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 550025)
《四十一炮》中充斥著形形色色的“欲望”,作者莫言在這一長篇小說中延續了他一貫的敘述狂歡。1他曾說過要“直面自己靈魂的寫作”,我在小說中也似乎幾次能窺見其靈魂的邊緣,或者說是自己的靈魂與生活在那個時代背景下的人們靈魂的交融、碰撞。《四十一炮》中的“欲望”一詞除了通過主角羅小通的嘴直接的喊出來,更是通過對當代中國社會現實深刻露骨的描繪,對當下現實中人們的真實生活的展現表現出來的。2小說描寫了屠宰村里性格各異的人物及他們的復雜的人生經歷,揭示了農村改革初期市場經濟體系下人性的裂變,寫出了人們處于社會大變革時期對是非標準、倫理道德充滿了迷茫。
長篇小說《四十一炮》分成了兩條線索來進行敘述。主線是一個名叫羅小通的小青年坐在家鄉的五通神廟里,向著對面一開始不知身份神秘的大和尚講述自己過往的人生經歷。最初他是希望通過自己的講述得到大和尚的認可,讓自己皈依佛門,盡管最后這個目的似乎已經被羅小通自己忽略了。他越來越沉醉于自己的講述,而至于這以外的現實世界所發生的事,以及其他的回憶則顯得零零碎碎的,使讀者讀起來更有種虛幻縹緲的感覺。小說很大篇幅都是在講述他的父親跟著野騾子姑姑私奔后,進而被迫跟著滿懷怨恨的母親過著撿破爛吃不上肉的日子。而父親回來之后發生的一切,節奏開始加快起來,從老蘭對他家的好,到父親母親都成功當上肉聯廠的領導班子,到父親爬上超生臺,最后父親把斧頭劈向了母親頭上,整個故事達到了高潮,然后又迅速降溫,結束。
羅小通的這段講述構成了小說的主線,當小說的主人公結束了這個滔滔不絕的講述時,小說也緊跟著結束了。
副線則是羅小通在對著大和尚講述的同時,廟里廟外發生的諸多事情。比如廣場上舉辦的“肉食節”,五花八門的花車、動物表演、吃肉比賽,還有籌備建立“肉神廟”,搭臺唱戲,等等,這些是當下發生的,還有其他一些諸如羅小通進城打工的所見所聞,蘭大官人傳奇的人生故事,能一夜同四十一個女人交合的故事,共同構成了這條線索,也更加突出了小說對于“欲望”的闡釋。
書本出版時,主副兩條線索以不同的字體排版于紙上,于全文形成了一種相互對照、相互穿插又相互聯系的關系。文章剛開始還將兩條線索分章節敘述,之后似乎作者進入了寫作的狂歡階段,兩條線索之間的界限越來越模糊,作者的思緒與羅小通的思緒越來越跳躍,各種時間段發生的故事相互穿插,所以筆者認為這樣兩種字體的排版還是很有必要的,讀者閱讀起來相對可以輕松一些。
主線中羅小通的兒童少年時期主要應是集中在20世紀90年代在其家鄉屠宰村的經歷,副線的時間空間范圍則更加廣泛,內容更加復雜。兩條線索交叉在一起總的展現了很長一段時間中國的社會生活現實,特別是當下的中國社會,暴露了在社會的欲望泛濫之下的人們對個人利益追求的不擇手段。
1992年黨的十四大宣布中國改革進入了新的改革時期,其中的對內改革就首先從農村開始,小說的主線索就是發生在這樣的時代大背景之下。改革開放使整個中國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建立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系,然而光靠市場的自我調節是遠遠不夠的。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化,政府開始意識到了這種政策的不足,并對其采取了種種手段。正是在這樣的條情況下,出現了小說主人公羅小通的家鄉——屠宰村。
文章中是這樣直白的描述這種變化的:“現在的莊戶人不是從前了,從前的莊戶人從土里刨食吃,要看老天爺的臉色吃飯,風調雨順,五谷豐登,鍋里有饃,碗里有肉;風不調雨不順,莊稼歉收,鍋里湯,碗里糠。現在,但凡不呆不傻的,沒人再去地里受罪。汗珠子澆透十畝地,趕不上販賣一小拖豬皮……”在市場經濟的大環境下,人們都狂熱的奔著更大的經濟利益前進,特別是長期處于社會底層的農村人,他們更加急迫地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以往傳統的農耕生活早已不能滿足他們,只要能多賺錢,能更快地改善他們現有的生活,就像羅小通說的:“見多了殺戮,泯滅了善知識。”或許他們也都曾是老實單純的農村人,但是人性的欲望促使他們做出了不少“不善”的事情。
