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消解

李文越

摘要：《阿耳戈英雄們的故事》講述了一個英雄從誕生到消解的全過程。它以不同身份的角色——人、神、怪物——之間的關系為骨架，作為表層結構架構起了整個神話;它以人和非人之間因抽象力量的差異產生的對立為深層結構，在神話中展現出了人對其本質的追求和這種追求導致的人的異化。在這個異化的過程中，作為英雄的伊阿宋最終被消解了。

關鍵詞：阿耳戈英雄神話;結構分析;異化;消解

一、阿耳戈英雄神話簡述

希臘神話中，第一個體量較大的神話就是阿耳戈英雄們的故事（1）了。它講述了以伊阿宋為首的一眾阿耳戈英雄們奪取金羊毛的故事，以伊阿宋的身世為開頭，再以他的死亡為結束，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過程。這個神話一共分為二十一個小故事（2），概括后可以將它們再劃分為四個部分：英雄誕生、消解開始、消解加速、英雄消失。

對阿耳戈英雄們的故事進行表層結構分析，首先要確認好神話的主要角色和主要情節。神話的長度決定了其中人物和情節的復雜性，以人物身份為依據可以將他們劃分為如下三類：人;怪物;神。其中，在“人”這一類之中，又可以劃分為三類：普通人;英雄;國王（包括國王親人）。

無論神話中出現了多少不同的人物和不同的名字，歸根到底都屬于這三大類。神話中所有人的行動都和他們的身份息息相關。所以，將人物形象依據他們的身份進行分類之后，進行下一步的梳理——情節梳理也就容易許多了。

二、神話表層結構梳理

神話的開端僅僅用了兩個短故事，它們交代了英雄伊阿宋的誕生，同時也交代了英雄們冒險的原因和準備。此時的伊阿宋是一個真正的英雄，他有勇有謀、深得人心，才能聚集眾多如此出眾的英雄們在他身邊。

除此之外需要注意一下的是，雖然開端部分的容量很少，但是上面提到過的三大類身份已經出現，并且彼此之間已經發生了交集。整個神話的結構，也正是從這三類人之間的關系中構建出來的。三者的交集如下：

英雄與國王的對立：珀利阿斯刁難英雄

神幫助英雄：神幫英雄造船

怪物幫助英雄：喀戎教導伊阿宋

英雄誕生之后，神話進入了消解開始的部分。從這一部分開始，神話中出現的角色越來越多，角色之間的關系逐漸變得復雜。在這個部分里，已經出現了普通人和英雄的對立、人和怪物的對立、人和神的對立（神激怒人讓他們做壞事）以及怪物和神的對立：

普通人和英雄的對立：島民因國王與英雄們為敵

人和怪物的對立：英雄們旅途中遇到了各種各樣怪物的阻攔

人和神的對立：神令楞諾斯島的女人們殺害自己的丈夫

怪物和神的對立：神幫助英雄們戰勝各種怪物

在對立關系誕生的同時，不同身份的角色之間也出現了互助關系：

神幫助人：幫助英雄和普通人渡過難關

普通人幫助英雄：如菲紐斯的預言

多重人物關系出現的同時，伊阿宋的英雄身份在此處開始了消解。在楞諾斯島上，伊阿宋險些沉迷于許普西皮勒國王的溫柔鄉中無法自拔，如果不是赫剌克勒斯的提醒，英雄們奪取金羊毛的旅程在這里可能就要結束了。在密西亞人那里，一位水仙帶走了許拉斯，讓英雄們在接下來的行程中產生了沖突。關于要不要留下來等他們的同伴這件事情上面，伊阿宋的做法受到了質疑。隨后，他用了心計來試探自己的同伴是否真的真心愿意追隨自己。雖說在希臘神話之中有著“神人同性”的現象，但是這些行為確實成為了打開伊阿宋英雄身份消解的潘多拉盒子的鑰匙。

當英雄們來到埃厄忒斯國王的領土的時候，阿耳戈英雄神話也來到了最精彩的部分。相應的，這一部分中伊阿宋的英雄身份消解加速，角色之間的沖突對立達到了最嚴重的程度。這個部分之中一共出現了四種對立：

