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晶[中國傳媒大學,北京 100000]
武俠小說是以男性為中心構建的世界,在這樣的武俠世界中不乏一些重要的女性形象,但江湖世界是豐富的,除卻男性和女性,還有難以用男女二元性別劃分的非常態存在,這些個體也是建構武俠世界的重要部分。在金庸的小說《笑傲江湖》中,就有一位性別、氣質都十分特殊的人物——東方不敗。他為練成神功揮刀自宮,自我閹割后在性別上體現出模糊的特征,難以用男女二元性別劃分,其性別包含著表演性和流動性。妖艷的衣衫、尖細的嗓音、迅捷詭異的武功、“四兩撥千斤”的殺人裝置,這些因素都模糊了東方不敗的性別邊界,使其成為武俠江湖中的“酷兒”角色。本文以小說《笑傲江湖(修訂版)》為主進行解析,探討東方不敗復雜的性別呈現。
自宮之后的東方不敗是一個特殊的存在,男女性別邊界十分模糊,無法直接用男人或女人定義,他是一個帶有變性意味的“酷兒”形象?!翱醿骸笔侵冈谖幕兴蟹浅B的表達方式,包含了所有被權力邊緣化的個體。自宮之后的東方不敗在陽剛之氣占主導的武林中是一種非常態表達,他的去陽手術使其身心都發生了巨變,他在生理性別、社會性別和性欲三者之間的一致性被打破,心理上逐漸向女性轉變。
女性主義學者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指出,性別不是永遠一成不變的,性別具有流動性和表演性。東方不敗為追求武學的至高境界不惜自殘身體,成為肉體上的殘缺者和異化者。自我閹割引發一系列生理變化,東方不敗的容貌、聲音等外在物質條件都向女性靠攏。他聲音尖而細,語調上刻意模仿女性,“顯是女子聲調,但聲音卻明明是男人”。聲音是我們用以判斷說話人性別的物質條件之一,一個人的聲音就是他的符號,其中包含著對性別的編碼,聲音的轉變為東方不敗的性別表演提供了物質基礎。除卻對聲調的粉飾,東方不敗在面容和衣著上也做出調整,剃光胡須,面施粉黛,穿著顏色妖艷的衣衫。東方不敗的這些舉動是對女性特質的夸張化模仿,他通過扮演女性來建構其女性心理認同并重新定義自己的性別。
自宮之后的東方不敗從心底渴望成為一個女人,甚至羨慕任盈盈的女兒身。他對教中事務毫不上心,任由寵臣楊蓮亭找一個假的東方不敗來冒充自己,補償自己在魔教權力體系中的空缺。楊蓮亭是東方不敗的寵臣兼情人,他形貌威武,極具陽剛之氣,與東方不敗形成鮮明對比。自宮之后的東方不敗殺掉了自己的七個小妾,將情感投射到楊蓮亭身上。在二人的關系中,東方不敗宛若一個賢良淑德的妻子,楊蓮亭則作為東方不敗的丈夫,二人自動認領了性別角色。在這樣的關系扮演中,東方不敗釋放了其性別和身份上的焦慮。
《辟邪劍譜》與《葵花寶典》同出一脈,先后修煉《辟邪劍譜》的岳不群和林平之也像東方不敗一樣,首先在生理上完成自我閹割,從而在生理表現上都伴有女性特征,然而這兩人自宮之后的心理性別演變路徑卻與東方不敗不同。岳不群的聲音變尖了,胡子漸漸掉了,但是這些變化并沒有導致岳不群的性取向發生根本轉變,且作為華山派掌門,在權力的掩飾之下,他依然是父權的代表。林平之的變化則更為表面,他自宮之后衣著打扮考究,呈現出一派紈绔子弟的形象:衣服上熏了香,手戴紅寶石戒指,帽子上綴著翠玉,連鞋頭上都縫著珍珠。他不像是一個江湖人士,且自宮并沒有讓他對自我性別產生疑惑。這三人中,只有東方不敗從心理上實現了性別轉換,他想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不僅從外貌上變為女人,從心理認同和情感取向上都向女性轉變。
逐漸失去男性特征的東方不敗從生活細節上向女性靠攏,通過外部條件的修飾來凸顯自己心理性別的轉變。他的“閨房”用仕女圖裝飾,椅子上鋪著繡花錦墊,當任我行等人在楊蓮亭的帶領下見到東方不敗時,他雙手分別拿著繡花針和繡花棚架。繡花針原本的功能是縫補、刺繡,多為女子所用,東方不敗擴展了這些繡花針的功能邊界,使其成為一種特殊的殺人裝置。這件袖珍的奇門兵器“長不逾寸,幾乎是風吹得起,落水不沉”,配合東方不敗鬼魅的身姿和迅疾的動作,成了瞬間取人性命的殺人裝置,與寶劍相比大有四兩撥千斤的意味。小說在《繡花》一章中描寫東方不敗繡花針比武的場面時,將東方不敗不斷移動的身影比作一團粉紅色的事物,他本人就如他手上的繡花針一般難以捕捉。較之令狐沖的寶劍、向問天的鞭子,東方不敗的繡花針并不能算是一件專門的武器,只是因東方不敗內力深厚信手拈來,這件普通的生活用品成為銳利的殺人裝置。
