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旭東

摘要: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經濟發展取得了巨大成就,但也面臨一些重大挑戰,特別是本土企業加入、依賴跨國公司主導的產業鏈,在短期內得以迅速發展的同時,也導致本土產業鏈出現了斷裂和碎片化的問題,這對本土企業的創新和發展是不利的。文章研究在我國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的基本規律和特點,為提高本土企業的創新能力提供借鑒。研究的主要發現是,這是一個復雜和曲折的過程,在這一過程的啟動階段和轉折階段,非經濟因素或者至少是長期經濟因素而不是短期經濟因素具有獨特的、非常重要的作用。
關鍵詞:創新;協同創新機制;本土企業;非經濟因素;長期經濟因素
中圖分類號:F42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8268(2019)06-0098-13
一、研究的主要問題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企業積極引進技術、參加國際技術分工,促進企業的技術進步。但是,因為加入的是跨國公司主導的產業鏈,這導致了本土產業鏈出現斷裂和碎片化的問題.對本土企業的創新和發展是不利的,特別是在技術封鎖、技術禁運這一背景下,本文希望對在我國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的基本規律和特點形成一些理論認識。具體而言,本研究擬解決的主要問題包括:在我國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的基本規律和特點是什么?影響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的主要因素有哪些?
對于什么是“本土企業”,可能存在各種不同的理解。在本研究中,我們把本土企業界定為經營活動由國內資本而非國際資本控制的、在中國注冊的企業。根據這一界定,有的中外合資企業,雖然中方的股份超過50%,但是企業的核心經營活動,比如核心技術或產品的開發實際由外方控制,則這些企業不在本研究的范圍之內。與此同時,我們把本土企業之間的“協同創新機制”界定為:本土企業之間在技術創新活動中形成的相互支持、相互依賴的關系,目的是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相互支持的、比較完整的產業鏈。換句話說,在基本相同的條件下,本土企業在選擇創新合作伙伴時,如果不是像現在這樣優先選擇跨國公司、盡可能不選擇本土企業,而是同等對待或者優先選擇本土企業,那么就說明本土企業之間的“協同創新”關系正在或者已經形成。
本研究的主要目的是對在我國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的基本規律和特點形成一些理論認識,是理論探索而不是理論驗證,因此本研究采用以建立新理論或者發現新的理論見解為目的的案例研究方法。
本研究的主要發現可以概括為: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可以大大提高本土企業的競爭能力和績效;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是一個復雜和曲折的過程,特別是,在這一過程的啟動階段和轉折階段,非經濟因素或者至少是長期經濟因素而不是短期經濟因素具有獨特的、非常重要的作用。
在提高本土企業的競爭能力和績效方面,以第三代移動通信(3G)國際標準TD-SCDMA(timedivision-synchronous code division multiple access)為中心的、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建設是一個典型例子。TD-SCDMA真正改變了全球及中國通信市場格局。1G時代,我國移動通信市場基本上受制于跨國公司,本土企業基本沒有話語權。2G應用開始于20世紀90年代,本土企業仍然較弱,愛立信、諾基亞、西門子、摩托羅拉、朗訊、北電網絡等跨國公司的設備大量進入中國。這些公司分屬不同的國家,由此也造成“七國八制”的現象。以2000年由大唐提出的TD-SCDMA技術標準被國際電信聯盟(ITU)正式確立為3G國際標準之一為起點,中國企業開始成功逆襲。在2014年7月15日“2014中國LTE產業發展峰會”上,中國移動副總裁李正茂表示,經過五年的努力,TD-SCDMA產業鏈取得了長足的發展與進步。李正茂介紹,“前幾年,業界還有專家懷疑,TD-SCDMA到底能建設多大的規模,然而到目前TD已經成為全球最大的單一3G網絡”。
