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曉文[中國戲曲學院戲曲文學系,北京 100073]
中國自廢除分封、實行郡縣制后,中央及地方政府在額定的主事官員之外,仍需要一大批辦事吏員,尤其是地方官署。“官吏”這個名詞的構成正好闡述了各朝代的政權結構,即由具有品級的官員和無品級但實際掌握執行權的吏員構成。吏員定職無品,隸屬官員或地方政府,是古代中國龐大的官僚體系中極為重要的構成部分,是封建統治階級的末梢,也是最接近平民百姓、介于平民階級和統治階級兩者之間的夾層,其獨特的政治地位使其成為古代戲劇中經常出現的形象之一。本文將以元雜劇為例,對吏的形象、時代意義及其對當代戲曲創作的啟示等三方面進行探析。
元雜劇里,吏因任職不同被稱為孔目或者令史,作為一種附屬官衙、參與衙門事務的人物出現,特別是在公案劇中。吏的形象有正有反,但一般情況下孔目多為正面形象,令史多為反面或者滑稽形象。當然這種稱謂在元雜劇中的區分并非十分嚴格,也存在互換稱謂的情況,但從總體而言這二者是存在區別的:孔目可以過問衙門里的重要案件,屬于吏員中的上層;令史主管文書雜務,地位次于孔目。
元雜劇中,孔目的戲劇形象既有位高權重者,也有人微言輕者。以孟漢卿的《張孔目智勘魔合羅》(以下簡寫為《魔合羅》)和關漢卿的《包待制智斬魯齋郎》(以下簡寫為《魯齋郎》)為例,《魔合羅》中張鼎孔目是一個把控全局的拯救者,《魯齋郎》中的張珪孔目則是一個有一定的權力卻又遭受欺壓的受害者。在《魔合羅》里,作者孟漢卿描寫了一位重視查找證據而避免了冤假錯案的孔目張鼎。這個張鼎或許確有其人其事,在同時期的作品中,除《魔合羅》外,還有孫仲章的《河南府張鼎勘頭巾》(以下簡寫為《勘頭巾》)。雖然詳情不可考,但不可否認的是,劇作家在雜劇中描寫孔目形象時參考了現實府衙中形態不一的吏員形象。
孔目在政權體系中的地位雖然不高,卻具有相當大的執行權。鄭振鐸先生曾指出,“在元代,孔目原是可以左右官府的”,而這樣的細節也在元雜劇的創作中得到了體現。以《魔合羅》為例,小叔李文道毒死表哥,想要強占表嫂劉玉娘,因嫂不從而將其誣陷送官并屈打成招,即將處死。幸好六案都孔目張鼎重新審理該案,最終揭露了李文道的禽獸面貌,洗清了劉玉娘的冤情。在這部雜劇中,作者樹立了一個頗為正直的孔目形象,同時借孔目之口,揭示了官衙的黑暗:“我想這為吏的扭曲作直,舞文弄法,只這管筆上,送了多少人也呵。”作家在塑造這一孔目形象的時候如實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實,揭示了元代吏員權力的膨脹。地方衙門的吏員掌握著平民的生殺大權,草菅人命成為常態,即使是作為正面形象的張孔目也有頗為蠻橫霸道的一面。如在找到魔合羅,發現證人高山之后,張孔目的態度是“與我一步一棍打將來”,而高山作為一個按程序接受傳喚的無辜證人,平白被打也視為正常,這也佐證了當時社會官僚制度的強權性、落后性。
令史與孔目的地位差距并不很大,在雜劇作品中通常與孔目的正面形象不同。令史一般作為負面或貪婪滑稽的灰色形象出現,是被嘲諷、批判的對象,有時候也用來突出和襯托官員的昏庸無能。以公案劇《魔合羅》里的蕭令史為例,蕭令史的形象并沒有被塑造成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而只是一個貪財又糊涂的小吏,他的形象是作為推動劇情發展的滑稽人物出現的,如他的自白所說:“小人是蕭令史。正在司房里攢造文書,只聽得一片聲叫我,料著又是官人整理不下甚么詞訟,我去見來。”在審完案子之后,蕭令史和縣令當堂瓜分起賄賂的錢財來,這是雜劇為了滑稽效果所做的突出渲染,也是作家對其時衙門腐敗黑暗的真實寫照。
