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與柔情并行
——路遙小說與陜北民俗民風

⊙劉踐凡［西安工業大學，西安 710021］

民俗作為一種文化事項，是伴隨著人類文明而產生并不斷延續發展的，是某一群體共同認知、遵循的習俗慣制。在歷史的長河中，陜北地區是一個絢麗多彩的民族文化大舞臺，自然地理環境的特殊性、文化的多元性，塑造了陜北別具特色的民風民俗。路遙是生自陜北黃土高原的赤子，他生于陜西清澗一個貧困的農民家庭，他的童年和青年時光都在陜北度過，這片貧瘠卻厚重的熱土養育了他，這片神圣土地上豐富的民俗文化也源源不斷地滋養著他，成為他獲取文學材料、投入文學創造的源泉。路遙將故土的一粥一飯、鄉村城鎮、風土人情都融入他的小說之中，賦予他的作品以深厚的文化底蘊和持久的民俗魅力。

一、路遙小說中的人生儀禮民俗

儀式，是人類的生命歷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人類精神世界的內容顯現和對未知事物的希冀往往是通過儀式來表達。儀式是一種群體性的實踐活動，從原始社會到現代社會都有諸多儀式，誕生禮、婚禮、喪禮、壽禮等。誠然，這些儀式民俗是隨著時代不斷變遷的，隨著社會經濟水平的提高、人們價值觀念的轉變、政府移風易俗工作的推進，人生儀禮民俗中一些不良的陋習舊俗逐漸被剔除。所謂“百里不同風，千里不同俗”的民俗民風也有著鮮明的地域差異性，在路遙的作品中，陜北高原獨有的婚嫁、喪葬習俗被展現得淋漓盡致。

（一）婚嫁中的民俗民風

婚姻是一種特定的社會盟約，與此對應的婚嫁民俗也具有地域性、時代性和多元性的特點，是一個地區文化心理的反映。路遙將陜北婚嫁禮俗喜悅別致、落后糟粕一同顯現在小說中，為讀者呈現了一幅真實動人的陜北民俗畫卷。門當戶對是陜北人締結婚姻的重要準則。小說《平凡的世界》主人公孫少安與田潤葉在孩童時代就是一對要好的玩伴，隨著年歲的增長，少安對這位美麗善良的姑娘暗生情愫，兩人兒時單純的友誼悄然轉化為唯美的愛情。但是，二人相差甚遠的家庭背景和社會身份從一開始就為這段愛情中埋下了悲劇的種子。在中國傳統的家庭觀念中，締結婚約不僅是個體間的結合，更是兩個宗族的聯合。田潤葉是雙水村支部書記的女兒，她二叔是縣革委會的副主任，家庭出身可謂根紅苗正，潤葉在學業結束后去了縣城的小學教書，成了公家人；而孫少平則出生在一個窮困潦倒的農民之家，小學畢業后因為家里貧困回村當了農民，是個地地道道的莊稼人。孫少平和田潤葉是兩相情愿的，這段感情的落空不是因為不夠愛，而是二人身份地位的巨大差異、世俗觀念的不認可讓孫少安痛苦而理智地割舍了這段情。陜北婚嫁民俗中濃厚的門第觀念深植于孫少安的心中，田潤葉對于他而言近在眼前卻不可企及。他自卑而清醒地意識到家庭條件的不對等是他與潤葉之間無法跨越的鴻溝。最終，他選擇了與自己能夠對等的婚姻，娶賀秀蓮為妻。孫少安與田潤葉愛情的悲劇是陜北婚嫁民俗觀念的倒影。

結婚對于陜北人而言是關乎整個家族的大事，不論經濟條件優渥與否，每個家庭都會盡可能地把婚禮操辦得隆重些。雖然孫少安和賀秀蓮婚禮相對簡樸，但應走的流程一個不落。婚禮前一晚有一頓蕎面饸饹，寓意二位新人永結同心。婚禮宴請了眾多賓客，還有一位不請自到的叫花子，按照陜北鄉俗，有叫花子來參加紅白喜事是吉祥之兆。劉巧珍和馬拴舉辦婚禮這一天，兩村的大多數人都沒有出門耕作，大人孩子們都換上了體面的衣裳滿心歡喜地期待著這場婚宴。風光的婚禮儀式凝聚著人們的喜悅與祝福，在這些洋溢著陜北風味的儀式之外，佇立著無可觸碰的規范和禁忌。陜北鄉村男女婚姻的締結不以個人感情為基礎，主要靠父母做主，媒人引見。所以自由戀愛往往無法獲得皆大歡喜的結果。巧珍的父親劉立本無法接受女兒與高加林的自由戀愛并堅決反對他倆的婚事，覺得與貧寒的高家結親自己顏面盡失，卻肯定了家境殷實的馬栓，在巧珍父親的言行中解讀到的不僅是陜北婚嫁禮俗中門當戶對的觀念，還呈現出長期順從落后的鄉俗而形成的愚昧、保守的心態。這些長期遵循的民俗事項是約束陜北民眾行為的一道紅線，一旦違背必將遭受輿論的譴責。