另外,TD-SCDMA對信息安全與國防安全作出了巨大貢獻。我國自主開發的新一代全球定位和信息導航系統“北斗”,其數據傳輸、加密、存儲等功能.就是大量基于TD-SCDMA和TD-LTE的基礎協議研發成功。同時,我國正在積極部署的“建立海洋強國”的戰略規劃,建立快速、靈活、積極的網絡作戰指揮平臺,也大量采用了TD關鍵技術。此外,我國目前正在加速實施的軍事裝備國產化升級目錄中,我國常規的戰略導彈、空中飛行器所必須要裝備的“數據鏈”通信系統,也大量使用了TD的獨創技術。
在非經濟因素的影響方面,以TD-SCDMA為中心的、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建設也是一個典型例子。親身經歷了TD-SCDMA發展的艱辛,原大唐移動負責人之一的李萌這樣寫道:“自1998年到2005年.是TD-SCDMA和大唐最困難的時期,也是TD-SCDMA的‘襁褓期。如果不是周寰、李世鶴等人拋開個人得失的‘以命相搏,如果不是大唐的國家與民族情結,如果不是中央企業超出經濟利益范疇的‘非理性,TD-SCDMA或許早已經煙消云散了,甚至早已成為反面教材。在1998年到2005年的‘8年抗戰中.TD歷經了標準提出、技術驗證、網絡實驗等關鍵工作,單每走一步,其艱難險阻都超出了任何一家企業所能承受的極限。
這一研究的發現具有比較重要的理論意義和實踐意義。從理論上看,本研究發現了非經濟因素、至少是長期的經濟因素而不是短期經濟因素的巨大作用。這與現有文獻特別強調合作中的理性決策和經濟價值非常不同。為什么出現這樣的情況?本研究表明,在經濟開放的背景之下,從短期看,本土企業往往更愿意加入到跨國公司的創新體系中.而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往往面臨巨大的挑戰,單從短期的經濟利益看,后者不是理性的選擇。正因為如此,非經濟因素、至少是長期的經濟因素而不是短期經濟因素的作用就成為不可替代的了。
從實踐的角度看.本研究的發現對企業戰略和政府政策也具有比較重要的意義。從企業戰略的角度看,如果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異常艱難且難以帶來短期的利益,即使是行業領先企業也會面臨巨大挑戰,在這種情況下,需要采取什么樣的戰略?對于非行業領先企業和其他利益相關者,更需要認真選擇合適的戰略。
再比如,從政府的角度看,如果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異常艱難,政府能夠提供什么幫助?如何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如何處理好經濟開放、市場開放與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的關系?這些問題非?;A、非常重要。但是,因為長期以來缺乏深入的思考,所以導致政策上出現模糊和搖擺。本研究的發現為這些問題提供了比較清晰的答案。
二、相關文獻回顧
本研究采用以建立新理論或者發現新的理論見解為目的的案例研究方法。這就要求研究過程不受任何現有理論的約束,以免陷入機會主義運用現有理論的誤區。在這一原則下,我們收集和分析了以下這些相關文獻,以求得在數據收集、數據分析、相關文獻之間的互動:(1)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的必要性;(2)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的可能性;(3)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的可能障礙。