元雜劇中的令史也有徹底的反面形象,以《包待制智勘灰闌記》為例,趙令史就是一個貪婪狡詐、心思狠毒、仗勢欺人的惡人。他用甜言蜜語哄騙馬大渾家毒殺馬員外騙取家產,還提供毒藥:“你那里是我搭識的婊子?只當是我的娘!難道你有此心,我倒沒此意?這毒藥我已備下多時也!”他又趁蘇太守貪婪糊涂之時,介入張海棠一案,想要在公堂上將她屈打成招:“你怎生藥殺親夫,快快從實招來。若不招呵,左右,與我選下大棍子者。”直到最后趙令史的罪行被包待制勘破,將他傳喚到開封府,趙令史又推脫錯誤給蘇太守,反賴罪責給馬大渾家,想要逃脫責罰:“哎喲,小的做個典吏,是衙門里人,豈不知法度?都是州官,原叫作蘇模棱,他手里問成的。小的無過是大拇指頭撓癢,隨上隨下,取的一紙供狀。便有些甚么違錯,也不干典吏之事。”“那個婦人滿面都是抹粉的,若洗下了這粉,成了甚么嘴臉?丟在路上也沒人要,小的怎肯去與他通奸,做這等勾當?”趙令史對上司不仁不義、對姘婦無情無義的丑惡嘴臉暴露得一覽無余,最終,他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由于吏員在現實社會中呈現出多樣性的社會地位,劇作家便在劇作中塑造出不同的角色位次和形象。吏的作用主要有如下幾種:一種是作為主要人物,貫穿全劇始終,參與劇情矛盾沖突,比如孔目張鼎,有兩部公案劇《勘頭巾》《魔合羅》都以他為主要人物,劇中他都是主持公道正義形象;一種是作為次要人物以配角地位出現,陪襯昏官無能的形象,或者襯托主角高大的形象,例如大部分公案劇中都有滑稽的令史和昏聵的官員沆瀣一氣,胡亂定奪生死,他們是對平民的加害者;另外還有一種吏既是統治階級強權的執行者,又是遭受權勢欺凌的弱者,是劇作家通過描寫其悲慘遭遇,用來體現身份更低的平民所受到的迫害,如關漢卿《魯齋郎》里的張珪,面對豪強,身為六案孔目的他,也只能是一個無力抵抗的受害者。作者正是通過塑造吏員多樣性的角色地位,更加真實地反映社會的各種矛盾與沖突。
元雜劇里吏的身份地位和劇作家對吏員形象的塑造,是劇作家對自身時代的真實刻畫,也是對社會矛盾和沖突的關注與反思,更是對平等美好社會的向往與追求,對當時的社會進步具有一定的推動作用。
首先,從史實性來看,吏的形象是社會的真實寫照。吏是時代的產物,具有官吏目的一致性,都是統治階級的代言人。由于元代官僚體制的發展,吏員群體逐漸壯大,政治地位不斷上升,擁有的權力極度膨脹,直接掌握和操縱地方衙門。在元雜劇刻畫的情節里,吏對平民是存在極大權威的,地方吏員可以協助官員把持政府大局,甚至私自動用官府刑法。如《呂洞賓度鐵拐李岳》里,岳孔目威脅呂洞賓說:“我要禁持你至容易,只消得二指闊紙提條。”另外,元代部分官員糊涂無能,不能處理政務,把案件文書交給手下的吏員處理,致使公權濫用,這樣的情節在公案劇中同樣多見。
其次,從反映社會矛盾來看,吏是社會各階級沖突的焦點。那些發生在基層的仗勢欺人、貪污腐敗和對平民進行百般盤剝的行為,常常是階級矛盾激化的導火線。這些矛盾的激化必將帶來社會的動蕩,因此雜劇作家反思前朝歷史,創作歷史劇,寄托希望在賢臣明君身上,通過塑造張鼎等正直的吏員形象滿足大眾的祈求,緩和社會矛盾。同時,劇作家在大膽揭露社會矛盾之時也毫不留情,特別是在描寫吏有時成為受害者時,意義更為深遠。典型的例子是《魯齋郎》里的張珪,張孔目在鄭州算是頗有權勢的人物,一開始聽到李四被欺負,直說:“誰欺負你來,我便著人拿去,誰不知我張珪的名兒。”但聽說作惡者是魯齋郎之后,立刻改口,只說:“哎喲,唬殺我也!早是在我這里,若在別處,性命也送了你的。我與你些盤纏,你回許州去罷,這言語你再也休提。”后來,他直到妻子被奪也不敢有所抵抗,最終只能說:“再休提掌刑名都孔目,做英雄大丈夫,也只是野人自愛山中宿,眼看那幼子嬌妻我可也做不得主。”這證明了面對“權豪勢要”的壓迫,吏和平民百姓一樣是無可奈何的,絲毫不敢反抗,只能不斷地委曲求全,由失望走向絕望。元雜劇中吏的身份定位是高于平民的,卻也終究不過是充當特權階級的仆從,同樣是生活在權勢旋渦中苦苦掙扎的弱勢群體而已。吏都如此遭受欺凌,遑論普通百姓?
