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亞丹[東北電力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吉林 吉林 132012]
地域空間之于作家的地方書寫,不僅是資源,也是作者借以想象和認同自我與古老中國文化傳統的起點。王安憶的上海敘事始終著眼于上海的世俗人生,并不斷從中發掘生存與生活的樸素哲學和世俗的崇高與莊嚴。上海弄堂及其家屋,不僅是王安憶小說的一個地理空間,也是作家及其讀者所向往的都市生活意義的源頭,是上海書寫作品中敘事力量的啟動媒介。王安憶在《考工記》中,一方面延續了由《長恨歌》《天香》等開創的“涉物觀史”(張怡微提出)和寫實主義的敘事方式,講述著上海現代化進程中的前塵往事;另一方面,又突破了以往通過人與物的活動來觀照歷史的敘事指向,轉向了通過空間的流轉來觀照主體精神。小說以百年老宅“煮書亭”為敘事空間,來觀照一代上海市民在時代風云中的人生際遇,同時以時間性媒介來表現家屋與屋中人休戚與共的命運糾葛,其間包含著一代人的身份認同問題。
《考工記》出版于2018年,時年六十四歲的王安憶已在上海生活五十五年,關于生活的全部經驗幾乎都來自上海,這成為作家建構主體身份認同的主要依據。
首先,敘事過程及主體自我認同的形成隱含著時間要素的介入。一是《考工記》中過去和現在的對比、現代和傳統的沖突、舊與新的反差、老宅內外的時光措置、“煮書亭”和“四小開”往事不堪回首的凄愴等,都體現了時間消磨的力量和時代褶皺里人與家屋的變化。其間,陳書玉和敘述主體對自我身份及存在意義的認同也相應發生了變化,并在時間進程中不停地修正。二是人物的刻畫建設、故事想象的生成也都仰仗于時間,并恰到好處地依附在時間的流淌上,從而給讀者以無限的想象空間。從20世紀40年代上海淪陷時期陳書玉護送革命家屬到西南地區,到回滬后經歷的諸多歷史時刻,都真實可靠、精準細微。三是時間流逝的故事里不僅有大的時代,更有影響個體苦樂離合的人之歷史,二者相互影響。如1944年朱朱、大虞、奚子、冉太太、立志小學校長等的命運都與時代變軌相關。彼時上海正處于時代的風口浪尖,屋中人命運殊途:奚子投奔革命,大虞堅守木器店,朱朱結婚,陳書玉留在老宅固守舊物。“他不過走開二年半,卻像有一劫之長遠,萬事萬物都轉移變化,偏偏它不移不變。”此外,在時間變量里,陳書玉從“阿陳”到“中年爺叔”“老爺叔”,就著百年老宅的回憶,敷衍著變化的現實度過一生,在此過程中,主體對自我身份的認識被不停地修正。“更聲敲響,不知夢里還是醒里,過去還是將來,他鄉還是故鄉,再有,那打更的人,是原先的人,或者另一個?”“這宅子實在太老了,里面的人,一出生,就是個故舊。孩童的歲月被壓縮,壓縮到沒有。”動蕩時期,他隱匿在老宅里過著隱居生活,直至被時代所放逐。“機器的轟鳴,腳步雜沓,填充了空間,而他呢,是這喧嘩中的一個靜。周圍的人和事,與他有關又無關,又近又遠,有它們在,妨礙不到他,若沒有它,他就要寂寞了。”在隱遁、孤獨的半生經歷中,“弟弟”又仿佛動蕩世事中的一個恒常,“順其自然”的生存哲學,成為陳書玉的精神慰藉。
其次,《考工記》既有其時間結構,也有其空間結構,注重空間的戲劇性。按照時間的流逝,王安憶將老宅內外的故事布置得熨帖妥當,人物不說話自有意思傳達。巴什拉在《空間詩學》中說:“人類在世界的角落,家的意象反映了親密、孤獨、熱情的意象。我們在家屋之中,家屋也在我們之中,家屋在我們之內。我們詩意地建構家屋,家屋也靈性地建構我們。”一方面,時間轉瞬即逝,上海這座城市與上海人的命運都瞬息萬變;另一方面,作為家屋的“煮書亭”卻是永恒的存在,時間被挽留在老宅的陳年舊物上。陳書玉從動蕩的時代大潮躲回頹圮的老宅,將外部世界的紛擾全部屏蔽掉。在這一空間位移中,由器物所結構的老宅及其恒常的人與物,由老宅這種圍合結構所塑就的獨特文化精神,成為陳書玉和敘述主體表達自我認同的實體。“生活就這樣,一徑往下過。這種均勻的節奏是有麻痹性的,使人注意不到潛在的動搖。”老宅是恒常的,時代是變化的,人與宅子一起變得晦暗、衰敗、頹圮,不合時宜。而陳書玉對老宅“煮書亭”,對祖父、冉太太、立志小學校長等的追憶與遙記,既不依戀也不執念,又顯示出主體想象本身的虛擬性和個人身份認同的權宜性。
