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芳[中國藥科大學,南京 210009]
三島由紀夫(1925—1970)是日本現代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作家。他的《金閣寺》是以1950年放火燒掉日本著名的古建筑金閣寺的犯罪事件為素材而寫成的,這部作品一經發表,便得到了許多評論家的好評。奧野健男稱:“這是三島文學的最高水平,三島美學的集大成。”一向貶低三島文學的中村光夫也高度評價說:“《金閣寺》即使放在我國現代小說佳作系列里也是可以當之無愧的。”一直以來,國內外學術界都是從暴力美學角度來闡釋該作品,筆者認為,《金閣寺》實際上是三島對中世“物哀”美學的繼承。
三島由紀夫經川端康成推薦進入文壇,1949年以發表《假面的告白》奠定了其作家地位。二十余年的作家生涯中,他共創作四十部中長篇小說,二十多部短篇小說以及十八部劇本。因文學作品形式多樣,技巧嫻熟,三島曾兩次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在日本現代文學史中穩居要位。自十六歲發表處女作《鮮花盛開的森林》起,三島始終在嘗試文學作品的創新,從日本傳統和西方現代的文學精神中汲取營養,逐步形成了復雜而獨特的美學。
最初將三島引入日本古典文學之美的是他的祖母,祖母在他上中學一年級時帶他觀看歌舞伎,他就被其中“語言的優雅”深深吸引。后受導師清水文雄先生的引導,他開始迷戀平安王朝文學,《鮮花盛開的森林》就展現了古典王朝文學的審美風格,細部描寫精雕細琢、栩栩如生又纖柔古雅,整體給人一種朦朧美感,字里行間洋溢著《源氏物語》中的日本式情緒(物哀)。但他對在文學作品中表現這種淡淡憂愁的情緒并不滿意,所以在戰爭期間(1940—1945)轉向了對日本中世文學藝術的癡迷。他在戰后發表的小說《中世》,就是汲取中世古典美學精神而創作,所以對這部作品十分滿意:“《中世》是在我心中凝聚的末世觀的美學的作品化。”
而三島之所以“轉向”,是由于戰爭期間加入了日本浪漫派。日本浪漫派是受西方現代文學思潮的影響而產生,以向流行挑戰、頑強地反抗現狀為宗旨的藝術流派。與歐洲19世紀的浪漫主義不同,他們主要從“超克近代”和“回歸日本”出發,否定近代以及近代文學,提倡國粹主義,鼓吹皇神思想。這種文化國粹主義思想正好迎合了戰爭,并逐步轉化為對戰爭的肯定和美化。加入日本浪漫派的三島,在中世文學藝術中發現了美學與戰爭的契合點,于是在潛移默化中把美與末世、武士殉死、尊皇等思想聯系在了一起。比如,關于謠曲他寫道:“謠曲那種絢爛的文體,內里潛藏著末世的意識,通過極限的言語,表現一種美的抵抗,這種極度人工的豪華語言的驅使,勢必導致一種絕望感。”三島在中世末世美學中體會到的絕望感,使他剎那間獲得了“閃電般的美的真意”,而這與當時浪漫派代表人物蓮田善明的“死就是文化”的觀點如出一轍。總之,在三島看來,中世末世觀美學才能夠代表日本古典美學的精髓,才是他畢生追求的美學理想。而他于1956年發表的《金閣寺》正是這一美學觀的代表。
《金閣寺》的主人公溝口是一個自我封閉的形象,因患有嚴重的口吃癥,他天然地與外界隔著一層障礙,沒有能夠真正理解他的人。加上他是寺院住持的兒子,使他兒時起就成為同學嘲笑的對象。父親離世后,他被送至金閣寺當僧人,遇見唯一的知己鶴川,但沒過多久鶴川自殺了,溝口與外界的溝通再次被割斷,他又回到自我封閉的世界。而他唯一的寄托就是金閣寺的美。
未見金閣時,溝口常聽父親說:“人世間再沒有比金閣更美的東西了。”因此,他常常憧憬著金閣,傾盡身心地想象著金閣寺那無與倫比的美。身患重病的父親在臨死前帶溝口去金閣寺一睹芳容,初見金閣的溝口卻覺得“它(金閣)只不過是一幢古老的黑乎乎的三層小建筑物。頂尖上的鳳凰,看上去也像只烏鴉。豈止不美,甚至給人一種不和諧、不穩定的感覺”。金閣寺沒有溝口想象得那樣完美,因此他大失所望。同時,也激起了他對美的懷疑和思考,“美為了保護自身,可能會誆騙人的眼睛。我必須接近金閣,消除讓我的眼丑陋地映現的障礙,檢查一個個細微部分,親眼觀察美的核心”。自此以后,溝口開始了金閣寺之美的探索之旅。