文學藝術作品是時代的映照,元雜劇的盛行必定符合當時的社會主流意識與政治導向。吏是元代社會階級的重要一層,元劇作家能敏銳地捕捉到吏這一處于統治階級與平民階級兩種階層之間的焦點,塑造形象各異的吏的形象,充分地展示了基層社會的矛盾與沖突,同時又表達出反思社會沖突、祈求化解矛盾的美好期望,這些理念對當代劇作家們仍具有一定的啟示作用。
戲曲作為文學類型的一種,是用故事情節以特殊的舞臺表演形式來反映社會生活,從而吸引觀眾、引起共鳴的。元雜劇作家在公案劇中較多地創作和塑造吏的形象,不只是為了劇情的需要,更多是因為吏具有社會沖突的焦點性,能客觀地反映公權與民生之間尖銳的社會矛盾,并試圖以此反映出他們眼中的社會氛圍。元劇作家通過對吏的形象塑造,生動展示出他們那個時代的“基層公職人員”和平民所必須面對的生存壓力及階層沖突等社會現實性問題,積極為社會底層吶喊,期盼社會公正廉潔、平等和諧。縱觀歷史,無論古今,基層公職人員一直是維持社會運轉必不可少的部分,是國家政權與廣大民眾之間的紐帶,起著連接與緩沖的重要作用,他們代表著政府的形象,能充分展示政府與人民群眾的關系。因此,當代戲曲作家同樣要敏銳地捕捉基層公權人員的形象,實時關注民生熱點問題,大膽揭露基層公權人員貪腐懶政的現象;贊揚基層優秀的人民公仆,不斷豐富戲曲舞臺表演素材,讓戲曲成為社會及人性的鏡子,為社會提供多元化視角,為人們提供更多認知社會的途徑;同時要努力反映人民的心聲,使廣大人民群眾產生共鳴。這樣既使戲曲藝術具有時效性,又提高了當代戲曲藝術的社會價值。
元雜劇里塑造的吏員形象及人格具有多面性,這種多面性又直接導致劇中人物角色命運的不同:可以是地方上有權有勢為民做主者,又可以是統治階級的最底層且被權豪壓迫而無力反抗者;可以是手段毒辣殘害百姓者,也可以是混跡官衙僅為一己私利者。吏的形象魅力在于,正面形象中有人性的弱點,即以大眾的眼光看到的不完美,而不是高大偉岸的供人膜拜的神像;負面形象中也有人格的善良與無奈,讓人可嘆可憐。這不是用簡單的邏輯堆砌塑造一個完美無缺的好人,也不是把人物描繪成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而是通過真實的人格與人性來塑造人物形象,讓觀眾自行用社會價值觀來評判何為善惡美丑。在當代戲曲現實題材的角色創造中,劇作家必須突破人物形象非好即壞的“二元論”,避免人物形象極端化,“若將多元立體的社會生活簡單處理為善與惡、美與丑的‘二元對立’模式,試圖構建理想的人格和道德的烏托邦,反而消除了本應彰顯的、質樸的人性光輝以及彌足珍貴的社會反思,為現實題材戲劇創造帶來了災難性的后果”。因此,在當代戲曲創作中,角色塑造必須注重形象的多面性及人格的多重性,真實地刻畫現實生活中各種人物人性的亮點與弱點,使人物形象更加栩栩如生。
元雜劇無論是揭露社會丑惡現象也好,還是借古諷今也罷,它的流行必定符合元代政治主導方向,否則不可能被廣泛地傳播與發展,特別是公案劇中吏的形象更是體現出當時的社會價值觀,即清正廉潔者受人尊敬,作惡多端者受到懲處,膽小懦弱者得到包容,貪圖小利者遭人唾棄。元劇作家正是選用吏的形象來真實反映社會沖突及民生民意,直面社會矛盾,通過戲曲藝術發聲來緩和社會矛盾和沖突,讓人們感受到社會是懲惡揚善、弘揚正氣的,給廣大民眾一種快感與希望,這是元雜劇作家們立足于自身創作責任而取得的成就。在當代戲曲創作中正有一種潮流,那就是片面地宣揚“戲曲不能成為政治服務的工具”的論調。其實,在任何朝代、國家和社會,文藝都是有服務方向的。文學藝術的流行必定要符合一定的社會文化和價值觀,通過把握社會的時代價值觀來弘揚社會主旋律。同樣,戲曲創作必須要有政治意識,要為時代、為國家利益服務,為人民群眾發聲,要勇于揭露公權執行中的貪污腐敗、懶政怠政、收受賄賂、以權謀私等丑惡現象,更要謳歌新時代一心為民的基層公職人員;不能一味地惡意夸大負面形象,煽動民眾情緒,激化社會矛盾,而應歌頌清正廉明,堅持懲惡揚善,積極倡導新時代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努力擔當起維護社會和諧穩定之責。
總之,元雜劇作家在作品中塑造吏的形象,是希望能夠通過作品警醒那些執掌公權的吏員們,要深入基層社會,充分了解民眾疾苦,不斷促進權利公正;積極倡導和諧價值觀,緩和社會矛盾。元雜劇作家這種對社會現實的關注與針砭時弊的行為,弘揚積極向上的社會價值觀與努力促進社會和諧的創作理念的確是值得當代戲曲創作者借鑒和學習的。
①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668頁。
②〔明〕臧晉叔:《元曲選》,中華書局 1958年版,第1377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廖夏璇:《讓現實題材戲曲創作回歸“現實”》,《南方文壇》2018年第5期,第18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