人內部的三種角色的對立：普通人和英雄阻攔英雄（3）;國王刁難英雄（4）;國王壓迫普通人（5）

人和神的對立：神令美狄亞愛上伊阿宋

人和怪物的對立：伊阿宋等英雄們戰勝阻攔他們奪取金羊毛的怪物和回鄉的怪物

怪物和神的對立：神幫助英雄們戰勝怪物回到故鄉

此外，還有他們彼此之間互相幫助的關系。這種幫助大多是神幫助人、人內部國王幫助英雄們（6）。除了喀戎以外，怪物在整個伊阿宋神話里面，都是和人、神對立存在的。

到了這個部分，伊阿宋的英雄身份消解速度加快。同神話赫剌克勒斯的故事相比，伊阿宋在整趟奪取金羊毛的旅程之中依靠了太多他人的力量。在面對困難時，伊阿宋也沒有辦法做到赫剌克勒斯那樣堅強。領導力方面，在回歸希臘的過程之中，伊阿宋也逐漸沒有了來時的那種英明的領導能力。總的來說，這個時候的伊阿宋已經和他剛剛出現的樣子大相徑庭，除了奪取到了金羊毛這一成就之外，幾乎已經沒有能夠支撐他英雄身份的行動了。

阿耳戈英雄們在付出巨大的犧牲后終于回到了希臘，神話也進入了尾聲——英雄消失部分。伊阿宋最終沒有能夠得到自己的王位，并且因為自己的不忠，他的妻子美狄亞從人轉化成了怪物，親手殺死了他的第二個妻子和孩子們。曾經的英雄遭受了這些之后，在阿耳戈船的殘骸旁自殺。至此，伊阿宋的英雄身份徹底消解，成為了一個徹徹底底的普通人。

將神話四個部分的情節歸納起來，按照身份不同的人之間的關系來對神話情節進行概括，可分為如下幾類：

1.人和神的關系：

（1）人敬仰神（故事中多次出現了人向神獻祭的行為）;

（2）神影響人（包括幫助人做好事和誘導人做壞事）。

2.人和怪物的關系：

（1）人挑戰怪物;

（2）怪物危害人;

（3）怪物幫助人（喀戎教導伊阿宋）。

3.神和怪物的關系：

（1）神役使怪物（如美人鳥）;

（2）神消滅怪物（如赫拉幫助英雄們離開法厄同的尸體所在的海域）

4.人內部的關系：

（1）國王和英雄對立;

（2）普通人害怕國王;

（3）國王幫助英雄。

三、深層結構呈現的英雄異化與消解

完成了對表層結構的梳理，可以從中看出一對明顯的對立：人和怪物的對立。

不管是“人”內部的關系還是人和神的關系或者是怪物和神的關系，都沒有像人和怪物的關系這樣呈現出如此明顯的對立。在阿耳戈英雄神話中，怪物幫助人的只有一例，其他的無一例外都是怪物危害人和人挑戰怪物。因此，可以將人和怪物的對立作為表層結構之上的一層二元對立。而神作為人和怪物中間的存在，又是力量最強最完美的存在，就成為了二者之間的調和者。

從表1中可以看出，神作為對立雙方的調和者的同時，也導致了對立的產生。希臘神話中，怪物的誕生大部分和神有關。怪物的力量雖然趕不上神，但也是接近神的存在。人內部的國王和英雄，都是因為和神有關系才擁有了自己現在智慧的身份。如果沒有和神的血緣或者祭祀關系，英雄和國王也只是普通人。

如果說怪物是力量上面接近神，那么人就是智慧接近神。但是，它們因為彼此片面的強大，導致了雙方的對立。怪物在智慧上不及人，所以他們要用力量去危害人;人在力量上不及怪物，所以他們要用智慧去挑戰怪物來保護自己。而神作為完美的智慧和力量的統一，自然而然的就成為了二者之間的調和者。阿耳戈英雄神話的第二層對立即為智慧和力量的對立，而更深的第三層對立可以從神話人物身份的轉變中間挖掘出來。

一開始作為英雄的伊阿宋，在最后變成了一個普通的男人;一開始作為人的美狄亞，最后變成了怪物。除了美狄亞之外，怪物角色里面還有曾經是人的存在，那就是化作尸體的法厄同。法厄同原本是神的兒子，但是并沒有神的力量，所以可以將他看做人。正因為他是人，他才沒有辦法完美駕駛太陽車，并且在駕駛太陽車的過程中被燒死。

這三個轉換乍一看似乎沒有什么共同點，但如果將他們放在具體的故事之中，就能夠找到共同之處了。伊阿宋在冒險結束之后變成了人，所以冒險是他變化的契機，而他冒險的契機則是對父親埃宋的王權和王位的追求;美狄亞在伊阿宋變心之后變成了怪物，所以伊阿宋的變心是她變化的契機，因為她要追求伊阿宋心中原本屬于自己的地位;法厄同因為駕駛太陽車而變成了怪物，駕駛太陽車是他轉變的契機，而駕駛太陽車又是他對神的地位和力量的追求的體現。

