從而形成夢文學這種特殊的文化現象。

文學史上，文人寫夢的篇章燦若星辰，絢麗多姿的夢使文學園地奇彩紛呈，使人如行山陰道上，應接不暇 。在形形色色的夢中，見諸文字的以莊子的夢最為空靈，他曾夢見自己變為蝴蝶，醒后惘惘然，不知是莊周化為蝴蝶，還是蝴蝶化作莊周；德國詩人海涅的夢最為顯赫，他曾夢見自己坐在上帝的寶座上，儼然成為天國和世間的最高統治者，旁邊飛翔著無數帶著翅膀的天使，真是威風八面，讓人羨煞；唐代詩人李白的夢最為絢麗，夢中的天姥山讓人魂牽夢繞，心向往之。“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讀之讓人神往。但“推枕惘然不見，唯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又使人惘然若有所失；宋代詞人辛棄疾的夢最為雄壯，“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醉既不同尋常，夢又何等氣魄；唐代陳陶詩中那位不幸的女主人公的夢最為凄慘，“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萬里長征，拋骨沙場。然音訊未通，生死難卜，情人尚以為活著，夜夜于夢中相會，讀之讓人鼻酸。

當然，夢做得最多且質量最高的是南宋詩人陸游。梁啟超有詩贊嘆：“集中十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倘為梁詩下一轉語，則從軍之樂，多在陸氏夢中。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中論陸游“好譽兒，兒實庸才；好說夢，夢太無聊”。對陸詩頗致不滿。然當南宋小朝廷偏安于半壁江南，輕歌曼舞，醉生夢死之際，陸游卻關心著恢復中原，一雪國恥，故屢遭排擠，倍受壓抑。報國無望，滿腹心事，往往形諸夢，發諸詩。他的夢主題集中，情節聯貫，形象鮮明，首尾俱全而且一氣灌注。倘由此認為陸游有很高的駕馭夢境的本領，能縱意所如，唯吾所適，那真是所謂“癡人前說不得夢”也。其實，他何嘗是在說夢？醉翁之意不在酒，放翁之意也不在夢，夢是幌子，現實才是底蘊。換言之，他是把現實中不便在詩里明言的感慨和理想，一股腦搬進夢中。倘太拘泥于夢，永遠讀不懂放翁。

文人們在詩中于夢各取所需，花樣不勝枚舉。然其作用大端，不出兩途：曰言志，曰抒情。用于言志者或影射現實，或寄寓理想，或隱約志趣，或標明人格。在此意義上，夢不過是文人們借來言志的工具，言在此而意在彼，言在夢而意在現實。韓愈說：“大凡物不平則鳴。”鳴不平有多途，借詩談夢，可以姑且謂之“以夢鳴”。詩是醒著做的，言語稍微不慎會有“訕謗”之嫌，惹禍燒身，直至招來滅門之災。夢卻是睡著做的，可以不負責任，比較自由一些。在詩中寫夢隱約的影射現實比在詩中露骨的批評現實要保險得多，因為前者多了一層保護色，后者則顯山顯水。專制時代，思想禁錮雖無微不入，卻很難管得住人做夢，這讓不安分的詩人們鉆了空子，得了些便宜。自己做夢，哪怕一刀砍了皇帝老兒，倘若閉緊嘴，永遠守著這秘密，也絲毫沒有危險。不過，一旦將夢做成詩收入集子公諸于世，那就要謹慎行事，不能夢里有什么，詩里就寫什么，必須加以選擇。否則，不但做不成詩，一并做不成夢了。因此，我們可以斷定：詩人說夢是專制時代的特有產物，思想言論不自由，處處受禁錮，所以只好逃夢，夢是詩人固守的最后一塊精神家園。詩人們以夢作為表達方式，來曲折反映自己對社會現實的關注。詩人說夢，有真偽之分，造假往往別有懷抱，不得已而為之；即使是真的，也做過剪彩、增刪、渲染、重組等手腳，絕不會是原汁原味。

用于抒情者，或為遠別經時，不得聚首；或為一水相隔，不睹音容；或為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可親情，可友情，可愛情，亦隨遇而夢。愛之深，思之切，愛而不及，思之不得，故有夜夢相隨。醒來追憶夢境，援筆成詩。自然，無夢而曰有夢，夢甲而曰夢乙者想來也不會少。此處之夢，只是感情之流露，思想之再現。讀此類詩，我們諒其情而略其真偽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