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迎縷解的考證與批評
——《發現燕然山銘》的學術意義

⊙蘇歡［陜西理工大學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0］

辛德勇教授治學嚴謹，成就斐然，《發現燕然山銘》這本書是辛德勇教授2018年的新著，曾入選“2018年度中華書局雙十佳圖書”。《發現燕然山銘》源于對《燕然山銘》摩崖刻石的發現：“第一，這本小書是為配合《燕然山銘》的發現而臨時趕做的研究。第二，作為學術探索，書中所說，自然都是我本人的看法。第三，由于刻石泐損嚴重和目前公布的拓本不夠清晰，這本小書對《燕然山銘》文本的復原，是很初步的。”歷史上對《燕然山銘》的記載比較少，辛德勇教授全面搜集、整理了與《燕然山銘》相關的史料，一步步推進，深刻闡釋了《燕然山銘》摩崖石刻的前世今生，對《燕然山銘》刻文的復原做了詳細的分析，同時對《燕然山銘》的學術價值做了評估。

一、繁復史料下的考證趣味

《燕然山銘》刻石是東漢時期的班固在隨從車騎將軍竇憲與北匈奴軍隊征戰時所撰寫的，因為年代久遠，保存不當，這方銘文刻石損毀嚴重，對其文本復原造成了困難，也導致其學術價值受到減損。辛德勇教授是歷史學者，對繁復的史料信手拈來。其書《發現燕然山銘》中的史學材料來源翔實，圖文并茂，富于考證的趣味。

（一）《燕然山銘》刻石的“篇名”與刻石文字的考證

《燕然山銘》刻石出土的報道見于2017年8月14日《澎湃新聞》的《私家歷史》，題目是《中蒙考察隊中方專家齊木德道爾吉：發現〈封燕然山銘〉》。其后，辛德勇教授分別從班固《燕然山銘》刻石的發現與舊傳拓本、另行仿刻及贗品，《燕然山銘》的真面目，宋代人看到的《燕然山銘》，《燕然山銘》刻石文字出自誰人之手，《燕然山銘》與《封燕然山銘》之間的關聯性等幾個方面進行考證。

辛德勇教授沿波討源，從《燕然山銘》摩崖石刻的發現出發，梳理《燕然山銘》的歷史背景，即金石學風尚下的塞外摩崖銘文，其中引用了《后漢書·竇憲傳》、蕭統編的《文選》、歐陽修的《集古錄》、曾鞏的《金石錄》五十卷、南宋陳思纂錄的《寶刻叢編》、趙明誠著的《金石錄》三十卷及佚名的《京兆金石錄》這些書中相關的金石學風尚的記錄，來論證《燕然山銘》在石刻銘文中的獨特之處；用范仲淹的“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快雪堂法帖》中的米芾書《燕然山銘》、宋代劉球的《隸韻》、明末人于奕正的《天下金石志》和孫克弘的《金石志》這些作品中的相關記載來驗證《燕然山銘》中的文字及其刻石的仿刻與贗造，同時也讓我們對金石學有了初步的了解。

顧炎武用“增高五岳，助廣百川”來肯定新出土文獻的史料價值。《燕然山銘》作為重要的史料，其出土的地方是現在的蒙古國，而這塊北方的碑刻竟然載錄在劉球的《隸韻》之中。辛德勇教授借助宋代蘇轍的《欒城集》、南宋人樓鑰的《攻愧集》、清人翁方綱的《復初齋詩集》、清人錢泳的《履園叢話》等史料記載來考訂《燕然山銘》原始拓本與傳世文本的不同之處。他通過對《燕然山銘》石刻原本和傳世文獻《后漢書》與《文選》迻錄本兩大系統的考證進行初步的核校，共校對二十三處，最大限度地復原《燕然山銘》的全部文字，總共291字，讓讀者從細節之中感受歷史研究的魅力和價值。“譬如‘畺?’與‘疆域’，一個是班固在燕然山下寫定的原始形態，一個是后世有意無意的改寫，揭示這種差異，除了會為具體的古籍校勘提供確切的依據外，我們還應該看到，這種差異本身，就是古代典籍文本演化的重要內容。”

