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赫
摘要:《夢天》主要敘述了詩人李賀在夢中遨游天上,前半部分寫月宮,后半部分寫他俯視地上的海陸,見到的滄桑變化。從詩人的人生經歷及其思想出發,結合文本來看,《夢天》既有李賀依靠夢來實現人生價值的躊躇之志,又有他所追求的長生與自由,從而希望能夠依靠“夢境”來達到自我愿望的滿足。試圖挖掘出“夢”的背后更深層的內涵,以便更好地對《夢天》進行解析,更加客觀地理解作品。
關鍵詞:李賀;夢天;夢
在中國的“夢”類文學的發展史上,首當其沖的應是莊子之夢。莊子以夢作筆,在夢與現實中自由馳騁,奠定了他在中國文學史上用“夢”講述哲理、思考人生的鼻祖地位。“莊周夢蝶”夢的是蝶而又不是蝶,這不是普通人平凡的夢幻世界,而是莊子對生命、對哲理的思索。在這之后,以“夢”為題的作品便層出不窮,從宋玉筆下的“巫山神女”夢,到黃粱夢、南柯夢,再到湯顯祖的“玉茗堂四夢”成書,最后到最廣為人知的《紅樓夢》,的確在這些夢里,我們可以看見非常多的快樂元素,從夢中不自覺的飄散出一種超越現實、達成所愿、到達理想境界的快樂之感。但其實這些“快樂”的出現正是因為現實中的“不快樂”,這些“快樂”都是夢主人在現實中的“求之而不得”。李賀在夢中遨游天上,寫作《夢天》,通過夢來含蓄表達自己的精神世界。夢因“不得”而起,潛藏著做夢者的失落與不甘。
要對李賀的《夢天》究竟夢什么、為何而夢做出準確的解讀,我們就必須從他所處的社會背景以及詩人在這一社會背景下的思想、心態說起。
李賀本來出身貴族,是唐代李氏后裔中鄭王李亮的后代。身處唐代,又擁有皇族宗室血統,李賀這高貴的出身本應代表著榮華富貴,不論入仕為官亦或是做個悠游山水的閑散子弟,都該一帆風順。然而作為李氏分支的分支,空有所謂“高貴的血統”似乎也無甚大用,事實上他所處的李家已經破敗不堪,甚至深陷饑寒困頓之中。這種情況下,身為文人,最好的、最容易改變現狀的方法就是出仕做官。而這,正引出他短暫人生中的另一個不幸。據載,李賀自小才思敏捷,七歲能詩能文,名震京城;及至十八歲,尚未弱冠,便以名揚天下。正當他躊躇滿志,雄心勃勃渴望能通過參加科舉考試進入仕途來改變現狀實現自身抱負時,卻被一些詆毀者抨擊,說他應避家諱,不該去參加科考,否則大逆不道。只因李賀的父親名李晉肅,而“晉肅”與“進士”諧音,這成了那些詆毀者阻止他參加考試的借口。李賀之才為韓愈所承認,韓愈甚至寫了一篇《諱辯》幫他辯解,但最終還是沒能斗過那些所謂的“天經地義”,李賀不得不放棄了科考。文者無出相之門,如同武者無入將之路,殘酷的現實把他的門和窗全都關上了。至此境地,李賀想通過入仕來改變現狀、實現抱負的打算已經全然無望,沉重的打擊正一點點壓垮他的雙肩。內情復雜的情感長期壓抑得不到釋放,無可奈何之下,李賀變成了“造夢之人”。
單單從《夢天》的文本來看,我們看見的是詩人李賀夢中遨游天上,全詩八句中,前四句是天上月宮的景象,后四句則是從月宮俯視地上的海陸,見到地面上的滄桑變化。表面上看,全詩都重在描寫詩人的所見之景,并沒有直接的情感抒發。這并不是說,詩人的這個夢就是單純的有景無情的“夢”了,而是詩人把濃烈的情感深刻地藏在景色之中。
首先在詩的前四句,詩人為我們描繪了一幅異常美麗的天國圖景: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樓半開壁斜白。
玉輪軋露濕團光,鸞佩相逢桂香陌。
猶如被玉兔和寒蟾的淚水清洗過的天空,天色還不明朗;月中聳立著神仙居住的玉樓,白色的閣樓因有云影斜遮,壁上只見“斜白”。月亮帶著暈,像被露水沾濕了似的。在飄著桂香的路上,傳來鸞鳥的悅耳鳴聲一般的佩玉相碰聲。在李賀的詩中,很習慣使用“寒”字,如“露腳斜飛濕寒兔”“誰念幽寒坐嗚呃”“華容碧影生晚寒”等等,“寒”字的運用刻意渲染出一種環境凄冷無望的氛圍,折射出詩人凄切悲涼的內心世界。就如他還擅用“老”字,比如“老魚跳波瘦蛟舞”“天若有情天亦老”等等。從常用字可以很容易推斷詩人的心境,據載,李賀不到二十歲,便已經滿頭白發,再加上施展才華的仕途被封死,心情抑郁,病魔纏身,早已瘦削不堪,心中對死亡是帶著無限恐懼的。