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妍
摘要:沈從文是中國現代文壇上獨具魅力的作家,他用絢麗多彩而又清麗的文字為我們描述了一幅幅鄉土民俗風情畫卷,在沈從文的作品中我們不僅僅可以看到詩意柔美文字,同時也可以領略到粗獷、悲涼、彌漫著的“鬼氣”和圣潔、尊貴、閃耀著的“神性”。
關鍵詞:湘西特色;鬼氣;神性
沈從文是中國現代文壇上獨具魅力的作家,有人說他的作品是一曲曲清遠、哀婉的田園牧歌,也有人說他勾勒了湘西情緒的藝術靈魂,他作品的滋味如同流不盡的沅水讓人回味悠長。在沈從文的作品中我們不僅可以看到詩意柔美的文字,也可以領略到粗獷、悲涼、彌漫著的“鬼氣”和圣潔、尊貴、閃耀著的“神性”。
一、死亡描寫中彌漫的悲涼“鬼氣”
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動蕩、饑荒、戰亂、死亡無處不在,一向被人們認為營造烏托邦式美好及原始的湘西的沈從文讓我們陶醉于他筆下的清風微醺的春日,月華如水的夏夜,氣爽清朗的秋色,靜謐柔和的雪景,煙波江上,曉霧林梢,小船水手搖櫓唱懷,吊腳樓燈光情意綿綿……而在這不經意之間又被沈從文用熱情迷醉的歌喉唱出故鄉的“充滿原始神秘的恐怖,交織著野蠻與優美。”(《湘西·引子》)[1]所震撼。他的作品中有大量驚心動魄的死亡描寫,他的散文透露著現實的悲劇,小說更是籠罩著一層淡淡而又駭人驚魂的“鬼氣”。這種神秘而優美的恐怖,或悲涼侵入心骨,或凄艷眩人耳目,或野蠻慘厲使人顫栗。
“當初每天必殺一百人左右,每次殺五十個人時,行刑兵士還只是二三十人,看熱鬧的不過三十左右。有時衣也不剝,繩子也不捆縛,就那么跟著趕過去的……被殺的差不多全從苗鄉里捉來,糊糊涂涂不知道是些什么事,因此還有一直到河灘被人吼著跪下時,方明白行將有什么新事,方大聲哭喊驚惶亂跑,劊子手隨即趕上前去那么一陣亂刀砍翻的。”(《從文自傳》)這是不到十歲的沈從文,辛亥年間在故鄉鳳凰首次起義失敗后看到的殺人場景。后來他隨部隊輾轉各地,“清鄉剿匪”,無辜農民的被殘殺,更為常見。直到三十年代初,在武昌教書的時候,他又重新見到刀切下的血淋淋的人頭。目擊如此之多的殺人場面,在中國現代作家之中,恐怕是無出其右的。作者的獨特經歷投射在他的作品中就表現在對死亡和殘忍的近似于迷戀的描寫。《菜園》中玉家少爺帶著漂亮的未婚妻回家,因為是共產黨被雙雙槍斃,留下可憐的母親孤獨而死。《一個野人和一個迎春節》中七位在山中過著逍遙日子的獵人被七十個持刀帶槍的軍人圍攻殺害,割下頭顱掛在樹上。《新與舊》更是為我們描繪了一幕武藝高強的劊子手楊金標操刀殺人的后又在眾人的嘲笑中死去的慘劇。《巧秀和冬生》中巧秀的媽媽守寡之后拒絕了組長的求親與調戲和打虎匠相好,被人捉住,扒光了衣服沉入了潭底。大量的死亡描寫,是他獨特的人生經歷和主體生命意識的折射,這也使得沈從文對于有生命的一種獨特的視角和體驗方式。
沈從文慣常用田園詩般的散文筆調緩緩地展開對湘西人純樸風情的描述,當讀者陶醉于湘西山水的甜美時,他卻以出人意料的轉折,打斷前面的歌詠,將人推進人生無常的深淵之中,讓人感覺那早已升騰的死亡氣息和彌漫不去的“鬼氣”。