辛德勇教授引用了大量的歷史文獻與碑刻拓片來說明，文本文獻有班固的《漢書·藝文志》、唐代張懷瓘的《書斷》、宋代洪適的《隸釋》與《隸續》等，圖片類的有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中的《倉頡》簡、明末刻本《顏氏家訓》、袁逢《西岳華山廟碑》拓片局部、《蕩陰令張遷碑》拓片局部等。作者經過考訂之后，確定《燕然山銘》是班固所寫，而《燕然山銘》刻石上的文字并非出自班固之手，這個書手應該是一位普通的匠人或者是地位很低的文人。此外，辛德勇教授對《燕然山銘》這篇刻文的篇題進行考證，層層深入。首先，《燕然山銘》并不是這篇銘文的題目；其次，《燕然山銘》不是封燕然山之銘。“因此，我們今天為這篇銘文擬名，便應該像所謂‘泰山刻石’一樣，依其所在地點，定位《燕然山銘》，而不宜將其稱作‘封燕然山銘’……”為了論證，作者引用了《史記》《續漢書》《后漢書》《漢書》以及王莽置備的泰山封禪用玉牒殘片的圖片。整個論述采用大量的史料，有文字記述，有碑刻拓片，有竹簡圖片，材料豐富。

（二）《燕然山銘》中“燕然”地名與所載歷史故事的考證

在辛德勇教授看來，《燕然山銘》刻石的發現，最大的學術價值主要有兩個：一是校訂文本，二是確定燕然山的位置。弄清燕然山的位置關系到對古代中國北方草原地理形勢的理解和對古代軍事地理格局的把握。為了研究“燕然”的具體位置和發生在燕然山附近的這個歷史故事相關的地理問題，辛德勇教授分別用第五篇“登高何處是燕然”和第六篇“蒼茫沙腥古戰場”來進行分析，一共引用了七十多部文獻資料進行說明，其中包括《穆天子傳》《漢書·匈奴傳》《魏書·蠕蠕傳》《后漢書》《舊唐書·北狄傳》《新唐書》《瑟榭叢談》《宋會要輯稿》《元史》《遼史》等，以及六部地理圖集，如譚其驤先生的《中國歷史地圖集》、陳可畏先生主持編繪的《中國史稿地圖集》、日本學者松田壽男和森鹿三編制的《アジア歷史地図》等。元人耶律鑄詩曰：“登高何處是燕然，極目關山塞草邊。”此中的“燕然”一指燕然山，二則代指《燕然山銘》，而其最重要的原因在于燕然山是作為建功立業的表征。這背后的故事，辛德勇教授則通過查閱幾十部中國史籍，一百一十八頁圖文進行了詳細的分析說明，讓我們對《燕然山銘》、“燕然”以及發生在燕然山的故事有了深刻的認知。

二、清順可喜的表述

《燕然山銘》摩崖石刻的發現引起了社會公眾的廣泛關注，辛德勇教授認為：“學術界有責任和義務做出應有的說明和認識。”他陸續寫了《燕然山銘》漫筆系列文章，輯為《發現燕然山銘》一書。由于是面向公眾說明發現《燕然山銘》摩崖石刻的價值和意義，所以《發現燕然山銘》這本專著的語言具有獨特性，除了具有學術文章的嚴謹之外，還具有一定的理趣性。辛德勇教授將歷史故事進行當代話語的轉換，使得整部書的語言清順可喜，讀之怡然。

