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夢潔 馮茜[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約翰·福爾斯是英國20世紀60年代的著名小說家,具有大膽的創新精神,其代表作《法國中尉的女人》是其最具創新精神的實驗性小說。福爾斯憑借該作品獲得國際筆會銀筆獎和W.H.史密斯文學獎,由該小說改編成的同名電影也獲得廣泛好評。《法國中尉的女人》打破了傳統小說的基本形式,采取“元小說”的創作手法,分別使用了互文、多結局、自揭虛構等手法。小說中最引發討論的是“法國中尉的女人”——薩拉,她被認為是自由的追求者,是新女性形象的代表。然而,薩拉的新女性身份具有不確定性。
福爾斯在《法國中尉的女人》中采用多結構法,提供了三種結局,這是福爾斯在塑造薩拉新女性形象時搖擺不定的表現。正是福爾斯的搖擺,使得薩拉新女性形象的身份不夠確定。第一種結局:查爾斯與歐麗斯蒂娜結合,過上了傳統的“幸福”生活,薩拉作為瘋癲的女人不再交代結局。第二種結局:查爾斯與歐麗斯蒂娜解除婚約,追求薩拉并結合。第三種結局:薩拉拒絕毀掉婚約的查理,從此過上自由的生活。這三種結局中薩拉的形象差距甚大。第一種結局直接無視薩拉的存在,其形象停留在瘋癲、不羈,沒有上升到其對自由、權利的追求。第二種結局,薩拉利用查爾斯的善良,得到查爾斯的愛,投入男人的懷抱,這個結局看似薩拉自此幸福地生活下去,然而她犧牲掉的是對自由的追求。薩特指出:“‘是自由的’并不意味著‘人們能夠獲得所想要的東西’,而是由自己決定去‘追求’,它意味著‘選擇的自主’。”薩拉最終沒有擺脫對男人的依靠,不符合真正追求自由、追求女性自主權利的新女性形象。第三種結局,薩拉拒絕接受查爾斯,選擇留在藝術家們身邊,過上了理想中自由自在的生活。只有在第三種結局中,薩拉才看似獲得自由。福爾斯提供了三種結局,他沒有堅定地給出答案,沒有堅決維護薩拉作為女性的自主權利,使得薩拉新女性形象的身份具有不確定性。
同時,福爾斯在《法國中尉的女人》中采用“元小說”的創作手法。元小說創作的典型技巧之一是作者闖入,即作者故意暴露身份來揭示寫作技巧及敘述過程的虛構性。福爾斯多次以“大胡子”的形象出現在小說中,揭示故事的虛構性,因而,作為最完美的第三種結局卻具有不真實性。總之,福爾斯搖擺于三種不確定的結局、徘徊在真實與虛構中,表明其塑造薩拉新女性形象時的不堅定,使得薩拉新女性形象的身份具有不確定性。
薩拉是典型的“靈與肉”分離的人物,她作為維多利亞時代的女性,卻在思想上具有一定的超前性,因而她的時代身份具有不確定性。《法國中尉的女人》是“新維多利亞小說”最早的作品之一。新維多利亞小說在時間的意義上,指的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之后,在英國歷史小說復興這個大的背景下涌現的“當代歷史小說”。“只要擁有一個維多利亞的背景,或者重寫了某個維多利亞文本或人物,就一定是新維多利亞的。”作為后現代作家對19世紀的懷舊描寫,新維多利亞小說具有一個明顯特點:“新維多利亞小說再現的對象(維多利亞歷史時期)既是維多利亞的,又是后現代的。”薩拉是典型的新維多利亞小說中的人物,其呈現出靈與肉的分離,即19世紀受壓迫的女性卻有著爭取自由與解放的新時代精神。
“你還沒有重新考慮過我的建議嗎?——我建議你應該離開這個地方。”“如果我到倫敦去,我知道自己會變成什么。”“大城市里喪失廉恥的女人很多,我的下場會跟她們一樣。”“萊姆鎮上已經有些人說我是那種人了,要是去倫敦,我真會那樣。”
