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俊 (凱里學院人文學院 556011)
鍋莊原本是藏族人民創造的一種載歌載舞的圓圈歌舞形式,但在四川西部、西北部的藏區重鎮還存在另外一種鍋莊,此鍋莊為集商店、客棧、旅店、中介、擔保人為一體的一種民族貿易的組織形式,關于這種鍋莊的溯源準確時間已經無從考察,有的學者考證認為始于明代中葉,有的認為始于元代,有的認為始于遙遠古代,但學者們大都認為最初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鍋莊是起源于藏族,亦即是藏族人民用三塊石頭支撐一口鍋煮食物的一種生活方式,隨著關外客商進入川西、川西北重鎮從事貿易活動需要解決住宿問題,這時最早的鍋莊由原始的藏族人民生活方式開始轉向為客商提供客棧服務的盈利模式,而后逐漸演變成民族貿易的組織形式。這種鍋莊在清朝時期極為盛行,因為其獨特的運作方式與所發揮的作用,形成了一種復雜的文化綜合體,這種鍋莊文化的興盛見證了漢藏民族經濟文化的交流、融合和感情的加深,同時在清朝得以興盛是因為在其深處存在影響鍋莊文化的因素。
清兵入關,定鼎中原之時,青藏高原實際是在蒙古和碩特部控制之下,清朝廷對青藏高原只是間接統治,此時期為了清兵能夠在內地得以順利攻克并占據明朝故有的的領土,清朝廷對青藏高原采取羈縻政策,其中針對生活在青藏高原的蒙、藏等民族與內地歷史悠久的貿易關系,清朝廷尊重歷史貿易習俗。而在眾多經濟貿易中青藏高原與內地的茶貿易一直是占據舉足輕重地位,所以清朝廷在初期延續明朝治理青藏的官營茶馬貿易的制度,即由官府控制內地茶葉與青藏高原蒙、藏民族的馬匹交換,達到既能以茶控馭青藏高原,又能用茶葉換取青藏高原蒙、藏民族的馬匹,滿足清朝軍事需求。清初主要在環青藏高原的西北陜甘地區采取官營茶馬貿易,清初在陜西設巡視茶馬御史五:“西寧司,洮州司,河州司,莊浪司,甘州司。”1這五個茶馬司在清初朝廷對青藏高原實行官營茶馬貿易發揮了重要作用。隨著歷史的發展,實際控制青藏高原的蒙古和碩特部首領固始汗離世,而以藏傳佛教格魯派宗教首領五世達賴喇嘛為代表的西藏僧俗勢力日益增強,為了爭奪青藏高原的實際控制權,雙方之間矛盾日益加劇。固始汗的繼位者拉藏汗與五世達賴喇嘛的第巴桑結加措將矛盾推向白熱化,最終雙方發生戰爭,結果以第巴桑結加措失敗告終。當拉藏汗認為沒有后顧之憂之時,西北地區的準噶爾軍事武裝力量南下,入藏北高原,侵擾西藏,殺死和碩特部首領拉藏汗,推翻和碩特蒙古在西藏的統治,建立準噶爾在西藏的傀儡政權。準噶爾武裝力量在西藏燒殺搶掠、焚燒寺廟,倒行逆施,使西藏地方民眾生活在水生火熱之中。而此時期清朝廷已經基本平定內地,為了解救西藏民眾以及避免準噶爾把西藏的戰火燃燒到清朝廷的汛界,康熙帝前后兩次派遣清軍入藏,最終在青海和碩特蒙古和西藏民眾的支持下,將禍亂西藏的準噶爾武裝力量驅逐出西藏,清朝廷開始對西藏實行實際控制和治理,在西藏地方設立了眾噶倫聯合施政西藏的治理模式。隨著清朝實際控制并直接治理青藏高原,作為控馭青藏高原的官營茶馬貿易的作用逐漸弱化,取而代之是清朝廷通過推崇藏傳佛教格魯派,優禮格魯派高僧從而達到控制、統轄青藏高原的目的,先前仿效明朝所推行的“以茶馭番” 政策就失去了意義。與此同時隨著清初官馬來源的多渠道化,特別是官牧成為清軍用馬的重要來源之一,以及內地戰爭的減少,軍馬需求量減少,傳統依賴茶馬貿易換取軍馬的戰略地位便大大下降了,到雍正末年官營茶馬貿易基本結束。西北地區的茶馬司積存大量陳年已久的茶葉,朝廷不得不命令茶馬司將陳茶折色銀變賣或是充當餉銀。到乾隆時期茶馬司大都由傳統儲存茶葉改為儲存糧食,只有在朝廷與西北準噶爾汗國關系吃緊的時候,才重設官營茶馬貿易,但也只是時斷時續,規模不大,形同虛設。