（一）方言口語與網絡語言入文

《發現燕然山銘》的語言與其他學術文章相比，更多了一層“趣味性”。辛德勇教授是遼寧人，他將自己東北家鄉的方言寫入書中，如他在第五篇中宋徽宗辦砸了交易時寫道：“宋徽宗把事兒也辦得脫落反障（德勇自注：脫落反障，東北擬態土語，讀為tu lu fan zhang，用家鄉現在通行的說法來表述，大意即‘沒整明白’）。”再如“現在有很多事兒事兒的專業研究人員”“你愛在石砬子上寫啥寫啥”，其中的“事兒事兒”“石砬子”“愛寫啥寫啥”都是典型的北方方言。這些口語性的表達，給嚴謹的學術文章增添了一些趣味性和親切感。此外，辛德勇教授還將新興的網絡語言運用到自己的專著之中，如“就算是班孟堅的鐵桿兒‘幡司’（fans），也不太可能尊奉他為鋟石成文的祖師爺”，其中的“幡司”即“粉絲”，是近幾年新出現的一個網絡詞語。辛德勇教授將其運用到書中，使句子讀起來更顯真實與生動，不像一般學術著作那樣刻板生硬。方言口語與網絡語言的使用，打破了常規，在尊重史實的前提下，將冷酷的歷史變得生動有趣，將深邃的歷史變得簡單易懂。

（二）縝密的邏輯

從《發現燕然山銘》這本書的結構來看，辛德勇教授從《燕然山銘》摩崖石刻的發現開始寫起，從外到內，從點到面，點面結合，層層推進，將《燕然山銘》的來龍去脈、故事背景、相關的歷史事件交代清楚。此外，他還結合文獻史料的記載，在循序漸進、旁征博引的分析之下，讓公眾對《燕然山銘》有了清晰的認識。如他在第四篇中講《燕然山銘》刻石的文字出自誰人之手時，先分析公眾想當然的說法，即今天所看到的摩崖石刻是班固的手跡，由他本人直接移寫上石：“稍有一點兒文化的人都知道，唐代以后，在刊刻碑石時，會比較普遍地延請書法名家上手。若是按照這一情況來逆推的話，當年竇憲指使人刻制《燕然山銘》時，班固似乎應該是書字上石的合適人選。”這一段文字通過班固的《漢書·藝文志》、唐張懷瓘的《書斷》說明班固精于篆書，又對隸書的字形結構有深入的研究，具備寫字上石的書法技藝。接著，辛德勇教授提出刻石者是低下的賤役，漢代書寫碑文上石的人都是一些地位非常低下的人，而班固不是干那事兒的人。從歷史記載來看，其一，班固作為文人，腰懸刀筆出征，隨時聽命，為竇憲撰這篇銘文的文稿，是非常自然、正常的事情，但刻石的匠人走上戰場，就有點不同尋常了；其二，班固的家族是詩書傳家，隨竇憲出征之前，已屬“高干”，是竇憲軍中地位最高的幕僚，怎會放下身段親行匠人之事？其三，從刊刻《燕然山銘》的石壁所處的位置及石壁的險要地勢來看，一個快六十的人怎會爬到石壁上去迻寫銘文？其四，原始拓片上的字跡的書法藝術很難與班固聯系到一起。因此，他認為：“至少如上所述，我有理由相信，這個人不可能是班固他自己。”辛德勇教授先寫公眾的普遍看法，并分析產生這種看法的原因，再判斷此種看法的真偽；接著，他提出自己的看法，再結合史料具體分析自己提出這種看法的原因；最后，他從當時的歷史背景、班固個人的相關記錄，指出班固是撰文者而不是迻文上石的人，迻文上石者是低賤的奴役。辛德勇教授的論證有理有據、邏輯嚴密。

三、毫不諱言、痛下針砭的批評

在《發現燕然山銘》中，辛德勇教授多次直白地表述自己對歷史的看法、對歷史書寫者的看法、對當下社會中的不合理現象的看法，并披露學術圈中的不良風氣。他運用不同的視角來看待歷史，直面歷史，針砭時弊，從《燕然山銘》石刻的保存與流傳來傳達自己的學術觀、史學觀。