《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中的我、瘸腿號兵、豆腐店老板,這三個地位卑微男性卻都愛上了駐軍小城的商會會長的女兒,但一直都沒有表達的機會,只是每天在女孩的家門口默默地守望著。后來女孩夭折了,三個人都陷入了極端的痛苦中。豆腐店老板在女孩下葬的第二天竟偷偷掘開了墳墓,把女孩子的尸體背到山洞中,讓她“赤光著個身子睡在山洞的石床上,地下身上各處撒滿了藍色的野菊花”,然后逃離家鄉。豆腐店老板是在經歷怎樣的痛苦之后,因為愛到極致而作出這樣極端的舉動。他的癡情,他的迷狂,讓他忍受不了無法再見女孩子的痛苦,他掘出了尸體,敬奉神一樣的將她膜拜,她的尸身在撒滿花瓣的石洞中幽幽的散發出迷幻的光暈。這樣的故事這樣的場景實在是讓人震撼,凄艷中帶有驚悚,讓人在蘭菊的幽光中眩暈。
二、人性之美中散發的圣潔“神性”
沈從文是一個非常有藝術感覺的天才型作家。他雖然沒有受過正規的教育,但是勤奮和努力讓他釋放了天才的奇特想象。他新鮮的文字,清麗,結實而勻稱,獨樹一幟的敘述風格,簡潔,奇峭而精致,仿佛田園晨陽的空氣拂過大地,輕盈滋潤,一路聲光色味而去,“是叫我們感覺,想,回味”。[2]在湘西的奇山異水中長大的沈從文筆下的人物仿佛都沾了山的靈性,水的迷幻。這種靈性和迷幻沉淀著悠遠厚重的湘楚歷史文化內容,染上了不食人間煙火的神性。
《邊城》中的翠翠,“在風日里養著,把皮膚曬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了她且教育她。偉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和山頭的黃麋一樣,從不想到殘忍的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做成隨時都可以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面前的人無心機后,就又從從容容的來完成任務了。”[3]
這是一個天真活潑,心地善良,既羞怯又粗獷,充滿青春活力的女孩子,他清麗的如同天使,若隱若現,有著非人間的美,“不知何故來,不知來何處。”[4]這種百分之百的善,純而又純,不然纖塵的美甚至都讓人懷疑她存在于人間的真實性。《三三》中的三三,美麗純潔中也有著一種憂郁感傷的美,她們的美仿佛就不是人間的。她們的美是遠古神話經過若干世代在現代的折光反射,是湘楚文化中屈騷遺留下的血脈,多少年來一直潛浸在湘西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蘢其上,若云蒸霞蔚的山水之間。沈從文只不過是借助了現世的衣裳將她們裝扮了起來。當我們追溯屈原《山鬼》、《湘君》、《湘夫人》以及曹植的《洛神賦》時,發現他們都曾描寫美的曇花一現,都是有那種若有所盼而終不見人來的惆悵。那種翹首企盼,顧首低徊的情態不正是守著渡船等待那個“也許明天回來,也許永遠回不來了”[5]的儺送的翠翠的寫照嗎?