在西北官營茶馬貿易衰弱之時,清朝廷在西南地區興起商茶貿易,其中尤以四川對藏區商茶貿易為甚,清初朝廷已經在四川設監察道,召商發引納課,只不過初年四川戰亂不斷,人煙稀少,茶園凋敝,商茶貿易很難實行。隨著清兵在西南地區平定三番等戰爭的結束,局勢穩定,四川省經過湖廣填川解決了人口問題,茶樹種植、加工得到了恢復,而西北地區的官營茶馬貿易制度也在逐漸退出歷史舞臺,清朝廷對青藏高原的策略以直接治理為主,四川省西部、西北部毗鄰青藏高原,而毗鄰青藏高原的四川省地區恰是藏區分布所在地,這樣無論從地緣關系、還是民俗語言、文化傳統、茶葉產地等,川西、川西北藏區都占據有利條件,所以成為朝廷對藏商茶貿易有利平臺,在四川省藏區實行商茶貿易清朝廷不但能有效治理青藏高原,同時召商發引納課,增加朝廷財政收入,每年朝廷從川省對藏區商茶貿易中獲得稅收的白銀多達幾十萬兩。這樣到康熙中后期環青藏高原的茶貿易重心由西北陜西地區轉移到西南四川藏區,這對四川藏區的鍋莊發展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商人也看好對青藏高原的商茶貿易契機,因此,在四川藏區形成了打箭爐、松番等販茶的民族貿易中心,這種商茶貿易方式一直延續到清末,帶動了民族貿易組織形式的鍋莊的數量也在不斷增加,功能不斷增多,川省藏區的鍋莊在清朝中期達到興盛階段,形成了獨特的鍋莊文化。清朝廷治理青藏高原的商茶貿易政策推動了四川藏區鍋莊的發展,也為鍋莊文化的盛行奠定了歷史性基礎。
茶樹的生長環境對土壤、雨量、陽光、溫度、地形都有嚴格要求,土壤通常要求不含石灰石,通氣性、透水性良好的砂質土壤為宜,茶樹生長期需要雨量充沛,云霧多,空氣濕度大,對于陽光的需求是光照要適中,不能太強也不能太弱,漫射光最好,對于溫度的要求是年平均溫度在攝氏十八度至二十五度,生長地形則是不超過一千米,坡度在三十度以下的山區南面為佳,只有滿足上述條件,茶樹才能很好生長,才能盛產口感良好的茶葉,因此,符合上述茶樹生長條件的西南地區是茶樹的起源中心。除此之外產茶區分布在華南、江南、江北四大茶區,而在江北茶區臨近青藏高原的產茶區只有陜甘南部。在清朝中前期的版圖內青藏高原與準噶爾汗國、陜甘、四川、云南毗鄰,而西北、北方地區的準噶爾汗國氣候干燥無法生長茶樹,陜甘地區只有南部臨近四川省地區適宜茶樹生長,其余大部分地區不易茶樹生長,云南地區適宜茶樹生長但與青藏高原地區毗鄰范圍與其他地區相比較很少,而四川省的西部、西北部毗鄰青藏高原,與云南、陜甘相較毗鄰邊界線最長,這些毗鄰地區分布著藏區,在平三番等戰爭結束后,四川的茶葉種植、加工逐漸發展,“迄康熙末,天全土司、雅州、邛、榮經、名山、新繁、大邑、灌縣茶樹并有所增”2。四川省不但盛產茶葉,而且臨近其他盛產茶葉的省份,擁有利于周邊的省份茶葉直接運輸到川西、川西北的便利交通條件,這樣減少了茶葉運輸費用的問題。但川西、川西北地貌以高海拔的高原為主,高原上矗立著巍峨壯觀的冰川、雪山,地勢跌宕起伏,氣候復雜多變,內地商隊行走在川藏線上難以適應特殊的氣候,但世代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藏族商人卻能夠從容地行走于險峻的川藏線上。因此介于內地與青藏高原之間的川西、川西北地區稱為二者經濟文化交流的緩沖地帶,地處該地區的打箭爐、松番等重鎮成為民族貿易中心應運而生,內地茶商將茶葉運輸到打箭爐、松番等地,再由藏族商人負責運輸到青藏高原售賣。