其一，辛德勇教授直言歷史真相。如第八篇《張公那頂破帽掇不到李公頭上》，主要揭露刻石保存不當的原因。《燕然山銘》石刻出土后，國內一部分人出謀劃策，主張要趕緊從蒙古國將這塊鐫刻銘文的山石整體搬運到國內，好生存放，殊不知這一做法是多么的不自量力。銘文刻好后留在石壁上，近兩千年來保存完好，“歷史的事實，向我們清楚表明：大可不必以小人的心眼兒和行徑，去揣度曠野壯漢之肚腹。……反觀中國某些地方政府的官員，倒是因為野蠻搬移，做出過一件嚴重損毀東漢摩崖石刻的事情”，“盡管還是半遮半掩，但畢竟道出了重要的實情：是阿拉善左旗文管所這位負責人妄自蠻干，使石刻銘文遭受嚴重損毀”。辛德勇教授直接指出該石刻遭受破壞的原因，鋒芒直露地批評那些提出不妥建議的人，同時還在文中一一揭示碑刻的報道含混不清、撰稿人刻意掩飾事實的真相、文管所負責人欺上瞞下的一系列荒唐之舉：“從1994年王大方先生的初次報道開始，內蒙古各級文物部門的工作人員對這《通湖山碑刻》的說明，就一直閃爍其詞。……但其間的另一重緣由，也就是更為實質性的原因，是這些撰稿人在刻意掩飾。”他直指石刻遭受破壞的原因，提出保護文物要多方考慮，不能盲目蠻干，以避免文物遭受破壞，使其價值大打折扣。

其二，辛德勇教授認為，歷史學家應以真實、客觀的態度來記述歷史，不能將個人的榮華富貴置于天下公理之上。“鐫刻《燕然山銘》的那塊突起的山崖，就是班固的恥辱柱。發現這通摩崖刻石，其最大的社會作用，便是警醒當今的歷史學家，時刻以天下蒼生為重，把握好手中那支筆，走好腳下的路。人在做，天在看。”這一段直指班固的諂媚、趨炎附勢、不以客觀的史學觀來記載歷史。班固對司馬遷的《史記》持批判否定的態度，認為司馬遷在寫《史記》的時候，其是非判斷與圣人的判斷不同：敘述游俠者時，讓奸雄之人進入列傳；在《貨殖列傳》中推崇那些有勢力的人，羞辱貶低貧賤之人。而范曄同樣也批判了班固撰寫《漢書》時的價值觀，如《后漢書·班彪列傳》中說：“彪、固譏遷，以為是非頗謬于圣人。然其論議常排死節，否正直，而不敘殺身成仁之為美，則輕仁義，賤守節愈矣。”班固為了私利苦心鉆營，一味地追求個人的榮華富貴，因而招致殺身之禍，甚至身敗名裂。朱鶴齡說：“班固，良史也，為竇憲作《燕然山銘》，卒至下獄而死；馬融，大儒也，為梁冀作《西第頌》，遂為正直所羞。甚哉，文章之不可以媚人也。”班固為了個人的榮華富貴，拋棄讀書人的氣節，寫了《燕然山銘》，在歷史上留下了永遠的人生污點，這是不值得提倡的。正如辛德勇教授所說的，“在黑暗的歲月里，不向威權諂媚，不因功利的誘惑而隨聲起舞，這是一個正派人的底線，更是正派讀書人需要堅守的基本立場”。

總的看來，《發現燕然山銘》中旁征博引、細致入微的解讀方法和獨特的語言特色具有方法論的價值，而其中對于“燕然”位置的考證與北征匈奴的戰爭歷程的深入挖掘使得歷史更加清晰地展現在我們的面前。《發現燕然山銘》既是對《燕然山銘》摩崖石刻的研究，也是此類文物研究的一個范本。警惠學苑，其澤遠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