“兔”和“蟾”是神話故事里住在月中的動物。屈原《天問》就提到月中有兔。《淮南子·覽冥訓》提到后羿妻嫦娥偷吃神藥,飛入月宮,化為蟾的故事。漢樂府《董逃行》“白兔搗藥長跪蝦蟆丸”說的就是月中蟾兔。不論是“老兔寒蟾”還是嫦娥偷藥奔月,在中國神話中,都有一個特定的含義,就是它們通常與祈求長生不老的愿望聯系在一起。單從首句看來,似乎不免有些陰沉黑暗的氣氛,但后一句馬上就有光照進來,在玉樓的影壁上投下了陰影。詩人憑借豐富的想象為我們描繪出的美好奇幻的天上仙界,與現實生活中必須面對的殘酷黑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李賀夢見他在天上碰見了“老兔寒蟾”與嫦娥仙子,悠游自在,怡然自得。這與他自身對于生命永恒長生不老有著密切的聯系。《夢天》用“玉輪”代滿月,用“云樓”代月宮,用鸞珮代仙女。這些代詞是他的詩帶有一種霧里看花之感,與他詩中所描寫的景象正好切合。掙脫凡塵,進入仙界,這些正能表現出他內心深處潛藏的長生欲望。
李賀在詩的后四句從天空俯視地面,看盡人世間的滄桑變化:
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
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
五六句是從時間著手寫變化。“黃塵”與“清水”在此處特指陸地與海洋。“三山”指神仙家所說的海上三神山,即蓬萊、方丈、瀛洲。三神山下,海變陸,陸變海,白駒過隙,人間千年在天上就像跑馬一般迅速地過去了。這兩句詩引用了晉代葛洪《神仙傳》里“滄海桑田”的典故。在滄海桑田的滄桑變化之外,還存在著一個永恒不變的神仙世界。在詩人看來,塵世就連滄海桑田都逃不過時間的延續,更何況弱小的人類。阻擋人長生與自由的障礙就是塵世,如果能生活在仙界肯定就不會有這種煩惱。明確表現了宇宙的永恒與生命的短暫之間的對照。
最后兩句是從空間著手寫變化。從天界遠望中國,九州小得像九個模糊的小點,大海小得像只有一汪清水。“齊州”,中州,即中國。中國境內分九州,這一說法最早見于《尚書·禹貢》。直至今日,我們也會常稱中國為“九州”。煙是那么容易消散,杯水又是那么容易干涸,九州和大海似乎頃刻就會改變。以九州四海的廣闊與廣闊的宇宙相比,都顯得無比渺小,人類更不必說!表面看,似乎表達了詩人的一種超凡脫俗的曠達,但深入思索,無論煙或是水,都為轉瞬即逝之物。實則暗示的是神仙世界一旦離開想象便再難尋到,實際存在的只有殘酷的現實和悲哀的人生。命途多舛的李賀,過早地品嘗到了人世間的凄涼與苦楚,所以才執著地追尋可以實現愿望的那個如同桃花源般的神仙世界,可是追尋的結果卻是終究逃不出現實世界的失落。哀莫大于心死,正如他在詩中所寫的那樣,“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李賀已經認識到,即使在夢中,也不可能完全忘記現實,他無法永遠留在想象世界之中,終究要回到現實,還是要接受現實社會的制約,還是要去迎合那個社會所規定的道德。
李賀是一位浪漫主義詩人,素有“鬼才”之名。但這并不是說他詩中多寫鬼神,而是說其詩才奇詭,如嚴羽在《滄浪詩話》所言:“長吉之瑰詭,天地間自欠此體不得。”(1)司空圖也對他給予很高的評價:“不著一字,盡得風流。”(2)
綜上所述,《夢天》其實是詩人李賀對于現實世界的“厭苦”,對“天”的向往和追求。一方面是詩人流連天界,對于天界的諸般美好心向往之,希望脫離塵世;另一方面則是他面對想象中不可能存在的天界和殘酷的社會現實,不得不將自己又置身塵俗,對于現實無可奈何。夢終究是夢,是長吉的“求之而不得”,偽裝過的現實變成夢,只讓他有了片刻的滿足。夢醒之后,他依舊是他。
注釋:
何文煥輯.歷代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1:698.
何文煥輯.歷代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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