而內地茶商主要是以漢族商人中的陜商和川商為主,漢、藏商人在川西、川西北的民族貿易中心洽談生意,在交通、信息閉塞的年代洽談生意的所需時間是漫長的,因此漢藏商人都需要在民族貿易中心地區長時間居住、生活,而當地鍋莊恰好為漢、藏商人提供了生活、貿易等方面的便利條件,成為漢、藏商人貿易關系中不可缺少的中間環節。以鍋莊為中心吸引了漢、藏客商以及其隨從,以及為他們提供傭工的人們,所以康熙后期川西重鎮打箭爐已是“番漢咸集,交相貿易,成鬧市焉”3。川西、川西北地區在清朝兩百多年的民族貿易時間內,因為獨特的地理位置和藏族民眾在此居住,使該地重鎮成為漢藏民族經濟文化交流的紐帶,藏族人民把這些貿易重鎮視為了解內地經濟文化的窗口,而內地人民則把這些重鎮視為對青藏高原經濟文化交流的平臺,漢藏商人在這些重鎮從事民族貿易,交流了解彼此的文化,同時也為鍋莊文化融進了多元的地域、交融和諧的民族關系文化等特點。
生活在青藏高原的蒙、藏民族由于特殊的地形地貌、自然氣候、生產方式,使其飲食形成以各種牲畜的肉類為主,而人體難以消化肉類,為了促進肉類消化,智慧的藏族人發現茶能夠起到促進肉類消化的作用,所以流傳于青藏高原的蒙藏民族民間一句俗語“寧可三日無肉,不可一日無茶”,茶成為蒙藏民族生活必需品,而青藏高原不是茶產地,主要依賴內地茶葉,明朝及清朝初期朝廷采取官營茶馬貿易,以求達到“以茶馭番”的作用,后來隨著清朝廷直接治理青藏高原,在四川積極推行對藏商茶貿易,是順應了蒙藏民眾的需求。因此 “藏人嗜茶,其地為一銷茶好市場,向為川茶所獨擅”4,很好證明了川西、川西北重鎮對于青藏高原蒙藏民族生活的重要性,同時也說明了作為民族貿易組織形式的鍋莊文化能夠在川西、川西北藏區產生、興盛興盛的重要原因之一。
川西、川西北重鎮的鍋莊成為民族貿易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隨著商茶貿易的興起,鍋莊最初作為客棧為各地商人提供住宿等生活方面的服務,逐漸轉變為在這些地方修建起大規模的房屋和院壩,以滿足來往的客商居住、飼養牲畜、堆貨、加工、交易等。除此之外漢藏商人在貿易過程中因為語言不通,鍋莊主人往往還充當翻譯,漢藏雙方商人一旦認定某家鍋莊,以后每次到達該地都只入住這家鍋莊,而從事貿易的漢藏商人最初通過生意交往互相認定后,基本以后所有的貿易都只有在雙方之間發生,很少更換貿易對象。在漢藏商人秘密洽談生意的時候,鍋莊主人作為唯一的第三方可以參與雙方談判,“交易談判成功,買方不必付給定金,賣方也不必見異思遷,雙方都互守信用。所有售出的茶葉、土特產都在鍋莊過秤,由鍋莊主人把稱,并作價,鍋莊主具有一錘定音的作用。漢藏雙方商人,決不倔強,惟命是從。”5這樣鍋莊主人又肩負著中介的重任。同時鍋莊要對居住在自家鍋莊的客商所帶貨物保證不受損失,承擔著擔保人的作用。有甚者當一方商人到達常駐鍋莊處,而另一方商人沒有到達,可以把自己的貨物直接委托給鍋莊主人而離開,由鍋莊主人代替與另一方商人交易,等到下次再來直接從鍋莊主人那里收款,這一切都是長時間交往過程中各方互相了解,相互之間充分信任的體現,這樣漢、藏商人、鍋莊主人之間形成了穩定的關系,而這種穩定關系印證了鍋莊文化誠信的特點。