這一系列的少女形象體現著人性中莊嚴、健康、美麗、虔誠的一面,她們有了神性的折光,同時也擁有了楚地湘水獨有的山鬼,湘夫人的神魅。“這里的神仙世界就不是與現實苦難相對峙的難及的彼岸,而是好像就存在于與現實人間相距不遠的此岸中。”[6]可以說,沈從文在塑造理想人物的時候,不自覺地滲透了這“愛”與“美”的極致。有學者指出“在沈從文的美學觀中,‘神性就是‘愛與‘美的結合,這是一種具有泛神論的色彩的美學觀念。”[7]
《媚金,豹子與那羊》中白苗頂美的女人媚金同鳳凰相貌極美又有一切美德的男子豹子因唱歌成了一對,他們約好在石洞中相會成親。豹子為了送媚金一頭純白的小羊羔而耽誤了時間,媚金以為豹子故意失約欺騙自己,于是就把刀插進了胸膛。遲到的豹子見到此景,把媚金胸口上的刀拔了出來扎進了自己的胸脯,他們為著愛含著笑死去了。媚金的美是可以讓月亮都為之動容的,她是當地最美麗風流的女人,她是豹子歌中的“我心中最大的神”。媚金和豹子因為熾烈的愛情而放棄一切,沈從文在文章中不無嘆息地說道:在此以后,“地方的好習慣早消減了,民族的熱情也下降了,所有女人也慢慢地像大城市里的女人,把愛情移到牛羊金銀虛名虛事上來了,‘愛情的地位顯然是已經墮落,美的歌聲和美的身體同樣被其他的物質戰勝成為無用的東西了。”[8]這也就表明沈從文對于愛與美失落的惋惜,以及對于這種神性的推崇。
三、在鬼氣和神性之間恣意游弋
沈從文的創作很少有那種恢宏壯闊的場面或者是緊鑼密鼓的沖突,但并不影響他獨特的藝術感覺和藝術風格,究其原因,有以下幾點:
(一)湘楚文化的浸染
湘西之子沈從文在他的創作中表現出的神性與鬼氣,深深植根于深厚的湘楚文化。這塊土地上“充滿浪漫激情的,保留遠古傳統的南方神話體系——巫術文化體系。”[9]楚文化絢爛多姿、靈動天真的品格及楚人自由浪漫多情的個性深深影響了他。以“鄉下人”自居的沈從文從小深受故土原始文化熏陶中,他對那種不曾被異化的有著充分自由的原始生命形式傾注了滿腔熱情,為那開化、半開化的雄健生命力中的野性力量和原始活力的“鬼氣”而欣悅自豪。同時,沈從文也讓我們從翠翠,夭夭,三三的身上,看到了勤勞、善良、樸實、熱情的人性美中的神性折光,看到了對于愛情,婚姻關系上表現的自然,純真與健康,那是愛與美結合的極致。
(二)對人性的多面認識
“我想造一座希臘小廟,……廟里供奉的是人性”沈從文是一個用獨特的視角對人性進行不遺余力的刻畫的作家,他創作的形形色色的故事和人物都常常是圍繞著“人性”而展開的。他曾說過:“一個偉大的作品,總是表現人性最真切的欲望——對與當前黑暗的否認,以及未來光明的希望。”在人的認識上,沈從文是辯證而立體的,將神性、人性、鬼氣三位一體,以求得更深刻全面的把握。沈從文筆下的人性是沒有被現代文明扭曲的人生形式,是尊貴、圣潔、不容侵犯的。同時他也深刻的認識到人性中殘忍和邪惡鬼氣的客觀存在,沒有百分之百的善,也沒有百分之百的惡。神、人、鬼常常是糾纏而生的,這才是一個立體的人生命力充溢彌漫的現象,是人性的自然流露和升華。
(三)對生命力的呼喚
蘇雪林在《論沈從文》中談道“我看就是想借文學的力量,把野蠻人的血液注射到老邁龍鐘頹廢腐敗的中華民族身體里去使他興奮起來,好在二十世紀舞臺上與別個民族爭生存權利。”[10]在沈從文的筆下,土匪、軍官、獵人、水手、船妓等下層人民擁有的野蠻氣質像火光一樣照耀出中國新生的希望。苗寨少男少女熾烈熱情的情欲來自沒有禁制的大自然,是一種生命的歡躍。幼年離開湘西以后沈從文常年居住在大都市,城市生活的壓抑、人們性格精神的衰弱無力,讓血脈中活躍著湘西元氣淋漓、如獅如虎般熱血的沈從文越發的不滿這種頹廢和困頓。他愈發迷醉自由生長的故土以及苗鄉兒女無拘無束的真我本色。這種偏愛也使他筆下湘西一切的人事和哀樂都籠上了一層淡淡的光輝。
參考文獻:
[1]凌宇選編.沈從文散文[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4.
[2]李建吾.《邊城——沈從文先生作》選自《中華文學評論百年精華》[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4:218.
[3][4][5]沈從文.《邊城》《沈從文小說選》[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12.
[6]李澤厚著.美的歷程[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1:70.
[7]樂黛云.《沈從文與“京派”》選自溫儒敏.《文學史的視野》[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4:208.
[8]沈從文.《媚金,豹子和那羊》《沈從文小說選》[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12.
[9]李澤厚著.美的歷程[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1:74.
[10]蘇雪林.《沈從文論》選自《中華文學評論百年精華》[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4: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