（二）喪葬中的民俗民風

“福祿壽禧”四個字可用以概括中國人的人生觀念，地位或有貴賤，壽命亦有長短。但凡人終有一死，這是躲不開也離不了的生命規律，因而也就產生了喪葬習俗。喪葬民俗指的是生者為逝世者舉行的一系列的哀悼儀式活動。喪葬是生者將逝者送去另一世界的一項儀式，寄托了生者的哀思的同時也讓逝者安息，是一種情感的聯系。在人類社會的長河中，喪葬禮俗也是人類燦爛文明的一部分，也同樣具有豐富性和時代性。陜北由于深居內陸，信息接受相對遲緩滯后，故而保留了眾多漢民族及其他各民族的風俗禮儀，具有強烈的歷史文化縱深感。古語云，“風俗之厚，莫如喪禮”，千百年來中華民族形成了一系列的喪葬禮俗，陜北獨特的喪葬風俗在路遙的小說中得以充分的體現。陜北高原的人們生自黃土，長于黃土，一直以來有落葉歸根的思想觀念，所以也祈求死后能夠歸于黃土，土葬的習俗在陜北農村一直延續至今。在陜北農村，棺材用料屬柏木為最優，《平凡的世界》中，金峻武按農村民俗的最高禮規來安葬他的母親，用雕花柏木棺安葬他母親的遺體。其母的葬禮持續了三天兩晚，他想把母親的葬禮舉辦得隆重些，讓鄉民們覺得他們金家依然家業興旺。在陜北在喪葬禮俗中，前來吊唁的人都需要燒紙錢，親戚在祭奠前都要帶上祭品。金母的葬禮上，棺木旁擺滿了供果、整豬和活雞。夜晚進行的撒路燈儀式陣勢壯觀，引得村里老年人的羨慕。孝道是中華民族五千年文化的核心元素，孝子厚葬母親的禮俗背后折射出陜北人對傳統孝道文化的堅守。陜北地區的喪葬儀式形式眾多，參與到儀式之中的人們謹言慎行，懷有敬畏的感情，是對亡靈的告慰，也是生者現世的祈愿。

在路遙的小說中，喪葬儀式是陜北黃土地上的民眾對生死最質樸的敬意，這是一個為逝者而進行的“過渡”儀式，是陜北人孝悌仁義和血脈親情意識的表現。當然，這些民俗背后也暴露了陜北農村迷信愚昧文化心理結構和紅白喜事過度鋪張的不良陋習，字里行間流露出路遙對待這些民俗的復雜態度。

二、路遙小說日常生活中的民俗民風

路遙在陜北民俗民風的浸潤下長大成人，其小說中陜北的民俗民風得以異彩紛呈的展現，猶如一首陜北民俗的交響曲。陜北的民俗民風來源于日常的生活實踐，其最直接的展示就來自于陜北民眾的飲食喜好、衣著風格、住宅特點這些物質性的民俗民風以及民謠、方言這些精神性的民俗民風。