東方不敗只用繡花針刺了童百熊面部的關鍵穴位便要了這位昔日好友的性命,他出手極準極快,而這件殺人裝置近乎殺人于無形。之后東方不敗用繡花針刺中了向問天的胸口,導致向問天全身發麻直接倒地。他刺中的都是人身上的要害,足見他的陰險狠毒,揭示出其殘忍果斷的男性特征。繡花針這件殺人裝置像是東方不敗復雜性別的隱喻,既表現出其向女性轉變的趨向,也混雜著其并沒有完全喪失的男性氣質。
繡花針在尋常男子的日常生活中并不常見,然而東方不敗不僅用它刺繡、練功,還用它充當殺人工具。東方不敗在顯示自己功力極深的同時毫不避諱地展示自己的新身份。此刻的繡花針是一個含有隱喻性的性別符號,是東方不敗失去陽具的提醒與確證。針一類的武器經常被當作暗器使用,而在東方不敗這里繡花針的刺繡功能和作為武器的殺人功能同時出現,在彰顯東方不敗新的性別身份的同時也承擔著敘事功能,很好地實現了日常生活空間和江湖空間的連接,也展現出東方不敗嬌柔與狠毒于一身的復雜性。
由武俠小說《笑傲江湖》改編的影視作品很多,不同作品在東方不敗的性別定位和人物審美傾向上體現出不同特征。
在1978年由邵氏公司出品的電影《笑傲江湖》中,東方不敗這一角色由男性扮演,保留了其原本性別,電影并沒有展示東方不敗自宮之后在生理和心理上的裂變。他的發型穿著與尋常男子無異,更沒有通過化妝在面部特征上與女性靠攏。之后的影視作品延續了邵氏的傳統,讓男性演員來飾演東方不敗,但這一慣例到了徐克那里被顛覆了。徐克工作室分別于1992年、1993年出品了電影《笑傲江湖2東方不敗》和《東方不敗之風云再起》,兩部影片中東方不敗一角都由女演員林青霞扮演。雖然電影仍然遵從原著將東方不敗設定為一個為修煉武功而自宮的男性,但選用女演員飾演這一角色本身就轉變了影片整體的審美策略。影片中的林青霞對于觀眾來說是一個典型的“酷兒”形象,她的表演介于男女之間,成為一個無法用男女二元系統區分的文化符號。這樣一個具有性別流動性的個體滿足了觀眾的性別想象,這是大眾對于“酷兒”形象的文化消費,這樣的影視改編將金庸小說中的性別隱喻完全消費化。
在1996年呂頌賢版本的電視劇《笑傲江湖》中,東方不敗一角由一位男性扮演,在服飾造型上都十分夸張。而到了2001年李亞鵬版本的《笑傲江湖》,東方不敗這一角色由一位女性越劇表演藝術家茅威濤扮演,增加了整體的審美性,這受到徐克東方不敗系列電影的很大影響。2013年在由霍建華、陳喬恩主演的電視劇《笑傲江湖》中,編劇直接將東方不敗設計成一個女扮男裝的女性(由陳喬恩飾演),而不是一個自宮之后逐漸向女性轉變的男性,這顛覆了金庸原作中的人物設定,祛除了她身上的性別謎團。這樣的改編比徐克電影中對東方不敗的重新塑造更加徹底,如果說林青霞扮演的東方不敗帶有女性的英氣,那么陳喬恩扮演的東方不敗則突出了女性的嫵媚。江湖世界為男女性別的流動構建了一種合理的文化氛圍,性別的重塑是對定義東方不敗復雜的性別特征的嘗試。
“酷兒化”的性別特征、特殊殺人裝置的使用,都使得東方不敗成為一個特殊化的存在。自宮之后的東方不敗在心理認知上表現出的女性認同傾向與其殘存的男性氣質一起,建構起他模糊的性別想象空間,使其在以陽剛之氣為主導的江湖中成為一個邊緣化的人物。東方不敗在其所處的文化秩序中是一個異類,生理閹割直接導致了他男性陽具符號與男性聲音標記的消逝,外形上對于女性的扮演更使得他展現出對性別的迷惑,集合在其身上的種種特質為讀者和研究者提供了多元思考的維度。
①②金庸:《笑傲江湖(四)》,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1065頁,第107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