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慧 (重慶大學美視電影學院 400044)
導演陸慶屹以獨特的私人化的視角拍攝了4年光陰里父母的美麗日常生活圖景,期間也穿插了對父母過去生活的時間記憶。梅索斯兄弟曾說:“如果一個拍攝者缺乏耐心和感情,并沒有用鏡頭凝視所拍攝的對象,那么出來的畫面將是冷漠的,無法打動人1”。凝視死亡、凝視日常生活中的詩意,把焦點對準了自己最熟悉的父母,導演在作品中有了三重身份:1、兒子;2、紀錄片拍攝者和制作者;3、事件的親歷者和見證人。導演陸慶屹也坦言:“因為我對我爸媽很了解,我想把他們的生活框起來,讓他們自己去觀察,看著他們美好的自己2”。在片尾處,母親跟父親探討著如果自己走了,誰又來陪伴父親?兒子北漂還沒有成家怎么辦?在無意識之間,最痛苦的莫過于站在鏡頭背后的導演,透露出導演對父母老年的一份哲思和守護。
視點作為一種特殊的細節,是表象中的某一瞬間。這種細節吸引了我們的凝視,促使我們隊表象以及我們于它的關系進行重新審視3。《四個春天》把父母的日常生活并置,并創造出作者私人的、獨有的視點。導演陸慶屹也在訪談中談起喜歡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中家庭關系的處理手法,包括溝口健二、侯孝賢等人影像風格的影響4。小津安二郎中淡化的敘事技巧和對自然主義式的家庭生活記錄;一開場就把視點帶到了貴州獨山縣的鄉野之地,以春節回家準備家宴的視角開始了敘述。在人物設計的細節鋪設上,正是父親對樂器的熱愛,母親尤為鐘愛做菜和唱歌,使得這兩位老人在人物關系上有了更多的交集,也使得片子本身具有了詩意。當然,陸爸和陸媽獨特的人物個性和生活情調則使得本片在人物性格上就已經有了個體化和典型性的性格特征,使得人物本身就充滿了詩意。
在結構安排上,《四個春天》以家庭過年相聚為主線,一共拍攝了四次春節回家的素材,期間穿插著姐姐慶偉的去世和90年代拍攝的家庭錄像素材。在表達策略上,本片主要圍繞時間的遞進和情感的流淌為線索,運用一種積累式和爆炸式的情感對立的共情方式。《四個春天》通過對人物心緒長時間的跟蹤記錄,是創作者隨著現實生活的不斷演進,并不斷深入父母的生活態度上,拍攝對象慢慢地把內心深處的剖析,使得情感從平淡之中跌入到悲傷,再到父母樂觀對待女兒的去世的起伏變化,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從現實向浪漫的回歸。
生活中的殘酷讓生命中的歡樂無處可居。紀錄片的敘事不像小說或電視劇電影那樣講述故事和設置情節,精心安排的事件形成以因果關系的編排。《四個春天》在結構上集中突出情感因素對人物的心緒走向,對事件的提煉和濃縮,進而對現實進行了創造性的處理。在影片結構方面,導演按照電影的結構來對紀錄片進行鋪排,前面的人物心緒比較平淡和歡快,對于姐姐慶偉的病情和去世,也只是陸爸略微提及“她生了那個病”,中間也穿插了一家人去貴陽的醫院看望二伯,對于姐姐慶偉的病情卻只字未提,以至于中間揭開姐姐的病情和去世時,基調由喜到悲,由生到死的情感轉變直接打破了生活的平衡,到后面三分之一則充滿了生死觀的主題性的見證:姐姐慶偉的生病到去世,90年代的家庭錄像,親歷了父母年華的老去,也見證了一個家庭的成長與變化,但始終沒有改變的仍舊是陸爸陸媽在經歷生離死別之后的豁達人生態度,傳達出生命樂觀豁達的哲理性思考,也是對現實層面的一層浪漫主義回歸,這得益于導演陸慶屹對爸媽生活的敏銳觀察和對現實的創造性處理:生活化的細節積累,和創作主體的個人情感的介入,透過爸媽質樸的生活和積極的生命態度贊譽。在喜與悲,生與死,平淡與沉重的交迭中,傳達了對熾熱生命下的光影禮贊和韻味悠長的鄉土畫卷。
于平淡中見生死,方寸中顯親情。正如別林斯基所說:“內在生活把外部事物化成了自己”,平凡人設中的平凡世界,沒有大起大落的戲劇化的場面,有的也只是對子女日與夜的守候和等待。約翰·格里爾遜對紀錄片中的戲劇性這樣評論:“人們普遍認為,藝術中道德的崇高只有通過英雄、暴力與流血犧牲才能得到表現,就像希臘和莎士比亞的作品那樣,這種觀念是一種哲學意義上的粗俗”5。在過度的強調戲劇性、沖突性的敘事思維的今天,《四個春天》用最平凡的影像,書寫中國式獨有的家庭影像之書,將這個平凡生活之中的偉大情感,用淡然化的手法呈現出具有普世性的親情回饋。約翰·格里爾遜所提倡的不僅要拍攝自然的生活(the natural life),而且要通過細節的并置創造性地闡釋自然的生活。通過對生活中的戲劇性的提煉,將這個普通的中國家庭道德與倫理躍為景框中的影像,窺見了一段專屬于中國人獨有的家庭情感。