（一）飲食風俗與住所民俗

社會生活是文學創造的唯一源泉，在陜北度過人生的黃金時代的路遙，充分了解陜北高原質樸淳厚的生活習俗，面食為主，豐富多樣的飲食和一眼溫暖的窯洞是陜北物質民俗中的基本要素。常言道：民以食為天，食物是人生存的必要條件。陜北人民的主食以面食為主，品類豐富多樣。歷史上的陜北是一個多民族融合的結繩之地，受游牧民族飲食習慣的影響，陜北人喜好食豬羊肉，好喝酒，在諸多正式場合這些食物都必不可少。路遙小說中記載的飲食風俗也具有濃郁的陜北風味，小說中有很多陜北特色小吃：饃饃、油糕、蕎面饸饹、臊子面等。《平凡的世界》的開頭寫孫少平學校的伙食有白面饃、玉米面饃、高粱面饃，顏色的差異象征著等級的高低。油糕，也是極具陜北特色的小食之一，以軟黃米為原料經過蒸煮、油炸而成。《平凡的世界》中寫地區單位帶著南瓜和軟小米油糕去首都進行“橫向聯系”，陜北人家逢喜事之時都會吃油糕，“糕”與“高”諧音，人們取其步步高升的寓意，這也表達了陜北人對生活的美好希冀。

窯洞是一種極具陜北風情的建筑，是在黃土層中挖掘或在地面上建造的拱形洞穴式建筑，它是黃土高原因地制宜的建筑形式，防火防噪，冬暖夏涼，節省土地。遠古時期先民們為了躲避炎夏寒冬、風霜雨雪而造就住所。窯洞為世世代代的陜北人提供了一處棲居的溫暖港灣，這一傳統的建筑一直延續至今，如今在陜北地區窯洞依舊隨處可見。路遙在小說中對“窯洞”這一特別的建筑形式作了詳細的描摹。《人生》中還展現了窯洞與時俱進的發展歷程，從高玉德的土窯洞到高明樓、劉立本修建的石窯洞，這也是陜北人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的見證。一眼古樸的窯洞不僅是一處居住之所，同時也是財富和地位的象征。孫少安在包產到戶后自己單干，經營燒磚廠，自己用青磚為孫家修了氣派的一線三孔大窯洞。從土窯到石窯到磚窯，是一代又一代陜北人拼搏向上的展現，是普通人為了理想生活奮斗而結成的碩果。

（二）歌謠民俗與方言民俗

精神層面的民俗往往是無形地滲透于日常生活的每一個角落，與精神和信仰密切相關的民俗往往比那些物質層面的民俗更具有恒久存在的力量，陜北的“信天游”和方言造就了一曲動聽的民俗樂章。

陜北歌謠作為一種古老奇妙的藝術，是勞動人民集體創作的結果。信天游屬于民歌中的山歌體，信天游題材的民歌節奏鮮明，押韻靈活；曲調奔放悠揚，仿佛崎嶇險峻的黃土高原，信天游的旋律與黃土地渾然一體，優美渾厚且具有鄉土氣息。路遙發揮了民歌傳唱愛情的本質，得心應手地將信天游融入作品，增添了作品的鄉土氣息，拉近了與讀者的距離。《平凡的世界》在描寫田潤葉滿懷愛意與孫少安相見時路遙沒有直接描寫田潤葉的心理活動，而是用一首信天游去反映她內心的蜜意濃情和她對愛情的期盼，但這首信天游的曲調是沉重悲愴的，為孫田二人的愛情悲劇埋下伏筆。時過境遷，當潤葉得知自己的心上人另娶她人時，她的耳邊又響起這熟悉的旋律，不禁悲從中來。路遙運用信天游表現陜北人民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展示了陜北人民的精神世界。除了信天游，秧歌也是陜北常見的民間音樂形式之一。《平凡的世界》中，路遙細致地描寫了雙水村與罐子村正月里湊在一起扭秧歌的熱鬧場面，不僅表現了陜北人民旺盛的生命力和積極樂觀的生活態度，同時也為陜北民俗文化展示提供了一片廣闊的舞臺。

一個地方的語言是該地區風俗習慣的鏡子。陜北方言是我們發掘陜北民俗民風、探尋陜北地域文化的活化石。在路遙的小說中，陜北方言的呈現主要通過運用方言詞匯。路遙充分儲備、吸收并運用了大量的故土詞匯。他的文學成就是建立在陜北這片荒瘠的熱土之上的，他用陜北的方言去闡釋了陜北獨特的民俗民風，表達了他對黃土地的一片深情。在路遙的小說中，有許多富有陜北特色的事物、稱謂、口語，例如“圪嶗”“婆姨”“碎女子”“瓷腦”等，這些方言詞匯生動傳神，帶著濃厚的泥土味。《人生》中，劉巧珍第一次向高加林表白自己的心意時說要和高加林“一搭里過”，如此樸素的陜北方言詞匯，坦誠直率但情深意切，沒有一絲扭捏之態，整句話沒有出現一個“愛”字，卻顯露著巧珍對加林的一片癡心，表現了陜北人民直爽豪放的個性，陜北復雜奇異的自然環境、陜北人民生活喜好、倫理道德觀念都借助陜北方言躍然紙上。

