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大學 大學外語教研部 475001)
作為四位兩獲曼布克獎殊榮的作家之一,彼得·凱里的作品以頻繁指涉澳大利亞歷史、塑造澳大利亞民族身份和探索民族出路而著稱。他擅長“運用兼容并蓄的藝術手法,將個人困境的現代性書寫和民族困境的歷史性拷問有機結合起來,并通過細節描寫和人物塑造,來闡釋和揶揄現代人的生存狀態和精神世界”(彭青龍,2015),既展現了歷史真實的文本性、復雜性,展現了身負文化記憶之重的當代澳大利亞人所面臨的生存困境,也對當代人如何增強民族意識、找尋民族出路進行了種種詩學探索。因而被譽為“具有民族意識和道德情懷的作家”(同上)。
惜乎,以往對凱里作品的研究大多從后現代視角探討其作品豐富的敘事策略或從后殖民視角挖掘作品的主題內涵。早年,雖有評論關注到其作品的倫理維度,但并未對此做深入分析。近年,這一主題逐漸引起更多的批評關注,凱里研究專家彭青龍(2015)通過對《幸福》和《偷竊——一個愛情故事》的研究指出凱里作品中蘊含著“超越二元、以人為本的倫理思想,”認為兩部作品共同昭示了“道德主體分裂的本真狀態和身份建構的艱辛;”并進一步指出,“無論是歷史題材小說還是現實題材小說,道德倫理都是凱里文學創作思想中不可或缺的一個維度,甚至是重要的主題之一”等等。值得注意的是,上述研究僅僅是對凱里作品折射出的理性倫理主題的分析。事實上,凱里作品尤其是他廣受贊譽的新歷史小說敘事策略的安排本身亦折射出豐富的倫理意蘊,但這方面的研究目前尚是鳳毛麟角。我們檢索目前只發現Erica & Mike曾對《奧斯卡和露辛達》如何運用敘事欺騙和反諷策略實現讓讀者期待落空及其背后深層的倫理意蘊的探討。本文擬從敘事倫理的視角研究凱里如何在其新作《健忘》中將“講故事的策略”和抽象的倫理思考巧妙結合,以期理解其小說中所表達的倫理實像。
無論在中國還是西方,文學與倫理道德的關系自文學發生以來便密不可分。在中國,從周敦頤“文以載道”到黃宗羲“文之美惡,視道合離,”雖然不同歷史背景下“道”的內涵、外延不盡相同,但都指出文學應關注當下社會的倫理道德的關注,發揮其經世致用的功能。在西方,詩人被柏拉圖驅逐出理想國后又被亞里士多德重新請回,其依據都是對藝術天然的道德屬性的考量。到了啟蒙運動時期,文學更是成了道德的教科書。18世紀以降,隨著康德“審美無利害”成為美學的基本原則,對藝術自律的偏愛讓文學內部研究成為西方文藝研究的明確追求,唯美主義、英美新批評、俄國形式主義和結構主義等開始從文本內部探尋文學的本質意義,文學和倫理道德自此分道揚鑣。20世紀后半葉,解構主義對語言內部的異質性的發現,促使文藝研究重新審視藝術自律的理論范式,隨之興起的新歷史主義、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等文學批評思潮不約而同把關注焦點從文本內部轉向外部世界以尋求力量,文學與文化、政治,與倫理道德的關系復歸到文學研究的視野。到了80年代,學界出現了文學研究的倫理轉向和道德哲學的文學轉向。
在文學研究的倫理轉向中,韋恩·布斯(1983)率先在文學范疇內探討倫理與藝術形式的關系并指出,“小說修辭的終極目的是決定作者為誰寫作”,在小說批評中,“‘寫好’的概念必須包括成功引導你的讀者對虛構世界的看法,‘寫得好’不只是‘寫的美’,必須為服務于更大的目的,藝術家的道德責任是其‘寫好’這一審美責任的基本組成部分。”另一位先驅努斯鮑姆從哲學角度探討文學作品的道德意義,認為敘事小說是道德哲學不可分割的補充,強調文學的想象力在道德哲學和公共生活中的重要作用,提倡通過“暢想”和“移情”對他者產生憐憫和同情,從而在公共生活領域通過文學想象力達到一種“詩性正義。”詹姆斯·費倫進一步從修辭角度對敘事倫理做出思考,提出了修辭性敘事倫理“由內而外”的批評路徑以及“重構”敘事文本的倫理準則與“評價”文本世界的價值體系兩個步驟。作品文本形式和選擇總能操縱人物、隱含作者、敘述者、真實讀者之間的倫理互動關系。
