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310000)
作為英國當代的著名作家,石黑一雄創造了無數引人發省的經典作品,《長日留痕》就是其中一個杰出的代表。小說圍繞著史蒂文斯的旅途展開,往昔回憶和旅行見聞交錯在一起,展現了主人公對職業和人生意義的雙重思考,吸引了眾多國內外學者從多個角度對這部小說進行詮釋和解讀,但大部分文章都集中于分析記憶或者不可靠敘事這些方面,鮮有學者從景觀的角度研究和分析這部作品。
景觀一詞原先指風景畫,后來才慢慢演變為文化地理學的一個重要概念,20世紀下半葉更是被廣泛地運用到文學研究中。“景觀不是風景,不是一個政治單元;它只不過是地表上人造空間的集合和系統”。因此,景觀不僅僅指環境中的一些自然要素,而是與人相關的系統,具有跨學科的重要意義。本文以回憶和旅途中的英國景觀作為切入點,把小說中的文學景觀分為帝國景觀、鄉村景觀和個人空間景觀三個方面,探討史蒂文斯如何隨著空間的轉移逐步解構自身舊式的帝國管家身份,并且在這場心靈之旅中找到尊嚴和情感之間的平衡,以更積極地態度重構了新的英國民族身份。
邁克·克朗認為:“文學作品不只是簡單地對地理景觀進行深情的描寫,也提供了認識世界的不同方法”。景觀和歷史文化緊密聯系在一起,通過這層紐帶文學不僅能夠描繪景觀,更協助創造了景觀,并且賦予景觀在不同歷史文化條件的獨特意義。在《長日留痕》中,石黑一雄就借助主人公史蒂文斯的回憶和敘述再造了一幅往昔輝煌的帝國圖景。作為一名英國典型的傳統男管家,史蒂文斯一生恪守職責,把大半生都奉獻給了達林頓勛爵和達林頓府,以尋求自我身份的認同與肯定。“他(史蒂文斯)把鄉村大宅看成是最具英國性的物……鄉村大宅是大英帝國的文化遺產”。英國性的民族身份認同在英國文學中常常以英國鄉村莊園為載體,在《長日留痕》中的達林頓府不僅象征著英國帝國文化的榮耀和輝煌,更是整個英國和歐洲的政治中心。“整個世界就是一個輪子,圍繞著這些豪宅為中心而旋轉著”。達林頓勛爵在英國的影響力使他參與到了很多國家大事的商討中,達林頓府也成為了許多國際會議的商討地。在史蒂文斯看來,許多影響世界運轉的重大決策不是在公共場所里由貴族和民眾一起討論出來的,而是“在這個國家的豪宅內那隱蔽而又靜謐的氛圍中運作的”。從權力機制的意義上來說,達林頓府就代表著英國以及各國政要商討決策的權力中心,彰顯了英國帝國政治的輝煌與鼎盛。
在史蒂文斯的回憶中,達林頓府無疑是帝國文明和秩序的代表,而他作為男管家則是這種輝煌形象的守護者。然而,在史蒂文斯回憶中,達林頓府卻總是籠罩著慘淡的夕陽之下,“那白楊樹的陰影投映在草坪上,而夕陽仍照亮了與涼亭緩緩傾斜相連的草坪那遙遠的盡頭”。在史蒂文斯將近十次回憶達林頓府的景觀之中,有四次提到了夕陽這一意象。英國曾被譽為日不落帝國,但二戰之后元氣大傷,國家實力和國際影響力也在不斷地衰退。小說的背景就設定在蘇伊士運河事件爆發的1956年,從歷史上來說蘇伊士運河事件是英國殖民史的重大轉折點,英國在戰爭中丟失掉運河的所有權,進一步失去了帝國的霸權力量和世界的中心地位。雖然在小說中石黑一雄并沒有直接提到蘇伊士運河事件,但他把莊園的衰敗和國家的衰落聯系起來,夕陽西下不僅暗示著英國傳統莊園的衰敗,也隱喻著英國帝國權力的衰落。在達林頓勛爵死后不久,這座被達林頓家族擁有兩個多世紀的古老府邸就易主為美國人法拉戴先生,同時也象征英美兩國關于政治霸權的更替。此外,達林頓府這座富麗堂皇而又古老的宅院不僅見證了大英帝國的興衰,更折射出在英國霸權衰落下史蒂文斯對于自己英國民族身份的認同困境。