父親去世后,溝口到金閣寺做僧人,與金閣寺朝夕相對,逐漸發現它美的真諦并愈來愈迷戀它。正值“二戰”期間,溝口發現,金閣之美似乎與戰爭有某種關聯:“戰亂與不安,累累的死尸和大量的血,豐富了金閣的美,這是自然的。因為金閣本來就是以不安見稱的建筑物,是以一名將軍為中心的眾多黑暗心靈的所有者所籌建的建筑物。美術史家在那里只看見樣式的這種的三層凌亂的設計,無疑是探索一種使不安結晶的模式,自然形成如此模樣的。”金閣寺是室町時代足利義滿將軍為建立幕府與朝廷統一的政權模式所建,彼時幕府危機四伏,政權的建立是以戰爭和死亡為代價,所以“不安”才是金閣的美之所在。接著,他又想到若金閣毀于戰火,勢必會增添金閣“悲劇性的美”,同時也能使身患殘疾的自己由丑化美:“燒毀我的火,也定會燒毀金閣。這種想法幾乎令我陶醉。在遭受相同災難、相同不吉利的火的命運下,金閣和我所居住的世界,成了屬于同一次元的。”能夠與自己憧憬的美共生共存,溝口不禁心潮澎湃。然而,日本戰敗的消息傳來,免于戰火的金閣令溝口希望落空,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絕望。當他偶遇雪中金閣時發現,“多虧下了雪,立體的金閣才變成與世無爭的平面的金閣、畫中的金閣”。由此悟到,金閣之美是觀念的、永恒的,是需要不斷追求的。
進入大谷大學,溝口試圖與金閣寺保持一定距離,但又常常為金閣之美感到矛盾和困惑。當他要與一位姑娘發生肉體關系時,金閣之美阻礙了他,令他無法完成一次完整的性愛;但當內翻足殘疾人柏木以極端的丑深深刺激他時,他又在金閣之美中獲得了緩和,矛盾之中不禁感慨:“它從人生中阻隔我,又從人生中保護我。”隨著矛盾的張力不斷增大,溝口開始意識到美就像牙齒中壞掉的齲齒,僅依靠拔除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它給人帶來的痛苦,因為美之根不會斷絕。于是他用近似詛咒的語氣向金閣粗野地咆哮:“總有一天我一定要把你給制服,再也不許你來干擾我!總有一天我一定要把你變成我的所有。”在激動不已的情緒中,溝口意識到,要俘獲金閣之美,就必須要毀滅金閣,讓更大的美從中產生,同時也讓自己獲得重生。
溝口最初企圖用曠課、欺騙錢財的方式激怒老師,好讓自己順理成章地“犯罪”,但都事與愿違,于是下決心暗自燒毀金閣。在等待放火的慢慢長夜中,溝口再次領略到金閣之美:“金閣從未曾以如此完整而精致的姿態通體閃爍著出現在我的眼前”“金閣纖巧的外部,與它的內部渾然一體了”“美既是細部,也是整體”“美概括了各部分的爭執、矛盾和一切的走調。”金碧輝煌的外表與“不安”的內在構成了具有張力感的金閣之美,溝口意識到,這種美的結構召喚著毀滅,唯有放火燒毀金閣才能實現它的永恒之美,于是將它付之一炬,從此溝口在精神上獲得了金閣的絕對美。
要之,整部作品描寫了溝口追求金閣寺的絕對美的心路歷程,因為迷戀金閣之美,所以不斷地探索其美的真諦,最終以毀滅金閣的方式獲得了絕對美的永恒。金閣寺象征著人生的憧憬和難以逾越的目標,不斷地追求會令人心力交瘁,不如給它致命的一擊,反而能夠迸發出新生的力量。所以,“毀滅”能夠帶來美的價值的新生。
“物哀”的日文寫作“もののあはれ”,基本語義指對萬事萬物表達的以同情和憐憫為主的感慨與感嘆。作為審美意識在日本文學中古已有之,最早在記紀歌謠和《萬葉集》中,主要表達對人的哀憫、憐愛、牽掛、思念、同情等;到了平安時代的《源氏物語》中達到了高度繁榮的程度,主要用于表達貴族男女在戀愛中的諸如“感動、興奮、優美、凄涼、寂寞、孤獨、思戀、回味、憂愁、抑郁、悲哀等”。種種令人刻骨銘心的情感體驗與審美體驗,代表著王朝美學多愁善感、纏綿悱惻、纖細優雅的審美趣味;而中世時期的“物哀”,則代表武士階級的審美趣味,集中體現了他們面對戰爭與死亡時勇武悲愴、視死如歸的精神。而三島的《金閣寺》正是繼承了中世“物哀”美學的精神。