從《長恨歌》《天香》到《考工記》,小說中上海弄堂人事風華都透露出王安憶尋找務實、生活化的上海的精神寄托。弄堂的世俗生活、老宅的傳奇往事、西廂的洋場小開,當王安憶熱切關注著弄堂這些可歌可泣的故事時,其所傾注的不只是寫實的心愿,更是一種充滿強烈主觀性的地方情結,是關于古老中國的生命樣態與文明反思。而世俗中的人和事、作家對生活強烈的熱情和興趣,則成為《考工記》中講述故事、營造環境、塑造人物的依據,成為主體認同古老中國和民族傳統的立足點。
首先,古老中國和文化傳統情調是作家借以想象和認同外部世界的起點。其一,小說具有濃厚的中國傳統哲學的思維底蘊。道家哲學思維像一個太極圖,追求萬事萬物的整體關聯、動態平衡和自然合理。小說通過道家哲學思維的闡釋,表現主體面對上海現代化進程和個體命運變化時的他者認同,即通過他者的位置確立自己的生活追求和原則持守:順其自然、妥協命運、滿足現狀。“道隱無名”是道家文化的一個宗旨,歸隱、避世、持靜是道家生存哲學的核心。在洶涌的時代風云里,陳書玉選擇依循父輩足跡,隱遁避世,臨帖抄經,在老宅庇護下安穩度日,體味道家的虛無思想。而人和宅畢竟屬于舊物,是被時代遺忘和放逐的對象。時間在消磨老宅時,也造成了陳書玉的孤寂、衰老。盡管外部世界轟轟烈烈,老宅里卻靜得可怕,仿佛脫離了時間和空間,兀自生存。陳書玉白天到學校上課、開會,晚上在祖父房里臨帖,“這一場全民狂歡節,沒有他的份,因是個曖昧不明的人,合法與不合法的夾縫里,所以能夠安然無恙,全憑某一個忽略”。甚至從鐘表機芯運作的原理中,陳書玉也能感悟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道家宇宙生成論。其二,小說中大量使用文言詩文或歷史傳奇來串聯故事,使小說詩化,增強了故事本身的抒情性。如采采的名字來自《詩經》“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譚小姐“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的愛情觀出自于《紅樓夢》,也是源起佛經中的一則故事。其三,故事中包含著事實本身、生活外相的豐富隱喻。煮書亭的裝點以神話人物“八仙”為營造主題,而八仙則與道教關系密切。“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沒有千年不散的宴席”,描述了老宅里復雜的人文關系。而老宅與人渾然一體,聯結著過去和現在、傳統和現代,見證了各自從繁華到衰敗的變化。
其次,歷史風云中,老宅里的人事風華也難逃時代、政治、經濟乃至文化的影響。一方面,老宅煢煢孑立、蕭瑟肅穆。在盛世時,陳家三代同堂,人口眾多、壅塞嘈雜、煙火騰騰,但彼此親情淡薄,為了爭奪資源齟齬叢生,為求自保而斷絕關系,為保全利益而言語沖突,如陳書玉與父母、大妹妹、姑母、堂兄弟們關系都極其淡漠。另一方面,在時代的裹挾下,陳書玉和“四小開”都不能自主命運,并最終走向了不同道路:陳書玉成了教書匠,大虞淪為農人,奚子成為政府領導,朱朱和冉太太移民香港。陳書玉對冉太太的愛也被隱藏,“新的生活逐漸展開畫卷,覆蓋了陳舊的日子”。面對宅子外萬象更新的世界,阿陳由都市摩登市民變成了時代遺民,終成孤老。
作為“50后”的新上海人,王安憶深諳上海現代化進程中的文化內涵、世俗面貌和市民精神。《考工記》中,王安憶的上海敘事體現出更豐富的傳統文化意指,甚至將考察視點由傳統與現代兩種生活方式和生產方式所代表的上海的不同價值觀轉移至對時代變革中的復雜人性和道德觀念的審視,作品的審美價值深度和文化價值取向也逐漸從外轉向內。因此,與其說王安憶是出于對上海、對古老中國的偏愛和眷戀,不如說是對民族文化心理、人類文明前景的關注和思考。從這一點看,王安憶的文化追求對當代“上海書寫”的發展至關重要。
①王安憶:《考工記》,花城出版社2018年版,第5頁。(本文有關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法〕巴什拉:《空間的詩學》,張逸婧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1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