法拉戴先生在帶友人參觀這座歷史悠久的英式住宅時對史蒂文斯說到:“這是一幢名副其實、豪華而又歷史悠久的英式住宅,難道不是嗎?那就是我花錢要買的”。在美國人眼中,達林頓府已經從代表英國帝國霸權的象征轉變為英國鄉間文化的一件商品。史蒂文斯一生都服務于英國的貴族傳統和舊式的權力機制,現在卻成為了一位帝國時代的文化遺民。對史蒂文斯來說,傳統的在帝國權勢機構下建立的英國管家身份受到了質疑,而他頻頻回憶往昔繁榮時期的達林頓府正是對逝去民族榮耀的渴望和留戀。
小說一開頭提到史蒂文斯在新主人法拉戴先生的建議下,驅車去英格蘭鄉村進行風景觀光。然而面對這個提議,史蒂文斯很不以為然,他認為作為一名男管家,身處英格蘭名流顯貴常常聚集的豪宅里,他已經比大多數人更了解英格蘭。而法拉戴先生反復關于旅行的建議正是“美籍紳士并不熟悉英格蘭哪些事已約定俗成,哪些事是不合禮儀的又一例子”。此外,史蒂文斯舊式嚴謹的英國風格和法拉戴先生美國式的逗趣與調侃也不相適應,讓他對自己的男管家身份產生懷疑和困惑。顯然史蒂文斯還生活在舊式的權力機制中,雖然達林頓府已輝煌不再,變換了主人,他還是從心里抗拒著新的變化。“空間的轉換喻指身份的變化,但主體身份的意識轉變往往與空間轉換不同步,從而造成人物的身份焦慮和困惑”。史蒂文斯離開達林頓府去英格蘭鄉村旅行就是空間上的轉移和變化,他不僅在出發前像有強迫癥一樣檢查達林頓府的各個房間,并且在進入陌生的環境的之后這種不安感甚至轉變為了一種驚恐感。“我猛然強烈地意識到我的確已將達林頓府遠遠地拋在了后頭,我必須承認我確實感到有點兒驚恐——這種驚恐的感覺更為加劇了”。史蒂文斯覺得他正在偏離正確的路線,向未知的道路上駛去,如今衰敗的帝國景觀和陌生的鄉村景觀交織在一起,讓他感到在新時代下自己與達林頓府之間的關系已經發生了改變。“國家與帝國、國民身份與帝國身份已經非常密切地互相糾纏在一起”。當英國的帝國身份瓦解的時候,史蒂文斯在這種帝國權勢下建立起來的英國管家身份也應該重新考量。
在旅途中,石黑一雄把敘事的重點放在描繪沿途的風景和下榻的旅店中,展現了一幅幅美好的鄉村景觀。隨著旅途的展開和視野的擴大,史蒂文斯也從一開始的不適應慢慢學會欣賞英格蘭鄉村的風景,享受鄉間和諧自得的風土人情。在史蒂文斯回憶旅行見聞的時候,真正留在他腦海里的不是街道、房屋和大教堂,也不是城市里其他迷人的景色,而是偶然在郊外欣賞到的延綿不斷的英格蘭鄉村土地。正如史蒂文斯感嘆:“英格蘭的風景在全世界都是最讓人滿意的,而且這種特征只有用‘偉大絕倫’一詞才可能高度概括”。對史蒂文斯來說,這種偉大絕倫就是英國性的象征,而英國性不僅僅體現在宏偉的帝國景觀之下,更扎根于傳統的英格蘭鄉村景觀之中。英國的民族身份與鄉村景觀之間有著緊密的聯系,傳統的鄉村景觀在一定程度上正是英國社會和文化的縮影。另外,史蒂文斯在旅途中也結識了英格蘭鄉村的很多普通民眾,體驗到了一種不同于男管家身份的新生活。在薩莫賽特郡的旅店里,他受到了熱情的禮遇,還體會到了鄉間村民之間的逗趣和調侃;當史蒂文斯的汽車由于汽油耗盡意外熄火時,更是受到熱情的村民的邀請去當地的村舍暫住。另外,他還與當地的村民展開了一場關于紳士的討論和爭辯。受帝國權力秩序的影響,史蒂文斯一直認為國家的政治只掌握在少數杰出的紳士手中,而他作為一名男管家就致力于為這些紳士服務,可是村民們卻積極地參與到政治當中,力圖發揮自己的作用。這些來自英格蘭鄉村的民主觀念與史蒂文斯的帝國意識形態相互沖突,也使他在旅行的過程中不斷解構傳統的舊式帝國身份,接納個人身份在新時代下不可阻擋的改變。