從必要性看,存在不同的觀點,但是許多重要的研究,特別是2018年以來中美經濟關系的變化,都表明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是必要的。一些學者認為,本土企業可以選擇加入跨國公司已經建立的體系。雖然這一選擇的好處是明顯的,但是在我國經濟已經高度開放的背景下不一定是有效的選擇。我國的轎車產業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其從20世紀80年代就開始以合資的方式參加到了跨國公司的創新體系中,但是本土企業的核心能力,特別是轎車設計和工程能力并沒有真正培養起來。原因在于,在能力不對稱的情況下,跨國公司作為總體能力強、特別是核心技術能力強的一方,在合資企業中居于主導地位,不可能積極配合中方合作伙伴的技術能力培養。
另外,主流的技術追趕理論認為,“引進、消化、吸收”發達國家的技術是發展中國家企業技術能力培養的主要途徑,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似乎沒有那么緊迫。大量關于研發國際化、開放式創新的研究也表明,創新活動國際化的趨勢日益明顯,企業創新對地域的依賴似乎在降低。
但是,對日本、韓國等實際的技術和經濟追趕進行了深入研究的學者們發現,這些國家的成功追趕,最終還是需要建立在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產業鏈和產業支持體系之上,需要本土企業之間的協同創新。豐田之所以成為世界上最成功的轎車企業之一,是因為除了自身在轎車開發、轎車生產方面獨特的核心能力外.以豐田為核心的強大的零部件配套體系是重要基礎。
關于企業競爭優勢來源的文獻表明,發達國家企業的競爭優勢是以產業而不僅僅是一個個獨立的企業為基礎的;相應地,發達國家在全球范圍內具有競爭力的企業的競爭優勢與企業自身的資源和能力有關,但同樣重要、甚至更為重要的是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即基于本土企業和組織的比較完整的產業鏈的支持。這樣看來,我國的本土企業也不能永遠單打獨斗,而是需要在必要的時候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和創新體系。
從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的可能性角度看,雖然困難不少,但也是可能的。有的研究似乎表明,建立這樣的機制起步并不困難;起點低(比如技術水平)也不用過于擔心,關鍵是要不斷加強本土企業間的合作,實現持續不斷的創新。換句話說,建立創新機制、提高創新的速度更為重要。有關主導設計和技術標準形成機制和過程的研究則表明,核心企業的戰略以及國家政策都是影響本土企業建立協同創新機制的重要因素。錄像機行業、個人電腦行業(CPU、操作系統)、路由器行業,以及最近的互聯網行業、手機終端行業,核心企業的戰略(索尼與松下、英特爾、微軟、思科、蘋果、谷歌等)是行業發展和協同創新機制建立的關鍵因素。又比如電信設備行業,GSM(global system for mobile COB-munications)、WCDMA(wideband code division mul-tiple access)之所以能夠在世界電信市場上處于主導地位,就是因為在歐盟的強制政策下,歐洲企業形成了相互支持的協同創新機制,進而吸引(更準確地說是迫使)世界各地的企業加入到這一技術體系中來。相反,美國政府在2G上的自由競爭政策,導致了美國電信設備產業的衰弱。
從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的可能障礙看,現有的文獻表明,障礙很多,需采取有效措施克服。除了直接涉及本土企業的“后來者劣勢”問題的負面影響,現有文獻提示障礙的來源可能是多種多樣的。比如,建立合作創新關系首先需要的是合作雙方感知到對方在合作中的價值。因此,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的一種可能的障礙是對現有的創新模式比較滿意,沒有更高的追求,或者缺乏交流、沒有意識到與其他本土企業進行合作創新的必要性,認為既然已經與跨國公司有了合作,為什么還要同本土企業建立新的合作;或者相信與跨國公司合作價值更高,比如轎車工業。
障礙也可能來源于對變革中可能存在的各種不確定性的擔心。即使本土企業對現有的由跨國公司主導的合作關系不滿意,建立同其他本土企業的協同創新機制可能包含著很多不確定性,本土企業也可能不愿意冒風險去嘗試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比如,擔心新建立的合作關系可能還不如原來的有效;擔心建立新的合作關系需要時間,也可能會影響同原來的合作伙伴(跨國公司)的合作關系,對企業的發展造成不利影響。
