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星新一歷史小說《主公的一天》中的自我喪失

（華中科技大學 430074）

日本近現代著名作家星新一以他的科幻掌篇小說（ショートショート）聞名于世，星新一一生創作了超一千篇科幻微型小說，對于歷史小說、傳記和翻譯等也有涉獵。其作品大多反映資本主義社會的丑惡面，辛辣地諷刺了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人為了金錢和利益而喪失人性的現實。星新一的掌篇小說以簡單易懂且具反轉性的情節傳遞出深刻的道理。許多經典作品都被選入了中小學教材，有些被翻譯成多國文字，在世界范圍內產生了較大影響。

星新一發表的歷史小說不多，且多為長篇，遠不如他的科幻掌篇小說有名，故研究不多。細究星新一的寫作歷程，作家轉向文學道路時的初期作品，為其后來的作品主題奠下基調，并反映了作家的心路歷程，有很大的研究價值。

一、星新一及作品簡介

星新一家庭背景優越，外祖父是著名的解剖學家，外祖母則是大文豪森歐外的妹妹，也是一名和歌詩人。所以星新一從小就培養了對科學和文學的濃厚興趣1，再加上天資聰穎，21歲就從東京大學畢業，后進入大學院。1951年父親的突然辭世對星新一后來的人生造成了深遠影響，星新一從大學院退學，繼承了父親的制藥公司，在經歷了一系列波折后，公司破產轉讓，星新一也變得性格封閉，加入飛碟協會以逃避這一現實，同時也認清了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丑惡面2。最后在妻子的鼓勵下走上文學道路。

本文所要分析的《主公的一天》（『殿さまの日』）是星新一為數不多的歷史小說之一，星新一的歷史小說遠不如他的掌篇小說出名，但結合星新一本人的經歷和他一貫堅持的批判社會的主題來解讀，同樣也有值得細細品味的一面。

自西方文藝復興以來，西方的人們開始逐漸產生自我意識，重視自我的追求3。所謂“自我”，人是一個有思想、能感知和有行動的個體，這是人與動物的最根本區別4。但遙遠的東方，封建壓制下的日本，人們只是社會構成所需要的一種“標志”，必須時刻遵守規定慣例，不能產生也不需要任何自我想法。進入近現代資本主義社會后，自我意識雖有所解放，但在金錢利益的驅使下，能夠按自己的意志行動的人卻也是寥寥無幾。《主公的一天》就刻畫了這樣一個自我意識逐漸喪失的人物。

《主公的一天》描述了江戶時代一個普通的10萬石的外樣大名5在藩國的日常的一天的生活，從早上起床開始到夜晚入睡為止。整篇作品采用回憶與現實夾敘的手法，既描述了這位大名的一天，又回顧了他迄今為止的人生。主公的一天十分平淡，沒有驚喜也沒有災禍，小說中對這一天的實寫部分并不多，主公的心理活動是星新一突出的重點。

《主公的一天》（『殿さまの日』）發表于1972年，隨后星新一又發表了《城堡中的人》（『城のなかの人』），以第一人稱敘述了大坂城中豐臣秀賴6的生活。如果說《城堡中的人》自傳色彩比較濃厚的話，那么本文要分析的《主公的一天》則是星新一對自己人生的回顧與探索，經過這篇的探索，最后通過豐臣秀賴的這一真實歷史人物的口吻表達自己的決心。

二、主公自我喪失的過程分析

《主公的一天》大致可分為三個部分：上午，下午與夜晚。對應到人生歷程就是少年、中年與老年。

1.青少年時期自我意識的萌發

作品從主公的夢境開始，在空中飛翔跳動的主公進入一片迷霧，最后跌入了一片黑暗。由于驚嚇，主公醒了，醒了卻不能起身，主公便在床上回想起了自己作為繼承人在江戶7 度過的少年期。學習漢字武術，和家臣的孩子們玩耍，十三歲時入江戶城面見將軍，十七歲時與譜代大名8的公主結婚。二十歲經歷父親的去世，接著繼承家業，成為大名。

主公的少年時期如同他的夢境一般，以繼承人的身份在無憂無慮的環境中成長，如同在空中飛翔一般。長大之后他開始陷入夢中的迷霧，如：為什么要學習漢字？為什么不能只學自己喜歡的射箭？為什么欺負家臣的孩子后他們不會反抗？為什么和譜代大名的公主的婚約敲定后家臣們會如此興奮？在主公的心里有太多的為什么，但是他卻得不到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因為慣例，因為身份的不同等等。