隨著旅行的深入和視野的開闊,史蒂文斯越來越欣賞和認同英格蘭的鄉村景觀,也逐漸意識到自己在英國帝國權勢下建立起來的管家身份已經岌岌可危。在英國和史蒂文斯都急需重新界定身份的關頭,石黑一雄把回憶敘事的焦點從往昔輝煌的帝國景觀和懷舊的英格蘭鄉村景觀轉向了較為私密的個人空間景觀,試圖挖掘蘊含在個人空間景觀下尊嚴和情感之間的沖突,并探尋身處其中帝國遺民的身份認同問題。
在小說中有不少這種小型的日常空間場所,例如達林頓府的會客廳、閣樓和涼亭等等,但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男管家的配膳室。在史蒂文斯的回憶里,“男管家的配膳室是辦公重地、是整個府第管理之心臟,它不亞于一場戰斗中將軍的指揮部”。史蒂文斯對配膳室有著很強的控制感和占有欲,沒有他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能隨意的進出這個地方。因此,當達林頓府的女管家肯頓小姐捧著一只插滿鮮花的大花瓶擅自進入配膳室時,史蒂文斯拒絕了這份善意。后來斯蒂文斯和肯頓小姐在工作上的配合越來越密切,彼此也建立了友好的關系,可一涉及到配膳室,兩人之間的關系又變得緊張起來。為了維護自己忠誠盡職的男管家形象,史蒂文斯刻意壓制自己的感情,冷漠地對待肯頓小姐,導致他們逐漸疏遠。在史蒂文斯的回憶中,肯頓小姐曾委婉地向他表達情意,但史蒂文斯對于職業尊嚴的追求使他壓抑了自己對肯頓小姐的感情。“我至今仍記得,我曾獨自站在后走廊處、肯頓小姐起居室那緊閉著的門前……我究竟是該不該敲門呢,我茫然不知所措”。這段回憶暴露了他對肯頓小姐的關切與情感,但是他最后還是沒有勇氣敲響那扇通往情感的大門。當史蒂文斯知道肯頓小姐接受他人的求婚之后,他的內心十分痛苦,但隨即又安慰自己維護了男管家的身份和尊嚴。在男管家的職業尊嚴和個人情感之間,史蒂文斯最終選擇了尊嚴,把肯頓小姐隔絕在他的世界之外。
關于尊嚴和情感的討論一直貫穿全書,而選擇尊嚴還是情感也決定著史蒂文斯如何審視和重構自己在帝國權力機制下建立的男管家身份。在史蒂文斯看來,“在英格蘭才真正有男管家……歐洲大陸人是不可能成為男管家的,理由是,他們屬于那類無法節制情感的種族,而節制情感恰好是英國人的獨到之處”。史蒂文斯一直致力于不讓任何情感因素影響自己服務的質量,在父親病重去世的時候,史蒂文斯仍穿梭在會客廳中服務各個顯貴名流;對于達林頓勛爵的反猶太的行為和命令,他也從不懷疑照樣遵從不誤;在達林頓勛爵被納粹份子利用時,他甚至壓抑自己的個人情感忠誠地為勛爵服務。正是這種壓抑自己內心真實的情感的做法使他失去了思考和明辨是非的能力,同時也將他所追求的尊嚴變成了一種盲目的忠誠。盡管史蒂文斯一直宣稱自己不是冷酷無情,也不是盲目愚忠,但是他的所做所為卻印證了他在維護所謂的尊嚴時犯下的過錯。在旅途一路的回憶和反思中,史蒂文斯對帝國權力秩序的逝去釋懷,也承認了自己因為追求虛妄的尊嚴所失去的寶貴的情感。這種回顧既是對往事的沉痛揭示,又是對過去的告別和尋找新生的掙扎。在小說的結局,史蒂文斯決心不再過多的回顧過去,而是充分利用好他生命的日暮時分。盡管他仍舊是達林頓府的男管家,但他已經承認了自己過去的虛妄與錯誤,接納了真實的自我,決心以更積極地姿態重構新時代下的英國民族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