還有一種障礙是過往失敗合作經驗的影響。改革開放以來,我國企業的技術主要依賴進口,本土企業之間的技術創新合作一直不處于主導地位,這必然造成本土企業之間合作經驗的缺乏,很多時候甚至導致不愉快的合作。實際上,這不僅出現在本土企業之間,而且出現在本土企業與高校和科研院所之間。有限的合作、不成功的合作,往往成為進一步合作的障礙。
三、研究方法與數據收集和分析
筆者選擇以建立理論為目標的、科學的案例研究方法。選擇這樣的研究方法,是因為目前還沒有關于在發展中國家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的理論,因而也就談不到驗證這樣的理論。正因為如此,選擇以建立理論為目標的科學的案例研究方法是必須的,也是最恰當的。
選定了研究方法之后,第一步是數據收集工作。筆者先從比較熟悉的領域人手進行了初步的研究工作,包括調下面這些案例:電信設備(中興、華為、大唐、中移動等),特高壓輸變電設備(國家電網、西電集團、特變電工等),發電設備(東方電氣、上海電氣、哈爾濱電氣),高鐵裝備(中車——原南車、北車,鐵路總公司——原鐵道部,鐵科院),工程機械(徐工集團、山推)、高檔數控機床(沈陽機床、華中數控)、地鐵設備(深圳地鐵、長客、株洲廠)等。
筆者發現,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存在三種基本形式:生產者主導(大唐以TD-SCDMA為核心的、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努力的例子,發電設備企業的努力,高檔數控機床企業的努力,工程機械企業的努力)、使用者主導(比如深圳地鐵地鐵設備國產化、國家電網特高壓輸變電設備、鐵道部高鐵裝備),使用者成為生產者(中興通訊的嵌入式操作系統)。當然,從邏輯上講,第四種形式,即生產者成為使用者也是可能的,但在我們的研究中沒有出現。
在這樣的情況下.筆者把研究的范圍限定在了三個例子:大唐主導的以TD-SCDMA為核心的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努力的例子,深圳地鐵主導的地鐵設備國產化的例子,以及中興通訊研發、生產、推廣嵌入式操作系統的例子。做出這樣的選擇,一是它們具有很好的代表性,滿足了以發現理論為目的的案例研究所要求的“理論抽樣(theoretical sampling)”原則(不是“隨機抽樣”);二是在這三個例子中,與相關企業的緊密聯系與合作使得數據收集的高質量更容易被保證,因而研究的質量更容易被保證。
再接下來是深入細致的數據收集。這主要是通過一系列的訪談實現的。這是一個非常動態的過程,包括訪談問題的設計和不斷更新,并堅持如下原則:(1)訪談問題要反映訪談企業與其本土企業建立合作創新關系的具體過程、基本做法、主要障礙、成就大小等;(2)訪談問題要有利于回答本研究擬解決的關鍵問題;(3)訪談問題要有利于進行現有文獻和資料與所訪談企業同其本土企業建立合作創新關系的實踐的對比。另外,具體的訪談問題一般會隨著訪談的深入、新的信息和資料的獲得而更新。為了保證數據收集的準確性和質量.最重要的措施是嚴格遵循“理論抽樣”的原則和數據相互驗證的原則。
在數據收集的基礎上,數據的整理和分析嚴格遵循從開放到聚焦、從內容到理論的原則(fromopen coding to focused coding.from substancecoding to theoretical coding)。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數據收集與數據的整理和分析不是一個機械的線性關系:全部完成數據收集之后再進行數據的整理和分析;恰恰相反,數據收集和數據的整理和分析是一個循環往復的過程——數據收集是數據整理和分析的基礎,數據整理和分析又為進一步的數據收集(包括訪談問題的更新)指明方向。
正如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存在三種基本形式一樣,數據收集、數據整理和數據分析在研究的早期顯示.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包括三個不同的階段,即啟動階段、過渡階段、(成功后的)擴展階段。分析影響這三個階段演化的主要因素后發現,多種因素(政府政策、社會環境因素、技術因素、市場因素)都會影響三個階段的演化,但是其作用機制非常復雜,特別是非經濟因素、至少是長期的經濟因素在不同階段的作用差異很大。各利益相關者(企業)的作用和行為差異也非常大,特別是在前兩個階段,絕大多數企業(非主導企業)存在機會主義行為。