三、沉重與柔情并行的“陜北世界”

“每個人都是他所屬文化的產物，文化積淀是推動和養成人的個性的一個終生相伴的因素。”路遙對陜北黃土地及生活在其上的父老鄉親、兄弟姐妹有著刻骨銘心的摯愛，所以陜北這片黃土地上的風俗習慣自然而然地融進他的作品中，路遙通過巨細無遺的民俗民風書寫建構了一個他想象中的沉重與柔情并行的“陜北世界”。路遙將這份對陜北故土眷戀偏愛化作柔情，用沉重去纏裹這片土地上悲苦的人生。在路遙的小說中，他以自己真切的生命體驗建構了一個想象中的故鄉。路遙身處于激烈變化的時代，所以他筆下的陜北故鄉亦有現代文明來襲時鄉土社會的變化多端。

路遙建構的“陜北世界”是柔情滿溢的，一方面，這種柔情是親人之間的柔情。路遙筆下虛構的故鄉恪守傳統的倫理道德，互敬互愛。究其本源，陜北民風民俗留給路遙的兒時記憶、曲折坎坷的人生之路，觸發了路遙內心最深沉質樸的關于陜北的一抹柔情。《人生》中，德順爺爺出場的次數并不多，但他總是用溫暖的親情撫慰經受挫折的高加林，是一位令人尊敬的長者，更是一位智者，他教導高加林人生要充滿希望，同時也為加林失去巧珍而惋惜。另一方面，這種柔情是愛人之間的柔情，孫少安滿身疲憊時，把臉埋進妻子的懷里，以此獲得溫暖和慰藉。深厚的情義和純粹的陜北文化在綿長歲月中都以無聲無言的方式化作路遙的個性品質，陜北文化中的善良重情、樸實真誠的文化特征以及樸素的生活方式、豐富的民俗事項，在他的創作中都一一映現，路遙將黃土地帶給他的苦難報之以恩情，對這片養育他的土地展露出無盡的溫柔。

路遙用蘸滿深情的筆墨建構的陜北世界一半是柔情，另一半是沉重。一方面的沉重在于陜北生存環境的惡劣，黃沙、枯草、大風是陜北高原自然特征。另一方面的沉重是黃土地上的人們生活的艱難，路遙以陜北民俗文化中的道德標準來觀照這些平凡而熠熠生輝的生命，來表現平凡人生的悲喜。20世紀70年代，在漸次開放的時代背景之下，逃離鄉村命運的欲望在年輕人的內心生根發芽，他們渴望在物質條件更加優越的城市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人生》中的高加林再次進城，他覺得“灰蓬蓬”的縣城充滿了誘人的魅力，讓他忘卻疲憊充滿夢想，《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來到城市時，新奇而雀躍，他覺得那個生活了很多年的陜北鄉村于他而言有些平淡無奇。可在路遙的筆下，這些逃離和出走者的命運似乎難遂人愿。孫少平去到省城時的無所適從、高加林的出走與歸來。原本，滿懷抱負的農村知識青年渴求逃離陜北那片貧瘠的土地，去擁抱一個更為廣闊的世界，但他們真正走向城市時，卻是被城市拒絕的，他們想象中在城市實現自己價值的場所也許是圖書館、校園，但實際上接納他們的只是煤礦、工地，與理想相差甚遠。路遙無情地詮釋了城市的冷酷無情，出走的農村知識青年們最終都被城市拒絕，重回到陜北故鄉，這樣的“懲戒”像是一個魔咒。魯迅曾說悲劇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在路遙的筆下這些出走者的命運是悲劇的，每個人結局都是關于走向城市的夢想的破碎。

路遙建構的陜北世界是柔情與沉重并行的，這是他的敘事策略，更是他面對現代文明的沖擊時對陜北傳統文化的依戀與堅守。通過書寫婚喪嫁娶、飲食住所、方言歌謠等民俗事項，路遙建構了一個沉重與柔情并行的“陜北世界”，在民俗與小說的碰撞中，綻放出熠熠閃光的人性人情美和傳統文化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