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林業大學人文院 210000)
蔣捷,南宋詞人,字勝欲,號竹山,宋末四大家之一。咸淳十年中了進士,不久南宋亡,他志不仕新朝,深懷著亡國之恨漂泊于江浙一帶,隱居于竹山,度過孤苦的后半生。由于有關他的生平事跡極少史籍資料記載,只留下九十多首的《竹山詞》流傳至今,因此我們只能結合他的詞作對他作一個大概的了解。在他膾炙人口的代表作《聽雨》中,通過少年、中年、晚年三個階段的“聽雨”描寫,他歸納概括了自己一生的心境變化:少年不識愁滋味、壯年漂泊冷清清、晚年歸隱尋心安。
紅燭昏羅帳。蔣捷在南宋滅亡之前,也曾度過一段美好的少年時光。“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亦是他年少時期的寫照。與其他文人一樣,蔣捷也有過風流韻事,醉倒在石榴裙下,倜儻無限。也“為賦新詞”愁過,如《祝英臺》次韻:
柳邊樓,花下館,低卷繡簾半。簾外天絲,擾擾似情亂。知他蛾綠纖眉,鵝黃小袖,在何處、閑游閑玩。
最堪嘆,箏面一寸塵深,玉柱網斜雁。譜字紅蔫,剪燭記同看。幾回傳語東風,將愁吹去,怎奈向、東風不管。
開頭“柳邊樓,花下館”在蔣捷詞里常出現的處所,無論是《荊溪》里回憶出現的“花外樓,柳下舟”,亦或是《聽雨》里的“歌樓”,都營造了風流少年尋花踏柳的無憂之境地,且是他少年時光的象征。煙柳浮華之地,以及鶯歌燕舞、日日笙歌的生活,熱鬧非凡,多的是閑愁。于是下闕便抒寫了思春之愁,與情人的纏綿悱惻,加上蔣捷細膩柔軟的心理,抒發了他東風都吹不盡的綿綿情愁;所以少年時期,聽的非雨,而是熱鬧與閑情。
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蔣捷的壯年,充滿漂泊羈旅之感。以舟、江以及斷雁作為寄托情感的意象,象征了漂泊無定的羈旅生涯。中年時候的雨多了歲月的氣息,多了飄零的失落意味。在異鄉,在輾轉奔忙的路上,在催人悲泣的客舟中,聽雨,悵然迷茫。他在這漂泊過程中,也寫下了許多反映身世變化的詞,如《梅花引·荊溪阻雪》:
白鷗問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時,何事鎖眉頭?風拍小簾燈暈舞,對閑影,冷清清,憶舊游。
舊游舊游今在否?花外樓,柳下舟。夢也夢也夢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黃云,濕透木綿裘。都道無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漂泊是蔣捷在壯年時的常態,荊溪的雪恰好讓他的腳步停滯片刻,江上翱翔的白鷗使蔣捷躊躇,到底是“身留”?還是“心留”?借了白鷗之口問出,營造了蒼白孤寂之境。“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面對茫茫江海,自己身如浮萍,發出身寄何處的喟嘆。問題只有詞人自己能回答,進,無法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退,卻無“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曠達。南宋的滅亡、祖傳家教的忠君愛國思想以及孤苦飄零的經歷使他內心無法安定,而后他又憶起舊游,“依然是,未愁絕”,心事鎖眉頭。王國維曾在他的《人間詞話》說:“原夫文學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觀也,出于觀我者,意余于境;而出于觀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無以見我,而觀我之時,又自有我在。故二者常互相錯綜,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廢也。”1由此來看,“白鷗問我”這一界面的描寫正構建了“我”與“白鷗”二者間的對話,于此境中只“我”與“白鷗”,前者抒情,后者再承情,互相呼應的情感交流,構成清新明朗的意境,同時用擬人手法表現了若有若無的感情線,我于白鷗,白鷗于我,是互相構成空寂飄渺的境界前提,兩者讓意境自然、和諧,更加渾然天成,不留痕跡。人在愁緒縈繞心頭時,一有閑暇,便會思考生命中的困惑,這種靈魂的自我叩問讓感情顯得更自然真實。
