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小雪 (江漢大學 430056)
《二十年后》是美國作家歐·亨利的短篇小說。兩個美國青年——鮑勃和吉米·威爾斯是一對非常要好的朋友,當鮑勃要到西部去創業時,他們相約二十年后在紐約大喬勃拉地飯館相會。然而在西部闖蕩了二十年并且正受芝加哥警方緝捕的鮑勃趕到紐約來踐約時,在紐約已當了巡警的吉米以出人意料的手段逮捕了鮑勃。這篇小說短小精悍,情節安排合理,結果卻出乎意料卻又符合邏輯,凸顯了歐·亨利一貫的寫作風格。
縱觀全文,作者的身體空間敘事對主題的呈現至關重要,它們甚至是理解耐人尋味的結果的一個很好的切入點。
鮑勃和吉米的差異在二十年前兩人在各自做出選擇的時候就開始展現。鮑勃選擇到西部去淘金、發大財;而吉米則選擇在世界上最好的城市——紐約奮斗。他們各自的主體意識決定了他們的身體所行走的空間,而空間的特色又塑造了他們各自的身份,影響了各自的命運。
鮑勃的選擇展現了美國歷史上的“淘金熱”、“鍍金年代”對年輕一代的影響。他的身體留下了一部分美國西部空間的烙印。
據《美國通史》記載,美國西部礦業開發時期較短,它出現于1860年左右,接著是持續30年之久的繁榮興盛,到1890年以后就逐漸衰落了,美國歷史上的“鍍金時代”也隨之而結束。《二十年后》一文中鮑勃去西部闖蕩也就在這一時期。在西部地區,一旦發現金礦,大批的探礦者、冒險家和投機商紛紛涌入這兩個地區,采掘價值巨大的金子。西部資源富庶,人少地多,因而能為開拓者提供較多改善自己處境和致富的機會。在西部,階級界限不像東部老區那樣明顯、固定地劃分,而是比較容易突破。因此,開拓者極有可能因為開發許多未被利用的資源而致富,而同時又很容易在一個尚未定型的社會秩序中獲得社會地位上升的機會。因此,小農場主靠肥沃的土地的豐產便很快地富裕起來,投機者由于出售他在城鎮的一些地塊而獲得一筆巨額收入,運氣好的礦工拿起鐵鍬干一陣便發現豐富的礦藏,從而發了橫財。總之,一個人只要在有利時機的情況下致力于發財致富,他就有可能提高他的社會地位。因此,面對這樣一個可以提升自己社會地位的機會,生于紐約市井的鮑勃義無反顧的選擇了去西部冒險,他渴望通過快速的方式來積攢人生的第一桶金以及快速獲得社會地位的向上流動,獲得身份的重塑。
其實在鮑勃做出選擇之際,讀者就可以隱約看出,鮑勃有著想要放手一搏的急功近利和冒險的精神。同時潛伏在他身上的紐約市井之氣又賦予了他圓滑、聰明的特性。
在礦業城鎮,社會治安糟糕,經常有匪幫和歹徒進行騷擾和搶劫。爭吵搏斗、私刑拷打以致槍擊廝殺的事件層出不窮。(丁則民 128-129)西部世界是冒險家和投機者的樂園,是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叢林之所。“這個地方盛產金、銀、銅、鐵、水銀、大理石、花崗巖、白堊、石膏、盜賊、殺人犯、亡命徒、女人、兒童、律師、基督徒、印度人、中國人、西班牙人、賭徒、騙子、惡棍、詩人、傳教士,以及傻瓜笨蛋、膽小懦夫。這里花草不生,看不到一絲賞心悅目的青綠顏色,連鳥兒飛越這里也要隨身攜帶干糧。”(馬克吐溫,原序9)在這里,發財與揮霍,追求與冒險,野心與欲望,強力與巧智,希望、奮斗、鉆營、落空、潦倒、幻滅……在萬頭攢動的黃金夢幻中,人人都上演著各自的悲喜劇。