《健忘》以“維基解密”的創始人,被稱為“黑客羅賓漢”的朱利安·阿桑奇為原型塑造了故事的女主人公加布里埃爾。她涉嫌使用代號為“天使”的網絡病毒侵入澳大利亞監獄系統,并殃及美國。美聯邦政府因此稱其為“叛徒”,并勒令澳大利亞政府將其引渡回美國接受死刑。這一事件引出了小說的另一位主人公菲利克斯。全書構思精巧,分為兩個部分,每部分均采用級差嵌套敘事。盡管兩部分在嵌套敘事的情節上各自獨立,敘述焦點也大相徑庭,但上、下部分通過框架敘事聯結,共同圍繞菲利克斯受托為加布里埃爾進行藝術化脫罪這一核心情節展開。接下來我們就對框架敘事這一文本形式所包含的敘事倫理進行分析。
首先,小說運用嵌套結構讓敘事在不同層次進行轉換,在作品內部營造出立體空間,增加了作品的可視性,為敘事策略的多樣化提供可能,由此提升了作品本身的敘事魅力。此外,相較于平面化的單層敘事,嵌套結構拉開了讀者與文本的距離,這首先要求讀者較高的“參與比重,”通過積極閱讀、充分思考,超越嵌入敘事,通過“重組文本”保持框架層故事的完整性和連續性(李瓊,2013)。同時,讀者與嵌入文本這一“他者”的距離有利于加深或調整對其作品主題意義的理解。李冉(2016)指出,“框架敘事的敘述者在讀者對敘事的理解和判斷方面的影響和干預總是占據更為優越和主動的地位。”《健忘》第一部分的框架敘事中,敘述者菲利克斯時常以隱含作者的身份闖入,打斷、糾正席琳的敘述,提供另一版本的美國援澳、布里斯班之戰的歷史真實,并對這一歷史事件插入自己的價值判斷。和席琳從小接受的教育美國派大部隊遠道而來保護、援助澳大利亞的敘述相反,他說美國大兵其實是“拿著澳政府給付的高薪,縱情與澳大利亞女兒的溫柔鄉……美國在二戰時候強奸了澳大利亞。”(Carey,2015:66)
框架敘事的敘述者讓席琳這一嵌入文本的敘述在“事實軸”和“價值軸”上背離隱含作者的范式,成為不可靠敘述,從而拉開讀者和她的敘述距離。這促使讀者對席琳關于當年布里斯班之戰的敘述和判斷不再全盤照收,而應對這一歷史事件重新審視并形成自己的判斷。對于1975年澳大利亞憲政危機,菲利克斯更是以歷史見證人的人物身份通過反敘事對提供另一版本的歷史真實,并對新帝國美國破壞澳民主政治、干涉其內政的霸權行為進行直接地、辛辣地批評和諷刺。框架敘事層和嵌套層敘述者的沖突形成巨大的張力,使得文本本身彌漫著不確定性。隱含作者在促使真實讀者反思傳統認知方式的局限性的同時,也邀請他們對主人公及澳民族的遭遇產生強烈的同情,繼而對美國霸權產生厭惡,在詩學中踐行“正義”。
《健忘》同凱里的其它歷史小說一樣,通過講故事在主題意義上對新帝國——美國打著援助旗號對澳大利亞實施掠奪的霸權行徑予以揭露和鞭撻,延續了作者“寫回”帝國美中心的傾向,同時對澳民族的出路進行了詩學探索,包含了豐富的倫理內涵。然而這部作品的倫理意蘊同時也寓于嵌套敘事這一文本形式的巧妙運用,它架起了隱含作者、敘述者、人物和真實讀者之間的敘事交流和倫理互動的橋梁。在提升作品的審美價值之外,框架層敘述者的反敘事和嵌套層敘述者的不可靠敘事形成鮮明對比,促使讀者看到歷史真實的復雜性和多樣性,進而反思傳統認知方式的局限性,對宏大歷史敘事進行重新審視。與此同時,隱含作者也促使讀者對歷史人物和事件作出新的價值判斷,在詩學中踐行“正義”,從而實現文學作品與社會現實之間烏托邦式的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