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生態意識看水上勉的《大海獠牙》

葉曠銘 陳愛琴 （南京林業大學外國語學院 210000）

一、水上勉的人生經歷與《大海獠牙》的創作背景

1919年，水上勉出生在日本福井縣偏僻山村的木匠之家。因家中貧困，九歲時被送去寺廟做和尚，十三歲時不堪虐待出逃，后又輾轉其他寺院。十七歲時還俗，開始四處流浪。他先后做過木屐店店員、膏藥行商、代課教師等三十多個職業，這些經歷都在日后他進行文學創作時成為了豐富的素材。

二戰后，水上勉開始寫作，因為他幼年時期的悲慘經歷，水上勉的作品多聚焦于妓女、罪犯等社會邊緣人物。在社會上長達數幾十年的漂泊，使水上勉更加深刻地了解了日本的社會，眾多社會問題引起了他的關心。

1959年，水上勉通過電視、報紙了解到了水俁病事件。當時，水俁病沒有得到公眾的承認，正處在居民和工廠、政府激烈對峙的時期。為了解實情，水上勉親身來到水俁市拜訪水俁病的患者及其家屬、采訪氮肥工廠，做了詳細的記錄。回來后，他便在此基礎上創作了推理小說《大海獠牙》。

《大海獠牙》一經發行便收獲了大批讀者的好評，引起了輿論對水俁病的重視，并獲得了第十四屆日本偵探作家俱樂部大獎。小說揭露了水俁病事件對當地環境的破環，也揭露了資本家和政府不顧百姓安危，為一己私利逃避責任的丑惡嘴臉，是日本最早揭露水俁病事件的生態預警小說之一。

二、《大海獠牙》所揭露的環境問題與其影響

《大海獠牙》共十七章，小說以“怪病”蔓延的海邊城市“水瀉市”為背景，講述了調查此怪病的醫生離奇被殺害的事件：醫生結城宗市從東京被派來調查水瀉市的怪病，但卻在調查過程中離奇遇害，小鎮醫生木田和刑警勢良富太郎針對此案展開調查，最終發現兇手是結城的朋友阿久津，兩個人實際上都是為佐木川化學公司辦事。佐木川化學公司為打敗競爭對手東洋化工廠，派阿久津等人來到當地炸毀東洋化工廠，因結城宗市反對此事，遂將其殺害。“水瀉市”是作者虛構出來的城市，但根據小說中的描述，不難看出作者就是在影射日本的水俁病事件。

水俁市位處日本南九州熊本縣，是一個以海為生的小鎮。19世紀50年代左右開始，該地的漁民開始染上一種怪病。這種病一開始出現在吃了死魚蝦的貓身上，但最終蔓延到人的身上。患者輕則四肢麻木、疼痛、顫抖等，重則像癲癇一樣抽筋、智力異常、發笑、最后發狂而死。這種病后來被命名為“水俁病”。1956年，日本熊本國立大學經調查發現，這種怪病是由于沿岸的居民長期食用水俁灣中的含汞海鮮而導致的。水俁市日本氮肥工廠常年向當地海域排放大量未經處理的含汞工業廢水，怪病的真相是居民們食用了被污染的魚貝而導致的汞中毒。這就是著名的水俁病事件。1965年，新瀉縣也發生了類似的有機水銀中毒事件，被稱為“第二水俁病”。作者虛構的“水瀉市”和“東洋化工廠”，就對應著水俁市、新瀉縣以及日本氮肥工廠。

小說每一章都圍繞結城醫生的案件展開，通過對兇殺案的調查，在兇手浮出水面的同時，逐步地揭示出“水瀉病”對這個小鎮的嚴重傷害。海洋生態環境被破環，漁民頻繁暴亂，數十位患者無藥可醫，只能在家中等待死亡的降臨。