母親的對子女的最好的抒情方式則是通過中國傳統的熏香腸和一桌美味的菜肴,父親更多的則是對音樂的癡迷和對傳統生活儀式的遵循。于生活中窺見真情,本片沒有刻意去書寫父母老年生活的艱難困苦,也沒有去刻意書寫女兒慶偉從生病到葬禮的悲傷,而是把著力點放在了表現父母對生活的樂觀態度。片子呈現了一次有關有關生死的場景:姐姐慶偉在醫院里的最后時光。母親只能對于女兒的病痛只能以念佛的形式來祈福,相對于父親來說,以一種更加含蓄而淡然地方式來訴諸對女兒的愛。父母仍然在用他們獨特的方式去愛兒女:吃飯的時候要給女兒留雙筷子;去女兒墳邊種菜,種花,母親則是給遠去北京的兒子打包好飯菜。無論是喝交杯酒的怨言:“你都不看我”,還是埋怨老伴把蜜蜂當初戀情人,在垂暮之年的兩位老人,也將人性中的真善美和傳統的愛情觀“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長情完滿告白。
電影作為一種特殊的影像媒介,既能復刻如齊格弗里德·克拉考爾的‘物質復原論’和安德烈·巴贊的‘電影本體論’的寫實主義,也能在影像上如同王國維“曰景,曰情”般的情境交融。導演陸慶屹的攝影技術上的“非專業性”的缺憾卻被反哺到的樸實情感所填補,在電影結構的安排中,情感的呈現方式上則更多的遵循了情感的細節性的積累和人物心緒的把握,盡管影片的風格趨向于電影的表述方法,將生活巨細的細節置于眼前,凸顯著詩意情感的電影,聚焦于身邊最熟悉家人的人文視野,在父母簡單、純粹的世界里,“業余性”的鏡頭展現出了對生命禮贊和樂觀人生的本真性,在家庭題材中熔鑄以其獨特的人物個性和地方景觀的寫意。“藍色的天空像大海一樣,關闊的大路上塵土飛揚”,兩位老人背對著在女兒慶偉的墳前自由歌唱,父親已經不大記得起歌詞,在這個平凡的世界里,一首《青春友誼圓舞曲》的時代之歌,也成了父母的陪伴,而兒女則成了父母愛的供養。結尾父母的旅游日記,也為這份私人影像里摻雜了時間記憶,使得家門口尋找素材的典型,平民化的影像美感從寫實到寫意的媒介方式得以回歸。影片詩意風格的體現,還在于選取了各種意象來表達主題。基于片中的出現的各種動物和植物的意象:池中的魚,飛回來的燕子,養的蜜蜂,臘梅花,花椒樹,兩次澆花,給魚換水,女兒的墳邊種菜等系列生活細節的鋪設,一切景語皆情語,足以見兩位老人對生靈的守護,對生活的熱愛。燕子又飛回來了,把蜜蜂像初戀一樣對待,用塑料帶去照看蜜蜂等生活細節的捕捉,使得本片人物塑造得更加鮮活。
于平淡無奇中見真情,在這份家庭影像的方寸之間,記父母的年華老去,書寫著年華中最長情的告白。紀錄片最本真的一面就是對現實中的人本身的觀照,從格局上來說,題材并非邊緣化,而是對最熟悉的父母生活的提煉和凝縮,簡單的記錄了父母的老年生活的縮影,也是對父母老年生活的人文精神價值的終極關懷。
注釋:
1.吳保和,王培主編,《隱喻與細節:世界著名紀錄片導演研究》[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3.1,第78頁.
2.http://m.v.qq.com/play/play.html?coverid=&vid=f07286j97kk&pt ag=2_6.3.9.17501_copy,來源于騰訊視頻.
3.麥茨等著;吳瓊編,《凝視的快感:電影文本的精神分析》[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第84頁.
4.《北京電影學院學報》(Journal of Beijing Film Academy)[J].《四個春天》導演訪談,陸慶屹,孫紅云,張浩,2019年03期.
5.楊遠嬰主編,《電影理論讀本》[M](修訂本),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7.1.第14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