綜上，三者在追求原本屬于自己、但現在高于自己的東西的過程中發生了轉換。埃宋的王權和王位應當傳給伊阿宋，所以本來就屬于伊阿宋。但是珀利阿斯的篡位，讓伊阿宋失去了它，并且讓它高于現在的伊阿宋。美狄亞作為伊阿宋的正妻，因為格勞刻的出現喪失了在伊阿宋心中的地位。她要把那地位奪回來，但她現在的位置卻低于她追尋的位置。法厄同的情況因為不在同一神話中，在此不做贅述。

從這一追尋的表象更深入一層。無論是神、國王還是正妻的地位，都屬于人的身份，而身份又決定于人的本質。所以，對身份的追求，可以等同于對人的本質的追求。在伊阿宋神話里，人的本質以一種抽象力量體現出來。它既包括身體力量、權力等，也包括智慧、容貌等。從抽象力量的不同出發，我們就能把神話中的二元對立上升為“人和非人的對立”，如表2：

四、結語

無論是神還是怪物，在抽象力量上面都絕對是大于人的。此外，他們還有一個共同點：神和怪物都是人想象出來的。盡管神和怪物都是虛幻的想象，“但我們必須記住：人類創造這些‘虛幻的過程與結果完全真實”（7），“人們‘造神具有一個歷史的需要和必須”（8）。也就是說，“神”的出現必然有其現實原因。按照馬克思的說法，宗教是苦難塵世的神圣光環（9）。換一種說法，宗教是顛倒過來的塵世，就像一面鏡子一樣。古希臘眾神的產生可能和宗教神不同，但總歸有類似之處，至少在“鏡子”功能上面，二者應該是相似的。宗教“是對這種現實苦難的抗議”（10），所以神話中人對身份的追求，也產生于現實中人對自己的本質——也就是自己作為人的本質力量——的追求。

可是，正如同宗教是人的本質的異化一樣，過度追求人的本質也將導致人的異化。伊阿宋、美狄亞、法厄同對抽象力量的追求，也導致了他們自身的異化，他們自身在異化的同時，也消解了自己原本的身份，讓他們朝著和自己本質相反的方向發生了變化，從人變成了非人。

注釋：

[德]古斯塔夫·斯威布著《希臘神話和傳說》，楚圖南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其中較長的神話有《阿耳戈英雄們的故事》、《赫剌克勒斯的故事》、《忒修斯的故事》、《俄狄浦斯的故事》、《七雄攻忒拜的故事》、《赫剌克勒斯的后裔》、《特洛亞的故事（上、下）》、《坦塔羅斯家的最后一代》、《俄底修斯的故事》。其中，《阿耳戈英雄們的故事》是第一個。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版《希臘神話和傳說》中，《阿耳戈英雄們的故事》分為二十一個小故事。分別是：伊阿宋和珀利阿斯;阿耳戈英雄們航海的動機;阿耳戈英雄們在楞諾斯島;阿耳戈英雄們在多利俄涅人的國土;赫剌克勒斯被留下;波呂丟刻斯與柏布律西亞人的國王;菲紐斯和美人鳥;撞巖;新的風險;伊阿宋在埃厄忒斯的宮殿里;美狄亞和埃厄忒斯;阿耳戈斯的勸告;美狄亞答應援助阿耳戈英雄們;伊阿宋和美狄亞;伊阿宋如命駕馭神牛;美狄亞取得金羊毛;阿耳戈英雄們和美狄亞的逃跑;阿耳戈英雄們在歸途中;科爾喀斯人繼續追擊;阿耳戈英雄們的最后一次冒險;伊阿宋的結局。

阿爾喀斯人追逐英雄。

埃厄忒斯國王提出條件刁難英雄們，阻攔他們獲得金羊毛。

埃厄忒斯國王為了抓到伊阿宋一行強迫阿爾喀斯人追殺英雄們。

此處指阿爾喀諾俄斯幫伊阿宋一行攔住阿爾喀斯人的追兵。

彭兆榮：《儀式譜系：戲劇文學與人類學》，葉舒憲主編《神話—原型批評》，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4月第一版p43;

彭兆榮：《儀式譜系：戲劇文學與人類學》，葉舒憲主編《神話—原型批評》，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4月第一版p43。

[德]馬克思：《<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6月第二版，p2

[德]馬克思：《<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6月第二版，p2

參考文獻：

[1][德]古斯塔夫·斯威布.希臘神話和傳說[M].楚圖南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7月第一版.

[2][前蘇聯]M.H.鮑特文尼克、M.A.科甘、M.B.拉比諾維奇、B.？.謝列茨基.神話辭典[M].黃鴻森、溫乃錚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6月第一版.

[3]葉舒憲編選.結構主義神話學[C].陜西：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5月第一版.

[4]葉舒憲編選.神話—原型批評[C].陜西：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4月第一版.

[5][德]馬克思、[英]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M].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6月第二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