對于還是孩子的主公來說，這一切的一切都令他好奇，也讓他漸漸認識到自己身處的世界。這個世界有嚴格的身份差別，外樣大名必須小心翼翼經營才能存活。少年期的主公無憂無慮，自由自在，遇到新事物都會想想為什么？這可以說是自我的一個形成期，開始對周圍的眾多事情感到好奇，但是他并沒有太多的自我意識，對于很多事情只是好奇而且大多數的行為都是無意識的，并沒有產生我要如何做或怎樣做比較好的想法。

從另一個角度分析，即絕對自由和相對自由，人隨著年齡的增長，自由意志會越來越強烈，而隨之而來的限制也會越來越多，與之相比，兒時在認識世界的過程中還是比較自由的。作者星新一也是一樣，兒時無憂無慮，但父親去世后自己必須承擔起家族的責任，那時的自由是相對自由。所以大部分的人都會懷念兒時的時光，那種懵懂的“自由”，那種“少年不識愁滋味”的“自由”。

2.中年期自我意識的喪失

中年是星新一重點描寫的部分，自主公成為大名回藩國繼承家業開始，對應到小說的主題，主公一天真實的生活也屬于中年的一部分。星新一重點刻畫了主公的心理。

星新一用比較夸張的手法描寫了這位大名的心理，最突出的特點就是主公凡事都會與藩的安定聯想到一起，甚至可以說有些病態。比如初次入藩國，主公對藩國的家臣們并不熟悉，與江戶跟來的側近9比較熟悉，但是又不能過分依賴，一旦形成寵臣，藩政必會大亂。比如藩財政改革，這個問題對少不更事的主公來說是一大難題，年輕又充滿抱負的時候，主公或許想過要徹底改革藩的財政并擺脫債務吧，但現實卻是既不能減少家臣的數量（現代的“裁員”）又不能賣地10，更不能增加年貢，總之能夠想到的對策都不能實行。只能盡力使現狀不惡化，而且有債務還不一定是壞事，這樣不容易被幕府盯上11，那么主公只能試著習慣有債務的生活。

作為一藩之主，主公似是明君。但是星新一筆下的這位大名卻傳遞給讀者一種悲哀的氣息。這位主公對于當下的時代看得比誰都清，但每天都在經歷著很多的迫不得已：藩主不能親自處理藩務、對于家老的意見只能同意、無法隨意外出。即使產生了自我意識又如何呢？人的偉大之處就在于可以將自己的自我意識與社會現實結合，根據兩者的特點對自我或社會做出適當的調整12。但小說中的這位主公只是一味地在調整自我以配合所謂的武士精神和慣例。所謂的大名也不過是江戶時代里千千萬萬的“標志”（「標識」）的其中之一罷了。星新一在這里第二次提到了開頭的夢境，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飛翔對于主公來說只能是個夢。

“標志”和“裝飾”（「飾り」）這兩個詞代表主公已經對自己現在的生活有了本質的認識，其中主公與江戶屋敷的使者13見面的情節更加深了主公這一形象的悲哀色彩。江戶來的使者是負責傳遞江戶屋敷的情況和幕府的動態的，只要聽到使者口中的“一切平安”（「無事」），主公仿佛又可以安心活一段時間。自從接手藩務后，好像就是為了聽到這句話而活。主公對于自己漸漸成為“標志”和“裝飾”的過程心中雖有抵抗情緒，卻只能慢慢接受。這個時期的主公的自我意識雖已充分發展，不斷產生卻又不斷被剝奪。

星新一筆下的這位主公自20歲接手藩國開始就慢慢意識到了自由是有限的這一道理。但這位主公雖事事遵規守紀，內心的許多想法卻時時閃現著文藝復興以來人們對自我意識和個性解放的向往以及對身份等級森嚴的江戶時代的批判。人進入中年階段，會承擔起更多的責任，同樣做事也會有更多的顧慮。兒時的自由自在早已只是南柯一夢，擺在自己面前的自由的范圍一點一點在縮小。即使產生了自我意識，也只能屈服于那些責任。

3.晚年期甘于淪為“標志”的結局

文中的主公35歲，正值中年期，文中并沒有直接描述主公晚年的生活。但通過夜晚的主公的一些心理活動可看出一些端倪。

主公現在有2子1女，長子正在經歷和自己同樣的人生。自己這種不自由的人生也會一直持續下去。江戶城中的將軍，甚至御所里的天皇也都是過著這樣的生活。

在文末，主公漸漸表露出自己將慢慢接受這種現實的想法。自由遙不可及，這樣的生活如果一直持續下去，自己恐怕連自由是什么都無從得知了。對于現實中的種種也不再抱有疑問。現實中的一切都不需要自己的想法，自己只需要按照規定和慣例，安心做一個“標志”即可。即使知道這樣的后果，但主公還是默默地接受，也許再過幾年，他不會再考慮“為什么”或“怎樣做”，而是安于自己現在的生活，對自我的調整也漸漸消失。這時人已喪失了自我，從內到外完完全全成了一個“標志”。這樣的重復會一直繼續，主公自己的兒子也會經歷這樣一個過程：從一個人漸漸變成一個“標志”。