屠宰村的出名當然離不開村長老蘭。據說老蘭家世世代代都不是尋常人,這一代沒落了的老蘭卻靠買注水肉發了財當上了村長。“當上村長后,毫無保留地把高壓注水法傳授給了眾鄉親,成了黑心致富的帶頭人”。嘗到了甜頭的屠宰村,沒有文化也不懂任何化學知識的農村人卻知道用硫磺熏肉能讓肉看起來更加鮮艷美麗,用福爾馬林浸泡的肉更夠存放更長的時間,用這種動物的肉冒充那種動物的肉,仿佛個個都是偉大的科學家。在利益的驅使下,沒有人關心這些肉銷往哪,什么人吃,吃了以后會發生什么,他們只關心自己怎樣能賺錢。在這些人看來,肉都應該要被注水的,因為大家都這么做,我們不這樣做但別人做了,那我們就沒有“賺頭”。除非人人都不注水了,他們才肯放過這些可憐的肉。
不過這樣的問題肉終究有走不下去的一天,這種不合格的產品給社會帶來了越來越大的不良反應,政府開始給予了重視并且加強監督。并且隨著市場經濟開始向規模化發展,個體經營已經很難向前走下去,屠宰村的個體屠宰模式隨時有被取締的危險,于是老蘭迅速的組建了肉類聯合加工廠以順應社會的要求,并且向外宣傳堅決不向肉里注水。
政府天真的以為規模化的管理就能杜絕或減少了不合法的經營,大工廠比個體戶更便于監督,然而事實證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久后老蘭就發現不注水的肉還是難以立足市場,合法經營的利潤遠遠不能滿足他的“欲望”,于是在羅小通的提議下,取消了給屠宰好的肉注水,轉變為給活的牲畜注水,美其名曰“洗肉”。羅小通認為以前的個體屠宰戶用不干凈的水注進肉里,這對肉是一種玷污,現在用甘甜的井水注進牲畜里,促進它們把自己體內的污濁排泄出來,肉就“洗”得更干凈了。羅小通作為一個孩子提出這樣的歪理我們不去評價,不過像老蘭這樣的成年人借用這樣的歪理去欺瞞他人,還任命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為肉聯廠的“車間主任”,就十分的諷刺了。
然而他們的“欲望”不只是讓注了水的肉多稱出幾斤這么簡單,他們野心勃勃的試圖將昌華變成最知名的肉類品牌,以老蘭為首的肉聯廠領導層不僅賄賂了肉類衛生檢疫所,而且通過巧妙的手段將前來暗訪廠里問題的記者變成了自己的宣傳員。作為人民心中質量把控的檢疫鎖,以及應該要替老百姓發聲的記者,最終都被肉聯廠所俘虜,成為了自己“欲望”的奴隸。剛開始被抓住時干瘦的記者,不久都吃得肥頭大耳的,“欲望”填滿了他們的肉身,趕走了他們的靈魂。盡管如此,肉聯廠依然蒸蒸日上成為了有名的股份制企業,甚至還創辦了規模宏大的“肉食節”,還要建立“肉神廟”供奉“肉神”。而這個“肉神”就是小說主人公,故事的敘述者羅小通的化身。
我們不難看出,在“欲望”的驅使下,不論是原本應該單純善良的孩童,還是要為自己行為負責的成年人,為了滿足自己各方面的一己私利,都可以將其他任何人犧牲。
羅小通無疑是小說中最主要的人物,在他對大和尚的敘述里他還是個不經世事的兒童,但他生活在已經沒有了農業耕種氣息的屠宰村,從小見多了注水的肉,見多了“垃圾豬激素牛化學羊配方狗”,仿佛這些才是這個社會正常的構成。雖然他對政治、政策一無所知,但是他出生于給肉注水的屠宰村,貧困且復雜的家庭,使得他的人生觀、價值觀早已扭曲。
在他的敘述中,父親還在家時,即便生活艱難但是日子總歸還算是能過的。自從父親跟著野騾子姑姑私奔后,極度節儉的母親帶著羅小通收破爛為生,幾乎沒有再吃過肉。羅小通對肉的欲望在小說中十分突出,他對肉達到了一種不可言喻的癡迷與崇拜。他甚至在少年時期能夠在吃肉比賽中戰勝一眾大人,能夠聽見肉對他的呼喊,他認為自己是最“懂肉”的人,那些肉們也樂意被他吃。“我們被你吃了,就像一個女人,被一個她深愛著的男人娶去做了新娘……你不知道,天下的肉都在盼望著你啊,天下的肉在心儀著你啊,你是天下肉的愛人啊。”在父親離家后幾乎不沾一點葷腥的生活里,羅小通對肉的欲望遠遠超過了其他的所有,他不能理解母親為的奮斗,他不要大瓦房不要大汽車更不要娶媳婦,“只想放開肚皮吃一次肉”。哪怕在父親當上肉聯廠的廠長后,他還要從陰溝里偷偷鉆進肉聯廠去吃肉。