鮑勃在西部具體經歷過哪些悲喜劇,讀者僅從歐·亨利精煉的言語描述中很難詳查。但是鮑勃在和“吉米”碰頭時,重塑身份后的喜悅之情在作者“不經意”的細節描寫中被體現得淋漓盡致,給讀者留下了可供追溯并想象的文字。歐·亨利在文中描述的鮑勃精明的眼神、額頭上的刀疤、手指頭上碩大刺眼的鉆戒、嵌滿鉆石的懷表,以及他給所謂的“吉米”講述的這些年在西部的打拼經歷,鮑勃身上所承載的空間特征讓他的性格漸次豐滿:一個本性純良、可塑性極強的紐約青年,在黃金夢的驅使下,來到西部淘金。趨利避害的求生本能、弱肉強食的叢林規則讓他在爾虞我詐、工于算計、以暴制暴的環境中變得心狠手辣、戾氣十足,精明狡詐。在江湖上,他獲得了一個“滑頭鮑勃”的稱號,警察也奈何不了他。
他的形象頗似馬克吐溫在西部小說《苦行記》中所描繪的亡命徒斯萊德:“斯萊德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的內心、雙手和靈魂上都沾滿了冒犯過他的人的鮮血。他是個對任何傷害他、冒犯他、侮辱他或怠慢他的行為進行瘋狂報復的人……他是大陸上的一個高貴而精明的公務員,一個土匪中的土匪,又是土匪的克星,他是山區蠻荒地帶最嗜血、最危險、最有價值的公民。”(馬克吐溫 47)鮑勃唯有像斯萊德一樣,才能在西部粗礪的環境中生存、打拼并快速的發財致富。
這就是西部空間暴掠血腥的一面在鮑勃身上的體現。然而鮑勃的記憶空間中仍然保留有和吉米的約定。因此,當20年之約來臨之際,他記憶中的吉米的形象仍然可愛,“最善良、最可愛”等詞匯與其說是鮑勃用來形容吉米的,不如說是用來傳達他心中封存已久的那片人性的善良與溫暖。因此,鮑勃這個人物內心復雜,善惡交雜。在他身上,既有西部空間的特征,也有市井階層的特性,有性格狡猾多變、暴力的一面,也有面對友情時溫柔善良的一面,因此,鮑勃的人物個性空間呈現出復雜糾纏的多面性。
和鮑勃相比,吉米的形象相對單純。吉米從一開始就選擇留在他認為世界上最好的城市——紐約。二十年的時間讓紐約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二十年前,吉米選擇了留在紐約。據《紐約史》記載,“紐約和布魯克林加起來在1830年總計有22萬人口,1860年達到100萬,1890年為250萬。紐約成為一個大都市,這里的一切都變樣了”(弗郎索瓦 107)來自各國移民的加入,讓紐約變得更加多元化和國際化,因為彼時的紐約看上去充滿了無窮的可能性,人們普遍認為,在這個自由的國度,出生貧寒并不是成功的障礙。對于努力爭取的人來說,紐約是一個能夠伸手觸摸到經濟成功與社會地位提升的地方。即便當時的社會并不是如人們所想象的那么平等,但人們普遍將社會階層可能的上升通道與紐約這個環境緊密相聯。
1922年劉易斯·芒福德寫道,“不想繼續無知野蠻下去的人們應該成為都市人。這表示他們必須來到紐約,或參照紐約的流行行為準則。”(弗郎索瓦 236)因此,吉米選擇留在紐約,他認為世上唯有紐約最好,誠如惠特曼所吟唱的那樣,“啊!有什么能比我眼中桅桿環繞的曼哈頓更為壯麗、更加美妙?”19世紀的紐約空前發展,普通大眾的勞動、資本、還有華爾街和珍珠街上人數微不足道的這部分人群所具備的創造和實干精神使“人們把紐約看作了大西洋上追商逐利的威尼斯”。(弗郎索瓦 封頁)紐約的城市的活動、豐盛、氣味、景致,使紐約人和游客迷失,使之徘徊在羨慕、憧憬與欣賞的情緒中。