另外,蔣捷另一首詞《舟過吳江(一)一片春愁待酒澆》中“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一句,尤為后人關注,更多人對其寫作手法、用詞上做了研究與批評,其實整首詞表達的感情亦有值得研究的價值。光陰的流逝與時序變化、植物的季節變遷牽動了在異鄉為異客的詞人敏感的內心,離家漂泊的生活使他在大把時間中與船、與江河為伴,從他的詩詞中也可知道,即使再久,他也無法融入當地的環境,無法安下自己的心,必須以“客”的身份棲居他鄉,可見他牽掛家國思想的一種執拗。
鬢已星星也。聽了無數點滴雨,看盡悲歡離合,這個時候他也告別了漂泊,暫時安定。此時,他寄居僧廬,聽夜雨寂然而落。“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看似心如止水,波瀾不起,可徹夜聽雨不眠,便已揭露了作者五味雜陳的心。末句“余香有盡,回味無窮”,構成了審美理想,是直觀形象與理性觀念的結合。雨為眼前所見,耳邊所聞,心中的感悟便是無形的觀念性,構成了“美”的理想狀態。所以許多人在讀到這句的時候與作者感受到的悲哀之情不免油然而生。2
家國滅亡以及孤苦漂泊、顛沛流離的生活已經給蔣捷帶來不可思議的心靈創傷,特別是出于人格上選擇的不與他人交流的生活方式,讓他與其他宋末三大家與眾不同。蔣捷出生于家底豐厚的功臣世家,家祖是愛國的忠士,家學的傳承奠定了他忠于宋室的思想,他是一個徹底的南宋遺民,當時的南宋三大家也都與新朝有染,而他獨獨不愿意與之交往,所以寧愿獨自飄零,游于吳越一帶做個他鄉之客。種種現實環境促發了他的隱居思想,同時接觸了佛道思想,后來便隱逸于竹山,有詞《少年游》:
楓林紅透晚煙青。客思滿鷗汀。二十年來,無家種竹,猶借竹為名。
春風未了秋風到,老去萬緣輕。只把平生,閑吟閑詠,譜作棹歌聲。
從中看出,即使到了晚年,仍以為“無家”可歸,愛竹卻無地可以植,以借為名,實則仍盤旋在故國鄉思中。末尾“只把平生,閑吟閑詠,譜作棹歌聲”,看似是只能把余生寄托于閑吟詠賦的生活中,實則蒼涼無奈,曠達超然、隱忍超脫實是無奈之舉。而在《虞美人·聽雨》中,“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更多的是無奈無力之感,或許是因為家國無望收復的意難平,或是前半生漂泊無為的生命之思,抑或是看破生命中離離合合的情感經歷而進行的無奈之思考,《九歌》中“固人命兮有當,疏離合兮可為?”亦是同樣對待人世間離合的無可奈何之嘆,深以為這是千古以來都值得讓人深思的問題。這里面蘊含的愁情,是“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的輾轉柔腸并非直言“愁”。有如溫庭筠《更漏子》的末句,“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 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同樣是寫雨,但從整體來看,溫詞更著重于眼前景以及眼前情,蔣詞則有人生變化起伏之感,多了情感的細膩描寫。但兩者“任雨滴到天明”有異曲同工之妙,雖不言君與國,但淡語足以道悲情。
在《竹山詞》中,蔣捷最常抒發是情感是“愁情”,無論是春愁、鄉愁、飄零羈旅之愁,都與他的人生經歷息息相關。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壯年漂泊他鄉為異客,家國心事無盡愁,晚年聽雨僧廬下,愁情似淡而更濃。那雨貫穿了蔣捷一生,年月流逝之傷,漂泊輾轉之苦,國破家亡之痛,這些疼痛隨著歲月散去之后,他聽了整夜的雨,回頭環視整個人生,以個人身世進行反思,忽然明白生命的意義:悲歡離合總無情。他所體味的生命意義就遠比那些閑愁自來、強自為愁的生命意識要更深遠,更貼近生存狀態。我們透過這首高度概括凝練他這一生的詞,終于明白了他“欲語還休”的愁苦。
注釋:
1.王國維.《人間詞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02.
2.童慶炳主編.《文學理論教程》.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