查爾斯勸說薩拉離開萊姆鎮,擺脫“法國中尉的婊子”的身份,重新生活。然而薩拉清楚地認識到,整個社會的氛圍無法改變,“出走”也是無益的。如同魯迅對娜拉的預測:“但從事理上推想起來,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薩拉的這種軟弱應該是維多利亞時期的典型性格特點,默默承受著社會對她的折磨,接受女性身份給她帶來的壓迫。她的時代身份鮮明,因為她身上“集中了維多利亞時期文學作品中許多常見的主題:如狄更斯成長小說中的‘孤兒’主題、哈代小說中的女性‘悲劇’和‘墮落的女人’的主題、《簡·愛》中的‘家庭女教師’主題、喬治·艾略特小說中‘愛讀書的年輕女子’主題”。然而她又不僅僅是一個維多利亞時期的軟弱女子,她具有新時期女子追求自由、勇敢抗爭的精神:面對強大的社會壓迫,她選擇順應社會,自毀成為“法國中尉的婊子”來逃脫被他人所毀,這是一種變相的自我保護與反抗;在波爾坦尼夫人家做傭人時,她爭取下層人的福利,爭取到了每周半天的休息;她敢于設圈套,贏得查爾斯對她的歡心,同時在自覺要犧牲自由的權利時選擇離開。“換句話說,薩拉在精神上完全是后現代的——她的‘洞察一切’的目光、她的離經叛道的‘瘋狂’,以及她對存在與自由的熱切追尋都使她可以毫不遜色地躋身于當代文學人物群像的長廊。因此,她兼有兩個時代的特征,是一個幽靈般的存在——‘屬于黑暗世界’,‘又處于光明的邊緣,將重獲光明和重新開始生命的運動,并將變成現在’。”薩拉這種靈與肉的分離,導致她時代身份的不確定性。若把她劃分在維多利亞時代,也許她是一名具有抗爭精神的新女性;若把她放在后現代,她就只是一名普通女性,所以其新女性身份也就具有不確定性。
在小說中,薩拉不僅被代表男性權威的各式人物評價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甚至薩拉自己也將男性話語權內化成自我評價機制。所以,第三種結局中薩拉看似得到了最終的自由,然而其自我評價的標準來自男性,其安全感來自男性,其新女性形象仍具有不確定性。在小說中,薩拉幾乎都是被看、被觀察、被評價,而沒有她自己對于這個世界的看法、感受、評價。小說中很少有薩拉的內心獨白,她一直都是被觀察的對象,而觀察她的人都是男性。有研究者對最具女權色彩的第三種結局提出了質疑:“通過對女主人公莎拉(即薩拉,不同版本的譯名不同——編者注)與查爾斯以及羅塞蒂這兩位男性角色的關系分別進行考察,我們將發現福爾斯為《法國中尉的女人》所構筑的最終結尾在確立了莎拉這一新女性形象的同時,并沒有讓走在時代之前的莎拉獲得真正的自由,她的主體位置依然被書寫進了父權話語的體系之中。”“史密斯先生,我很幸福,我終于找到了,或者說我覺得找到了自己的歸宿。”“我自己沒有天分,只能以謙卑的方式幫助天才們做一些很細小的事情。”從薩拉與查爾斯的對話中可知薩拉對于男性是仰望態度,她還是將其看作“歸宿”。在當時,藝術界是另外一個男性主導的世界,她依舊停留在依附的角色。“諾克林指出,在20世紀以前,女性要想進入藝術領域,往往需要有情人或者是兄長這樣的男性藝術領路人。莎拉生活在羅塞蒂身邊,應該說她具備這樣的便利條件,然而,從文本上看,她寧愿停留在仰視這些她眼中的‘天才’,沒有能夠以畫家這一藝術創作的主體形象出現。其實即使莎拉從事了繪畫創作,只不過并沒有告訴查爾斯而已,也不能表明她能夠擺脫女性被動、從屬的地位。”第三種結局中薩拉雖然一定程度上獲得了自由,但是,由于其一直沒有擺脫對男性的依賴,所以其新女性形象是不確定的。“小說的結尾,莎拉一邊宣布著對男性中心主義意識形態的決裂,一邊自發地按照內化了的男性等級話語判定自己的位置。”
約翰·福爾斯的《法國中尉的女人》以其大膽創新的形式成為新維多利亞文學潮流的先鋒,福爾斯塑造的具有勇敢抗爭精神的薩拉形象,雖然作為新女性形象具有不確定性,但她的存在引發了無數讀者的思考與討論,展示了新維多利亞文學潮流的鮮明特征,有較高的文學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