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淑煥 (商丘學院應用科技學院 476000)
李洱是一位在文壇上極具個人色彩的作家,他的很多作品反映了對于知識分子的關注,而《石榴樹上結櫻桃》則是李洱向鄉村題材轉型的成功之作。在這部長篇小說中,無不透露出生長于中原農村的李洱對于鄉土世界的稔熟,這不僅體現在他對鄉村風土面貌的了然于心,更體現在他深入地觀察到隨著鄉村經濟的快速發展,鄉村在變革、轉型中的各種矛盾的激烈交織,反思了傳統與現代的糾葛交叉、碰撞摩擦。那么,在《石榴樹上結櫻桃》這部作品中,在作者著力刻畫的官莊村,傳統與現代化到底發生了怎樣的矛盾交織呢?
新世紀以來,自現代化發軔,鄉村發展進入了重新建構的歷程。在當下中國鄉村社會急速變革的語境下,傳承了幾千年的農業文明在與工業文明的大碰撞中,李洱試圖通過對當下農民生存狀態的真實描摹,來展現“恢復了鄉土中國的喧嘩、混雜,恢復了它難以界定的、包孕無窮可能性的真實境遇”1的鄉村。
在李洱筆下,不再有賈平凹《秦腔》中的傳統式鄉村,也不完全是當下流行的打工文學的表征,而是反映了隨著現代工業化、全球化的歷史大趨勢,中國鄉村所代表的農耕文明正在自覺或不自覺的向現代化文明轉變,但這種轉變又是不徹底的,繼而出現了官莊村里傳統與現代鮮明碰撞的場面。如小說中講到一個鄉村的傍晚,在村民放養的家禽都回村時,一輛高級轎車迎頭開過來,雙方占據道路兩不相讓之際,一場激烈的“車鵝大戰”迅速拉開了序幕。這一場景正是傳統農業文明與現代工業文明的正面交鋒,現代化以強硬的姿態進駐鄉村,當家禽與轎車發生沖突時,家禽的主人匆忙而逃,似乎也暗喻了在新時代的車輪驅趕而來時,人們無力抵抗的心理特征。
“車鵝大戰”僅是傳統與現代碰撞的一角,鄉村發生的重大變革主要體現在生存方式的轉變上。《石榴樹上結櫻桃》這部作品中,“農民以農業為本,農業以土地為本”的觀念不再是以往作家們書寫鄉村題材時反復張揚的主題,種地已經很難達到農民致富的需求,因此農民紛紛尋找新的生存之路。在官莊村,除了傳統的種地養殖之外,還有選擇外出打工賺錢養家的,如村支書孔繁花的丈夫張殿軍,而丈夫打工養家則是孔繁花證明自己工作清廉的主要依據;也有選擇做生意謀生的,如孔祥生就在縣城賣涼皮,還帶著村里的好幾個村婦一起擴張生意;還有另辟蹊徑辦教堂的孔祥民,靠著香火錢來賺錢;半截人二毛憑借自身的表演天賦在香港、澳門來回飛,甚至客串起了電影。在中原官莊村這個小小的地方,村這頭是李皓拿著鞭子放羊,村那頭是偌大的造紙廠,即便是養殖,村民慶林也不走尋常路,養的不是一般家禽而是狼,靠狼與狗配種生出狼狗賺錢,“狼和狗交配生出來的第一代狼狗最值錢,一只能賣七百塊錢,都抵得上兩頭豬了。”2官莊村里人人都使盡招數謀求發財之路,農民的生存空間被擠壓,鄉土所承載的詩意想象正在被逐漸消解,鄉村原有的生存秩序在這傳統與現代的撕扯中搖搖欲墜,這也從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農民對于現代化的迫切需求。
美國社會學家英克爾斯認為,現代化的核心是人的現代化,而人的現代化尤其強調思想意識的現代化。新世紀以來隨著社會經濟的迅速發展,人的思想文化也逐漸被現代化所灌輸,而在還未完全被現代化的鄉村,傳統與現代思想上的沖突尤為顯著。隨著西方文化理念同西方政治、經濟一同進入中國鄉村,這就使得原有的傳統思想文化觀念受到挑戰。