因此,歐亨利在其短篇小說《決斗》中寫道,“紐約城里住了400萬神秘的陌生人,他們乘坐不同的交通工具、為著不同目的來到這里——亨利·哈德遜、藝術學校、假鈔、鸛、縫紉女工一年一度的集會、賓夕法尼亞鐵道公司、對金錢的熱愛、戲劇、低廉的游覽費用、大腦、各類小廣告、結實的趕路用的鞋、野心、貨運火車——這一切都參與構建了住在紐約的人群”,他們參與到和城市的持續“對決”之中,“好讓它評判這些人到底是將要變成紐約人,還是維持粗俗的外鄉人身份”。這種對決不僅僅是城市生活方式與鄉村生活方式的對決、也不僅僅是城里人和外鄉人的觀念對抗,還有文明與野蠻、高雅與低俗、快節奏與慢節奏、本地文化與外來文化、富裕與貧窮等各方面的沖突。
與此同時,各色移民給紐約這座城市填滿了各種顏色。雅各布·里斯在1890年寫道,“如果我們給城市地圖填上顏色來區分人們原本的國籍,那么地圖上的花紋會比斑馬身上還要多,顏色的種類也比彩虹還更繽紛”。(弗郎索瓦 23)紐約的移民運動在1920年左右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對于數百萬移民來說,紐約是一座充滿各種希望和承諾的城市。而這樣的城市也充滿了各色的沖突。欲望無法滿足之后的失落、對金錢以及奢華生活向往而不可得的失意讓這個大都市的罪惡在悄然滋長。罪惡需要正義來對抗。而警察恰好就是正義符號的化身。
因此,在《二十年后》的文本描述中,警察“昂首闊步”、“威風凜凜”“把手中的警棍舞出各種花樣”的身體在紐約這樣的空間中具有了一種威懾性的意義,特別是在暗黑的街道、漆黑的夜晚,警察的身體更具有了獨特的空間領地特征。魚龍混雜的欲望都市,罪惡在悄然滋長。各色移民都想在這個快速發展的城市中獲得階層的上升,獲得財富的積累,書寫屬于個體的美國夢。最好的城市就是吉米一開始就選擇生根發芽的紐約,所以對于這個城市,吉米有著強烈的歸屬感和占有感,而警察這一身份更是賦予了他這樣守衛和保護這個城市的權力意識和領地意識。因此,在吉米身上,權力意志體現得非常充分。吉米所持有的“警棍”無疑就是權力維護的象征,就像邊沁的“圓形監獄”所形成的人的自發的自我監視機制一樣,揮動的警棍所散發出的威懾力足以讓任何人心生敬畏,更何況是對那些有不良企圖的人。因此,吉米的“身體”所具有的一切特征都集中體現了一種權力意志。而在暗黑的街道上,無盡的黑夜似乎又放大了這種權力意志,讓“警察”這一角色的神圣性和權威性在沉沉夜色中大放異彩,讓人心生迷狂而難以自拔。在這樣的氛圍中,一種類似于宗教意義上的審判悄然發生在吉米和鮑勃身上。吉米是手持正義之警棍的審判者,而鮑勃則成為了被審判的對象。二者之間,關于善惡、關于純真和世故、各自的欲望之火在此處較量并發出悄無聲息的碰撞,最后被消解于無盡的暗黑和凄風苦雨之中,埋葬于紐約過往的歷史和被推倒的舊建筑的沙礫之下。
在吉米和鮑勃的對抗中,吉米身體特征展示了非常典型的警察形象,“警察”這一身份在夜色籠罩的街道顯得光明而高大。而吉米本人所具有的個性化的面部特征卻在衣領高高聳起,遮蓋住面部表情的夜色中無法窺視。吉米作為人的個性特征無法展現,在歐亨利的筆下,他就是一個“無臉男”。“無臉男”吉米成為了一個符號,一個由警服、警棍、昂揚的身姿組成的權力符號。而作為可供識別的吉米的“臉”,其特征則消失殆盡。吉米作為人的個性被抹殺,被模式化,而成為一種職能化的符號,他既可以是吉米,也可以是其他任何人,他所要執行的就是警察這個身份賦予給他的權利和職責。因此,作為警察的吉米,在面對邪惡時,他必須實施其職能符號所賦予他的權利意志;作為個體的吉米,他在面對舊時的伙伴情誼時,其情感必須掩蓋在“無臉”的面具下,注定是孤寂和悲情的。