隨著漢藏民族民間茶貿易在四川藏區的不斷發展,帶動鍋莊數量不斷增加,鍋莊的功能不斷增多,各家鍋莊已經不僅是為客商人畜提供基本生活、參與客商間貿易提供服務、擔保的作用。還肩負著為遠道而來的客商存儲茶葉、加工茶葉、縫制茶包、尋找背夫等作用,而這一切既解決了客商的困難,也為生活在川西、川西北地區的各族人民提供了生存出路。川西、川西北地區海拔高度高、氣候寒冷,山高坡險,道路難行,可耕種土地很少,如果緊靠耕種極少量的土地獲得糧食很難果腹,因此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每年忙完短暫的農耕季節,都紛紛外出做傭工,以解決生活中糧食不足的問題。而在傳統的農業社會里,外出的川西、川西北的人們能夠尋找到傭工的崗位是有限的,當生活走投無路時很多人選擇做夾壩,以搶劫為生,無物可搶的時候,代表官府往來的差役都要搶。而鍋莊的多功能出現,特別是替客商擔負儲存、制造、加工、包裝、運輸茶葉的功能出現,因為需要大量人力從事一系列勞動,這樣就極大地滿足了川西、川西北地區外出傭工人們的需求,滿足了他們生存需求,也減少了川西、川西北地區夾壩事件的發生,為穩定川西、川西北地區社會秩序發揮了重要作用。在各家鍋莊做傭工的川西、川西北人們吃苦耐勞,誠實守信,深得鍋莊主人和漢、藏客商的青睞。來往于川藏線上的馬幫和來自川西、川西北的茶背子,以及在各家鍋莊從事各式各樣勞作的川西、川西北人們構成了鍋莊文化滿足實際需求促進民族融合的特點。
隨著清朝漢藏商人在川西、川西北地區的商茶貿易發展,同時商人們也把其他貨物帶到該地區進行貿易,漢族商人將內地盛產的鐵器、布匹、糧食等青藏高原緊俏品帶來貿易,藏族商人則把高原動物毛皮、蟲草、貝母、鹿茸、藏香等土特產也帶來交易,最大程度滿足貨物需要,也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漢藏民眾的生活需求,促進了川西、川西北漢藏貿易進一步發展,同時豐富了鍋莊文化內容。隨著如火如荼的民族貿易的發展,鍋莊也帶動著相應文化的變化發展,如后來新建鍋莊的主人并非都是藏族,鍋莊的建筑風格也在發生變化,由最初的氈房發展到藏式建筑再到具有四合院風格的建筑。也帶動著飲食也發生變化,由最初藏餐風味到漢、藏結合的風味。漢、藏人們借助鍋莊互相了解,最后締結姻緣,傳為佳話,而這些變化恰好說明了鍋莊文化的延展性特點。
綜上所述,清朝川西、川西北地區的作為民族貿易組織形式的鍋莊的興起,帶動了鍋莊文化的興盛,這種文化興盛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體現在與清朝廷治理青藏高原經濟政策,獨特的地勢、自然環境以及人為因素密不可分。清朝四川藏區鍋莊文化伴是一種復雜文化綜合體,鍋莊文化的復雜性是因為其發展歷史悠久,內容豐富,影響深遠,意義深重,不是簡單能夠透徹研究說明;而有利的地理位置、多民族交匯、商道酬誠,延展性強等等特點,交融在一起又形成了鍋莊文化的綜合體。
注釋:
1.趙爾巽.清史稿卷 124[M].北京:中華書局,1976:3651.
2.趙爾巽.清史稿卷 124[M].北京:中華書局,1976:3655.
3.吳豐培整理.打箭爐志略[M].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圖書館刻印,1979 :39.
4.西藏社會科學院西藏學漢文文獻編輯室編輯.西藏學漢文文獻匯刻第三輯[M].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4:1450.
5.董春美.康定鍋莊簡述[J].文史雜志,20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