1.對生態環境的破環

水瀉市這個工業城市唯一一座引人注目的化工工廠，東洋化工廠，它是作者所虛構的工廠，但在現實中則指的是水俁的日本氮肥公司和新瀉縣阿賀野川上流的昭和電工工廠。

工廠大門威風凜凜地沖著車站，幾根高大的煙囪噴著黑煙，將天空染得灰蒙蒙的。和蕭條的漁村相反，這里的景象充滿勃勃生機。城市里到處彌漫著從工廠放出的化學藥品和電石廢渣的臭氣，像發霉變餿的食品一樣酸溜溜的。1

這一段對于工廠的描寫表現出了工業對于城市生態環境的破環，生機勃勃的工廠和蕭條的漁村形成鮮明的對比。水瀉本來也是個美麗的漁村，然而工廠的入駐打破了平靜，沒有處理的化工廢水污染了大海，數以萬計的魚貝被毒害，漁村幾乎消失。

2.社會動蕩

通過對怪病調查，人們發現了其源頭在于被廢水毒化的魚貝，于是人們對海鮮的需求大幅度減少，患者的接連出現更是讓當地的漁業遭到了幾乎毀滅性的打擊。

于是漁民們聯合起來，要求政府和化工廠承擔責任給予賠償，然而化工廠和政府卻失口否認怪病和工業污染的聯系。小說中多次出現對漁民暴動的描寫：漁民組成聯盟，舉行聲勢浩大的游行，甚至揚言要炸工廠，政府難以壓制最后不得不出動警察維持秩序。社會秩序被打亂，漁民、居民、政府、工廠，各自為了各自的利益在運動，形成無數的沖突和矛盾。然而，在一場最大的暴亂后，木田醫生的思考卻揭示出更深層次的問題：小鎮早已離不開這個工廠。環境問題不是單純的炸掉工廠就能解決的：

工廠可惡嗎？……工廠排放著可怕的汞廢水，卻不想承認。海里蓄積著無法疏浚的污泥。……吃了打上來的魚，就會被絕癥纏身。可是，工廠也不能封閉排水口。……維持二萬五千名職工、支撐水瀉市的龐大經濟的工廠不能輕易關掉。如果工廠倒閉了，那么，這個城市大概就立刻會倒退，成為一個靠著已經死掉的大海的荒村。2

工業化為小鎮帶來了經濟的繁榮，同時也帶來了嚴重的污染。當這種污染危及到居民的生命時，才會引起社會的注意。如果經濟發展的代價如此嚴重，這樣的發展又是否值得人類去追求呢？作者將自己的憂思寫在小說中，以求更大的輿論反響。

3.對人的傷害

小說第八章“結城宗市的筆記”中，作者借醫生之筆，用整整一章來記錄水俁病患者艱難的生活。結城醫生訪問的第一個家庭，志木佐平的妻子辰就是“怪病”的患者。辰躺在很薄的褥子上，頭很大而身體纖細，衣衫襤褸，皮膚干枯烏黑，沒有任何反應，直挺挺的躺著。作者通過描寫這一個水俁病患者的典型形象，展現出其他數以百計的患者的痛苦。像這樣無藥可醫，只能靜靜等死的患者還有很多，他們無疑是人類過度污染自然的受害者。

環境污染對人類的影響并不只限于直接受害的怪病患者，而在不知不覺中引起了一系列的悲劇。作者將作品中其他人物的悲劇和水瀉怪病聯系在一起，是想以此告誡那些覺得水俁病事件與己無關的人，環境保護與每一個人掛鉤，過度工業化正不聲不響地吞噬著人類的生存環境，今日對環境問題漠不關心的態度會成就人類日后的悲劇。

三、水上勉的生態意識

水上勉始終保持著對生態問題的高度關心，在《大海獠牙》中他通過揭露過度工業化給自然、社會及人類本身的帶來的惡劣影響，表達了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也表達出他的生態意識。