中世的“物哀”美學,主要是禪宗思想與武士道精神結合的產物。公元12世紀,日本剛剛步入中世,以將軍為首的武家逐漸取代了以天皇為首的貴族并掌握了政權,與此同時,中國的禪宗由南宋禪僧明庵榮西傳入日本,隨著其在日本文化母體中的消化吸收和再創新,逐漸形成了日本化的禪宗。禪宗思想中有否定舊“有”以獲得新“有”的理念,這為剛剛奪取政權的武士階層增強了自信;禪宗視死如歸、生死一如的超越的人生態度,又為培養忠孝武勇、不畏死亡的武士提供了理論依據,從而鞏固了武士集團的軍備力量。而在禪宗思想與傳統的儒家及神道思想的共同作用下,武士道精神應運而生。武士道經典著作《葉隱聞書》有言:“武士道者,即發現死之存在。……武士應每朝每夕端正心志,思索死亡之真諦,選擇直面死亡,時刻保持慷慨赴死之心。”可見,向死而生、慷慨赴死是武士道精神的集中體現。而他們最為悲壯的死亡方式是剖腹自殺,以最殘忍的方式表明自己的強力意志,證明對主君的忠誠或者洗清自己的名譽。新渡戶稻造說:“剖腹的自殺方式可以讓日本人想到最高尚的行為和最動人的哀情。”張萬新也指出:“這種方式(剖腹)的死法,對武士道而言是真正高貴的行為,它會讓武士聯想到打動內心悲哀的實例。”剖腹自殺與精神的崇高相聯,以最頑強的意志力克服最難以忍受的肉體痛苦從而獲得精神的勝利;最殘酷的肉體疼痛更能喚起人的憐憫和同情,從而對死亡以及自殺行為本身肅然起敬。可以說,武士用切腹的方式實踐了“物哀”美學,以最殘酷的方式表明堅定的意志力,以切身的肉體疼痛打動人心,令人心生敬畏,感而哀之。
三島在《金閣寺》中繼承的正是中世武士道精神中的“物哀”美學,而他所采取的求美方式是“毀滅”。三島之所以選擇火燒金閣寺為文學題材,因為金閣寺在日本民族的價值構成中占有重要的位置。金閣寺是室町幕府第三代將軍足利義滿于1397年建成,由于建筑物周身敷金箔裝飾,故得此名。金碧輝煌的金閣寺象征佛國凈土的金色,代表室町時代的建筑美學,更是足利義滿將軍時代政治權力的象征。三島說:“我喜歡的,是新建的、人們挖苦說像電影布景似的富麗堂皇的金閣。我覺得那里有室町時代的美學,有足利義滿將軍的恍惚。”他由金閣寺那耀眼的美所想到的是中世時期武士掌握政權的輝煌。而要在藝術中把握這種美,三島以為,唯一的方法就是“毀滅”。在《藝術斷想》中他這樣寫道:“在藝術里不管怎么說,都有朝向破滅的沖動。”“我們不能永遠相信建設性的藝術,而且藝術的根本就是使人從普通市民生活的健全思考中覺醒過來,使人不喪失陷入令人震驚的思考。”三島認為,藝術的內部本身就具有破壞、解構的力量,它以非常態的面貌展現在觀者面前,刺激觀者朝著自我否定、自我破滅的方向進行思考。由此,“破滅”便獲得了積極的意義,擺脫日復一日的瑣碎日常,以全新的視角重新審視。“不把現存某處的東西一下子毀滅掉,事物就不能復蘇……藝術這種東西只能通過一度死亡再復蘇的形式來把握生命。”即生的可能性必須從毀滅、從死亡中產生出來。
所以,對于三島而言,整個燒毀了的金閣寺,并不具有太大的魅力。而是“毀滅”本身具有重要意義。“毀滅”意味著徹底的不在,它的方式往往是激昂而猛烈的,它不是一種自然而然的不在,而是代表著人的行動哲學,包含著強烈的行為意志。它以決裂的態勢刺痛審美主體的感官,激發主體強烈的好奇心,并趁主體沒有任何思考的前提下以視覺的沖擊占有了主體的審美。通過“毀滅”,三島實現了個體強力意志獲得勝利的精神價值,繼承了中世的“物哀”美學。可以說,三島的“物哀”美學是一種行動美學,審美意蘊正是“毀滅”。
綜上,三島由紀夫對中世“物哀”美學抱有強烈的憧憬,他從武士勇武悲愴、視死如歸的精神中悟到了追求永恒之美的方法——“毀滅”。在《金閣寺》中,他描寫了主人公溝口從迷戀金閣到毀滅金閣的追求絕對美的心路歷程,彰顯了“毀滅”的美學價值。與日本平安時代以情感體驗為主的“物哀”美學不同,三島的“物哀”美學是通過實踐“毀滅”以獲得永恒之美。
①〔日〕三島由紀夫:《太陽與鐵》,唐月梅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87頁。
②王向遠:《日本之文與日本之美》,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第139頁。
③雷芳:《論〈平家物語〉的“物哀”觀》,載《蘇州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期,第57—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