三、作品的現實意義

《主公的一天》生動刻畫了一個普通大名從有自我意識的人淪落成一個“標志”的過程。兒時的主公逐漸形成自我意識并認識自己所處的世界；中年后自我意識強烈但卻囿于社會的慣例和身份，不斷壓制自我意識，認識到自己不過是作為一個“標志”活在這個世上；老年后這種生活應該也會繼續，即使無奈也只好接受，因為其他的人也都是一樣，作為“標志”活在這個世界上。星新一通過這篇作品批判了把人變成“標志”的社會。

通過這篇作品也可看出星新一自己的影子：對現實的無奈和逃避情緒。星新一接手父親的制藥公司后，最終破產轉讓。這件事對星新一的打擊很大，后來星新一加入飛碟協會以逃避現實。近現代的資本主義社會與封建時期的江戶又有什么區別？同樣是把人變得不像人。過去的人在壓制下成為“標志”，而現在的人在利益的驅使下成為金錢的奴隸。不管是封建社會還是資本主義社會，都把個體的人與現實的人混為一談，規定著那個人所有的一切14，所以被現實社會剝奪了自我的人比比皆是。有些人可能像文中的主公那樣，意識到這個問題，卻無力反抗，只能接受，但有些人可能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且自己的子孫后代也會經歷同樣的過程，星新一對此表達了深刻的不安。這篇作品也為星新一后來的作品奠下基調，在星新一的其他微型小說中，也表達了對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所帶來的變化的不安15。

星新一與他筆下的這位主公十分相似，為保住公司在社長的位置上殫精竭慮。書中的主公保住了藩國的安定，但星新一卻沒能保住父親的公司。星新一也曾迷茫逃避。后來他又發表了《城堡里的人》，以歷史中實際存在過的人——豐臣秀賴——來表達自己無奈悲哀以及決心?！吨鞴囊惶臁防锏倪@位大名，最終決定接受并適應這種“標志”的生活，但豐臣秀賴的結局卻是不愿意屈服于德川幕府的支配而反抗至死。前一篇歷史小說《主公的一天》中星新一表達的是對社會本質的認識和批判以及逃避現實的情緒，那么通過后一篇歷史小說《城堡中的人》就可以看出星新一要與這種“標志”生活反抗的意志。豐臣秀賴最終沒有保住秀吉留下的天下，同樣星新一也沒能保住父親的公司，但是他最終卻另辟蹊徑，走上了文學之路。

注釋：

1.陶力. 星新一和他的創作[J].名作欣賞，1984（03）， p102.

2.黃博琛.星新一作品社會現實性研究[D].河南師范大學，2014p.3.

3.譚求真.關于哲學自我意識的哲學史考察[J].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3）， p.60.

4.邢占軍.自我意識的喪失與復歸——羅洛·梅人學思想探微[J].理論學刊，1998（06）， p.77.

5.關原之戰后，德川家掌握了天下局勢，把自始至終都臣服于德川家和關原之戰前臣服的大名定為譜代大名，而關原之戰后臣服于德川家的大名則是外樣大名。外樣大名不得參與幕府政治。

6.安土桃山時期著名武將豐臣秀吉的獨子，秀吉死后繼承豐臣家，在大坂之陣中自盡。

7.德川幕府規定大名的繼承人和妻子必須生活在江戶，作為幕府的人質。

8.關原之戰時支持德川家康的大名，德川幕府建立后，被封為譜代大名，與幕府保持密切的關系，有較大權力。

9.隨侍在大名身邊的人。

10.江戶時期，土地的所有權屬于幕府。

11.幕府可隨意要求大名承擔修筑工事的費用以削弱大名的實力。

12.王啟康.論自我意識及其與自我之關系[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7（01）， p.125.

13.參勤交代制度下，大名一年在藩國，一年在江戶度過，期間則由使者傳遞消息。

14.姚瑞嶺.馬克思早期自我意識哲學的形成及對其世界觀轉變的影響[D]. 內蒙古大學，2015p.29.

15.黃博琛（2014）， 同上， p.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