對數據的整理和分析(coding)的自然結果就是理論的建立:哪些因素和機制影響在我國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這些因素和機制之間的內在聯系是什么,如何理解這些因素和機制之間的內在聯系的關鍵是.一定要遵循理論的建立是一個從所掌握的數據自然而然地“長出來”(emerge)的過程這一原則,而不是單純從現有的文獻總結出來。遵循以上原則,本研究的數據收集、數據整理和數據分析的發現可以用圖1所示的理論模型來表示。
四、研究的主要發現
在這一部分,我們首先介紹這一理論模型的核心要素,討論其理論意義和實踐(企業戰略、國家政策)意義。
(一)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的巨大作用
本研究的第一個重要發現是,成功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可以大大提高本土企業的競爭優勢和績效。前面已經介紹了電信產業圍繞TD-SCDMA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的成就,所以在此重點介紹地鐵設備與中興通訊嵌入式操作系統的情況。
在地鐵設備方面,20世紀90年代,我國地鐵建設設備主要依賴進口,價格昂貴且服務極差。以價格為例,1995年地鐵進口設備的合同價格平均折合成人民幣2.71億元/km,其中進口的地鐵A型車輛每節折合人民幣1 510萬元。深圳地鐵主導的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徹底改變了這一狀況.比如A型車輛價格在國產化之初就降低到人民幣1 000萬元左右。實際上,截至2017年12月,深圳地鐵設備全部實現了自主創新,零部件的自主化率達95%以上。在經濟性方面,設備的造價、運營費用、維護費用、產品零配件自給率以及節能效率等都在國際市場具備了明顯的競爭優勢;在可靠性方面,深圳地鐵已經連續運營13年,列車運營的平均正點率超過99.8%,且未發生過行車安全事故??梢哉f,中國的城市軌道交通裝備制造業和運營服務水平已達到了國際領先地位。
在嵌入式操作系統方面,中興通訊在2003年啟動Linux內核研究,2008年自主研發的嵌入式操作系統在公司內部實現了完全國產替代,2014年中興通訊的嵌入式操作系統開始向其他企業銷售。現在,中興通訊嵌入式操作系統的很多關鍵指標(實時性、可靠性、安全性、易用性和適配性等)在業界領先,不但在國內的通信、廣電、電力、機器人、軌道交通等領域實現了進口替代,而且銷往全球100多個國家和地區。比如在國內,某企業原本采用的是美國Wind River公司的VxWorks系統,在更換為中興通訊系統后,產品研發周期縮短一半,新產品上市周期大幅度縮短。中興通訊嵌人式操作系統銷售量自2015年達到近2000萬后,一直穩定發展,出貨量處于國內領先地位。
(二)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的基本過程
本研究的第二個重要發現是,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存在如前所述的三種基本形式,其基本過程都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啟動階段、過渡階段和(成功后的)擴展階段。
這三個階段的基本特點是:啟動階段相對比較容易,擴展階段也比較自然,但過渡階段充滿曲折,需要主導企業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且還不一定能夠成功過渡到擴展階段。多種因素,包括技術因素、市場因素、政府政策因素等都會影響三個階段的演化;在過渡階段,主導企業的作用至關重要,在啟動、擴展階段,各種影響因素的作用則更為均衡。
具體而言,多種因素可以啟動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的過程。比如,地鐵產業啟動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的主要因素包括:國家政策(因為建設成本居高不下,1995年國務院發文停止地鐵建設,隨后出臺的政策是建設地鐵必須通過國產化降低建設成本);個人選擇(深圳地鐵的副總經理簡煉先生認為國產化具有重要意義,因而大力支持這一政策);地鐵制造企業(比如長春客車,簡稱長客)和其他地鐵設備供應商認為國產化蘊含著對自己有利的發展機會。