1.具有前瞻性的生態危機意識

《大海獠牙》寫在1960年，而水俁病的病名當時并沒有被主流媒體認同，病因的調查也因為政府和工廠一直拒絕承認工業廢水污染而擱置，受害者的賠償問題還沒被搬到法院解決。但水上勉具有非常敏銳的生態危機意識，立刻聯想到了其中的關聯，通過實地調查收集情報，對工廠進行調查。但令人失望的事，工廠一再強調怪病于己無關。在此基礎上，水上勉大膽嚴謹的構造出“水瀉市”“東洋化工廠”等虛擬形象，具有極高的前瞻性。他曾在作品中指出：“雖然我在作品中斷言怪病的罪魁禍首是工廠，但在醫生、科學家未做定論之前，作為外行人，我不能草率論斷，所以就虛構了一個以‘水瀉’為名的小鎮。因為在新瀉同樣存在信越化學、昭和電工等出名的化學工廠。我當時就想，在新瀉也許會上演同樣的悲劇。果不其然，幾年后，在新瀉縣竟然真的發生了‘新瀉水俁病’。”3

2.對弱勢群體的人文關懷

《大海獠牙》這本小說雖是以推理為主，但事實上全篇都展現出了水上勉獨特的寫作魅力。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其人物的塑造,作品中塑造了很多令人同情的受害者形象,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在小說最后死去的安次母子。安次和他爸爸都是水俁病患者，而母親阿金因為難以承受丈夫和兒子接連病變的痛苦而逐漸失常。小說的最后，精神錯亂的阿金把安次帶到海灘上，與兒子身體交疊的死在了一起。

阿金選擇這片春日和煦的沙灘作死地，把安次的身體折彎，蓋上縫著補釘的黑色田間勞動服，自己趴在上面，枯瘦的手插進沙子里。安次的眼睛半睜半閉，望著懸崖。母親那煙熏火燎的面孔變成深綠色。現出死斑的腳前堆著海螺，被涌上來的波浪打濕了。4

安次母子在絕望中走向死亡，也為小說落下了最沉重的一筆。而這些在痛苦中掙扎，默默走向毀滅的藝術形象，都是水上勉根據自己的所見所聞提煉出來的。安次母子最后死在了“一片春日和煦的沙灘”這個細節正表明了水上勉對他們深刻的同情和對這些受害者的人道主義關懷。

3.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

在人類文明的歷史長河中，人類因為對自然認知的局限性，一直以人類的整體利益為最高價值，開發自然，利用自然，保護自然。而事實證明，“只要是以人為本，以人為目的，以人為中心，人類就必然傾向于把自身利益置于生態整體利益之上，為自己的物欲、私利和危害自然的行徑尋找種種自我欺騙的理由和借口，生態危機也就必然隨之而來，并且越來越緊迫”5

人類因破環了自然生態而自食惡果，水俁病事件就是其一。但是，真正受到傷害的往往是那些無辜的人，手中有資本的人卻仍在作威作福。自然帶給每個人的懲罰并不公平。《大海獠牙》中也深刻地體現出來：強者制造問題、攫取利益，弱者受到傷害、被迫背鍋。海水被污染后，大量的漁民事業，無辜的海邊居民身患不治之癥，而污染海域的化工廠卻沒有受到一點影響。人類有保護自己生存環境的義務，但不是每個人都對環境的破壞有同等的責任。水上勉在這篇小說中，站在弱勢群體的立場上，批判環境危機中的不平等，借此深刻的批判了人類中心主義。

四、結語

本文通過對水上勉《大海獠牙》的創作經歷和這本小說所揭示的環境問題的分析，對水上勉的生態意識進行了一定的剖析。以《大海獠牙》為例，水上勉在具有卓越的文字功底和推理技巧的基礎上，還對生態環境問題極為關注并具有極強的責任感。他通過對小說背景一定程度上的虛構和優秀的描寫能力和人物塑造能力，揭露了水俁病事件的深層次原因，表達了自己對生態問題的預警和憂思。表達了對弱者深刻的同情和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

注釋：

1.（日)水上勉著，李翟譯.海的牙齒[M].北京：海洋出版社，1984：6.

2.（日)水上勉著，李翟譯.海的牙齒[M].北京：海洋出版社，1984：170.

3.（日)水上勉.金閣與水俁[M].東京：筑摩書房，1974：126-127.

4.（日)水上勉著，李翟譯.海的牙齒[M].北京：海洋出版社，1984：212.

5.王諾.生態整體主義辯[J].讀書，2004（2）：45-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