這里的肉已經不僅僅是現實中的肉,它成為了一種象征物,象征著像羅小通這樣沒有求生能力的人對生存需求的追求。這是一種最基本的物質追求,他的精神追求被殘酷的現實打壓著,只有身體的本能驅使著他要吃肉,要讓自己生存下去。哪怕在過上了不缺吃的日子之后,他每次還是能吃下數量可怕的肉,但是不論吃多少,都不能填滿他那吃不飽的掙扎在生存邊緣的過往。
我們可以說羅小通是一個自私的人,一開始他希望私奔的父親歸家也只是由于懷念父親還在家時,偶爾能吃上的那幾頓肉。父親歸家后,餐桌上有了葷腥,但老蘭給予了他更多肉的數量與種類的選擇,于是他對老蘭產生了一種自然的依賴,連帶著他的妹妹也產生了相似的想法。以至于在老蘭的妻子去世后要求羅小通去當孝子,他也覺得理所當然,樂意前往,完全不覺父親心理防線的崩塌預兆。他只關心自己最基本的訴求,誰能夠滿足他,誰就是他依附的人。最終,在父親手里的斧頭向母親頭上劈下去之后,羅小通才似乎幡然醒悟,對親情對精神世界的需求戰勝了他一直以來對吃肉對生存的追求,一下子對老蘭產生了深深的怨恨,在文章的最后向老蘭投下了四十一枚炮彈。這四十一枚炮彈固然沒有真正的投向老蘭,只是羅小通阿Q式的幻想罷了,他也許根本沒有跟母親收破爛時收回來那么一架炮架。一開始他幻想用炮架震懾那些欺負他瞧不起他的人,爾后又用幻想中的炮彈轟向他所仇恨的老蘭,直到最后一炮才將其炸成兩半,隱含了平民百姓對腐敗而勢力強大的執政抗爭的無力和無奈。而對肉的執念,直到妹妹死后,他才真正的放下,發誓再也不吃肉了。
也可以說羅小通是一個可憐的人,在他對過往人生經歷的敘述時,能感受到坐在大和尚對面的他雖然已經是個二十幾歲的小青年,但他的思想依然充滿了兒童的幼稚。他的童年與少年時期,不是在撿破爛中渴望著吃肉,就是在肉聯廠里不知滿足的吃肉。他從未受到過系統的教育,出生于到處都在耍小聰明的屠宰村,他在收破爛中學會了怎么摻假讓紙殼更重,怎么讓廢品賣出便宜零部件的價格,在十二歲就提出了給活牲畜注水的方法,被老蘭任命為肉聯廠的“車間主任”。家庭貧困,整日在溫飽線上徘徊,還有母親給他的干不完的活,讓他沒有時間也沒有條件學習怎樣做一個小孩。家境好了之后,家里人終于有了送他去學校的想法,但那時候的他已經很難被學校所束縛,老蘭不拿他當小孩,他自己也早已不拿自己當小孩看待了。雖然他現在已經長大,有了一些成年人的“欲望”,但他始終不可能成為一個真真正正的成年人了,他變成了一個游走在兒童與成人之間的“邊緣人”。
《四十一炮》除了羅小通以外還有美麗溫柔做得一手好肉的野騾子姑姑,節儉吝嗇又執拗的母親楊玉珍,原本充滿個性卻變得畏手畏腳的父親羅通,鼓動羅家打倒老蘭最終卻變成狗腿子的姚七,把老母牛當親娘侍奉的黃彪,還有作為農村資產階級代表性格復雜的老蘭等等。把這樣形形色色的人都聚集在一個屠宰村里,讓他們碰撞、發酵,釀出能夠反映社會現實的一壇苦酒。
在莫言文字里的中國是一個古老而又充滿苦難的農村,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民從苦難中孕育出了一種充滿了病態的頑強。他們受盡了生活的磨難,一旦發現一線生機,便如餓狼撲食般的蜂擁而上。
羅小通對他同樣瘋狂的喜歡吃肉的妹妹嬌嬌說“我們都是狼的孩子”。在個人利益至上的大環境下,貪婪最終泯滅了人性,尤其造成了“善”的消失,被“欲望”折磨的人們,為了一己私利,為這種“泯滅了善知識”的可怕現實“推波助瀾”。3他們并沒有意識到甚至根本不會去思考自己的行為于他人有什么后果,只有眼前的能抓在手里的東西才是實實在在的,他們甚至不考慮親人朋友,在追逐個人利益的道路上越走越偏而不自省。在市場經濟體系下,他們對物質的追求已經偏離了人正常的生存發展的軌道,導致了倫理道德和價值觀念的雙重違紀,由此引發了一系列的人性的裂、變。
注釋:
1.劉香.敘述的狂歡:寫作者的自我救贖之道——評莫言的長篇小說《四十一炮》[J].名作欣賞,2005(6):36-39.
2.張靈.絕望的主體與“惡毒”的挽歌——論《四十一炮》的思想[J].湖北工程學院學報,2013,33(5):40-46.
3. 羅清華.《四十一炮》中的兩個人物形象評述[J].文學教育(下),2013(1):78-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