小說中,一方面,農民的意識里有著根深蒂固的守舊意識,村婦姚雪娥為了生個兒子拋夫棄女躲避計劃生育,孔繁花的母親聽說多吃土豆可以生男孩,便特意煮土豆讓女婿張殿軍來吃;再比如鞏莊村的村長鞏衛紅為了吸引外資把投資人母親的墳墓遷到鞏莊,便裝神弄鬼的找算卦人的說辭來恐嚇繁花,以鬼神之說來實現自己的計謀。另一方面跟隨潮流的思想也無處不在,無論是縣長、鄉長還是普通農民,常常將美國選舉、臺灣問題等政治形式掛在嘴邊,并且為了吸引外資,自上而下的都學習起《英語會話300句》,而且不少農民信奉基督教,在村里都修有教堂。李洱筆下的鄉村敘事,不再有詩意的文化想象,也不再是精神寄托的故鄉,而是在發生深刻的美學裂變之后的鮮明對立,傳統守舊與現代革新的思想于世俗化的欲望中叮當碰撞,祖祖輩輩生活于鄉村的人們一再地試圖吸納前衛的思想元素,同時這種被經濟發展潮流裹挾而來的前衛思想文化也沖擊和消解著傳統鄉村意識,但這種沖擊和消解又是不徹底的,因此出現了傳統與現代化思想魚龍混雜的局面,出現了重男輕女的意識與總統選舉的思想并列的一幕,也出現了信奉鬼神與信奉基督共存的現象,所有這一切在中國的鄉村糾纏、扭合在一起。
李洱寫出了鄉村文化意識最真實的狀態,現代文明不僅僅為城市文化所獨具,它也漸漸成為鄉村文化的一部分,并開始逐漸蠶食鄉村原有的傳統觀念。正如評論家梁鴻所言:“鄉村與現代文明之間并不是簡單的二元對立或被侵入與入侵的關系,它也以自己獨特的地理性、容納性雜糅這些外來話語,兩者相互影響,相互滲透。”3李洱為這部小說取名為“石榴樹上結櫻桃”,這種顛倒話也恰恰反映出兩種看似毫無關聯的事物相互之間的滲透和結合,兩種文化意識的共存亦成為當下鄉村普遍存在的現象。
李洱出生于河南濟源的一個鄉村,他對于鄉村的方方面面甚為熟悉,尤其是語言上,李洱在《石榴樹上結櫻桃》這部作品中灌注了一套獨具特色的話語體系。
隨著鄉村與外界的廣泛接觸,生活方式的變化也決定了語言的發展變化,李洱筆下,人物之間的交流既充滿了濃郁的鄉土氣息,也時不時地彰顯著時代色彩,夾雜著各種各樣的時尚術語,整體上呈現出雜糅相濟的特征。比如“死樣子”“他娘的”“燒包”“白搭”等都是村人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再如“屎到肛門了才去挖茅坑”“嗑瓜子嗑出個臭蟲,什么仁(人)都有啊”“上吊不解繩,喝藥不奪瓶”等,都是極富鄉土意味的口頭俗語,具有鮮明的本土化特征,是最真實地體現原生話語體系的所在。同時,在原生態話語體系的主流之外,還匯入了現代化、國際化話語的支流,就像小說開篇張殿軍給妻子孔繁花打電話,由雞毛蒜皮的家常提到臺灣問題時,都講起廣東話和普通話了,說是自己在外忙得回不了家,是為祖國統一大業添磚加瓦,言辭中流露出話語明顯被異化的影子。又如麻縣長在跟下面的人訓話時就講到:“計劃生育可不僅僅是褲襠里的事,關系到國際民生,也關系到資源枯竭、可持續發展戰略、臭氧層,以及地球變暖,等等一系列問題。”4由一個計劃生育的問題延伸到國際化的種種問題,言談之中常常涉及一些跟隨國際趨勢、時代趨勢的話語。小說中的人物無論是基層干部還是普通農民,他們都不再單純地講地地道道的本土語言,而是在方言與外來詞匯中來回切換,折射出鄉村本土與現代化的雙重語境。
隨著時代的變遷,鄉村正以迅猛的速度想要融入現代化的進程中,在這融入的過程中,從生存方式到思想文化甚至是語言交流上,都出現了傳統與現代化的沖突、融合,這是當下我國鄉村最真實的一種狀態,也是鄉村現代化的必由之路。在這種自覺或不自覺的交叉進程中,怎樣避免優秀傳統鄉村文化的遺失,怎樣抵制拜金主義和傳統道德下滑是需要我們深思的問題,而引導鄉村向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化轉變,引導農民現代化價值觀的轉變,也是亟待建構的時代課題。
注釋:
1.李洱.改寫鄉土文學成規.《新京報》,2005年3月8日.
2.李洱.《石榴樹上結櫻桃》.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6年,第20頁.
3.梁鴻.《“靈光”消失后的鄉村敘事——從〈石榴樹上結櫻桃〉看當代文學的美學裂變》,《當代作家評論》,2008年第5期.
4.李洱.《石榴樹上結櫻桃》,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6年,第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