“滑頭鮑勃”和“無臉男”吉米在紐約的一個街道相遇。若是在白天,罪惡無處躲藏,一切昭昭然,故事的情節也不會如此的一波三折。歐·亨利不愧是一個老辣的作家。他把二者相遇的場景設置在夜晚下的五金店,也就是二十年前的飯店所在之處。因此,這個“場所”所在的位置如一個容器,收集了兩個不同時間段所隱喻的各類事件,二者疊加或者被收集在同一場所,具有了互在其中的空間共時性特征。挪威建筑理論家諾伯格·舒爾茨曾說,“場所是具有清晰特性的空間”,“場所是存在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甚至場所還具有“精神”和“靈魂”。二十年前兩人分手時飯店作為彼時在場的建筑物是二者友誼和誓言的象征;二十年之后,在飯店的殘垣斷壁中崛起的五金店成為了二者命運相交和沖突之地,是二者分歧的象征。如果說“民以食為天”的飯店代表的是自然經濟和農業經濟,那么基于這種經濟基礎之上的人與人的關系應該是相對單純和充滿善意和溫情,靠天吃飯,彼此合作,才會共度難關。而飯店被五金店所取代也是由農業社會進入工業社會以及商業社會的必然,五金店的工具性、實用性、消費性取代了人與人基于土地的淳樸關系。因此,這個場所雖然所處的坐標不變,但基于這個坐標上所發生的物質運動、城市的歷史、政治、經濟發展以及人的身份和心理活動的改變使二者命運的沖突成為必然。只不過,沖突大小完全取決于作者所要達到的藝術效果。歐·亨利不遺余力的將二者的沖突放到了警察與罪犯這兩個極端對立的角色中,制造了歐·亨利式的典型結局。
假如二者在白天相遇于某個紐約的街頭,那么二者的命運恐怕要改寫,小說的藝術效果也會大打折扣。但歐亨利獨具匠心,他把多重事件疊加后的沖突安排在了一個凄風苦雨的夜晚。而沉沉的夜色所具備的特征就是讓個體的身份被模糊化,原初的生理性特征、社會事件、個體經歷所賦予的可供識別的身體特征消失殆盡,于是個體可以在黑暗中毫無拘束的恣意妄為,釋放自我,即便遭遇陌生人的眼光,也不用擔心身份的暴露。正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滑頭鮑勃”放松了警惕,面對陌生的“無臉男”警察展示了自己心中隱藏最深的最原初的溫情與善意。也正是在這樣的夜色的掩護下,“無臉男”吉米通過巧妙的安排,規避尷尬的身份識別,從而完成了職業所賦予他的權力和正義。
羅蘭·巴特說,“我的身體和你的身體不同”。鮑勃的身體承載了美國“淘金熱”的歷史和“鍍金時代”的特征,從歷史的洪流來看,是一種向上的歷史,“是身體向歷史的進犯”;而吉米的身體,展現的則是作為大都市的紐約警察對權力意志的渴望和實施,表現為被動的權力改造,“是權力向身體的進犯”。(汪民安 15-21)因此,歐亨利通過在鮑勃和吉米身體上通過精心的設計,展現的不僅僅是善惡沖突的二元對立,更多的是在講述西部空間、紐約空間、權力空間、場所等多重歷史空間的中,不同身體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