第三代移動通信(3G)產業啟動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的主要因素包括:大唐特別是其下屬企業大唐移動,其既有自身發展的訴求,又有貫徹執行國家大力推進自主技術創新政策的情懷;有的跨國公司(如西門子)看到了通過與大唐合作進而改變自己在3G上的不利處境的機會;中國政府有關部門、學者認為在3G上存在趕超跨國公司的機會,雖然絕大多數人認為機會不大。
中興通訊啟動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的因素相對簡單:公司的主要領導人問自己這個問題——中興每年需要進口那么多嵌入式操作系統,自己開發這些操作系統是不是更有成本優勢?當然,這是在中興通訊使用外部供應的嵌入式操作系統已經很久、積累了較多的經驗之后。
啟動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的過程相對比較容易,有兩個非常重要的原因,一是本土企業和其他利益相關者對當時由跨國公司主導的創新體系的問題存在比較一致的看法;二是在這個階段各利益相關者都愿意“做個沒有必要進行實質性投入的好人”。
跨國公司主導的創新體系的主要問題可以概括為三個方面:一是價格太高,特別是后續的備件;二是不配合國內企業建設高速度的要求,因為跨國公司的人員節假日多、不習慣加班;三是后期維護成本高且不及時。
啟動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的過程比較容易的第二個原因是,在這一階段,真正需要各個利益相關者投入的人力、物力、財力很少,甚至是基本沒有。比如,TD-SCDMA在很早的時候得到各方面的支持,主要是口頭上的支持,一個重要原因是這種“廉價的支持”比較容易提供。當然,“廉價的支持”不等于不重要的支持。實際上,啟動階段非常關鍵,沒有這個階段就沒有后面的階段,因而“廉價的支持”實際上非常重要。
在過渡階段,情況有很大不同,這時候需要切實克服一系列重大挑戰,需要實質性的、大規模的人力、物力、財力投入。存在多種影響因素,但仍有少數主導企業愿意承擔起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的重擔。
比如,在建立地鐵設備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過程中,存在兩個非常令本土企業頭疼的問題:一是本土制造企業的投標資格,二是如何保證本土制造企業產品的高質量可靠性。所謂本土企業的投標資格問題是指,由于后來者劣勢的影響,國內普遍存在不信任國產設備的問題,因而有關的招投標政策法規和文件往往規定,投標企業的產品如果沒有在實踐中被實際使用過就不具備投標資格。這樣的規定事實上完全剝奪了本土企業的投標資格。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深圳地鐵冒著極大的風險,改變了很多招投標規則。比如在高端A型車招投標中,《深圳地鐵設備采購招標評標辦法》規定,評委的主要職責是統計投標人的技術承諾分,只有在全體評委意見都一致的情況才可以減分、不能加分,然后與價格分相加排出名次,推薦價格分和技術承諾分最高的(第一名)為中標人。
這個獨特的招投標辦法,史無前例地將中標的權利全部交給了投標人,基本排除了評委選擇中標人的權利,同樣,招標人也放棄了中標人的選擇權。通過這種特殊的招標評標競爭,長客作為一家沒有生產業績的國內企業以價格低和技術承諾分高的絕對優勢一舉中標。由此,國內企業抓住了自主設計和制造高端A型車的第一次機遇,中國的第一批自主設計制造的高端A型車輛被用于深圳地鐵。
如何保證本土制造企業產品的高質量可靠性是另外一個必須解決的問題。這是因為,任何新技術、新產品,即使是通過國產化開發的產品,都存在一個不斷成熟的過程,任何一家企業包括國外企業,也不敢保證自己的新產品從一開始就絕對可靠。為此,深圳地鐵也提出了有效的解決辦法。還是以高端A型車為例,深圳地鐵對車輛供應商的車輛,首先在沒有人的夜里試用,然后在乘客很少的晚上試用,最后才投入實際運營。在這個過程中,深圳地鐵與車輛供應商緊密合作,對發現的一系列問題進行解決。
在TD-SCDMA這一例子中,其過渡階段也是充滿了曲折和艱辛。比如,如何才能吸引國內同行參加到TD-SCDMA產業鏈和創新鏈的建設中來?大唐采取的一個策略是,在2002年成立TD-SCDMA產業聯盟,與它的直接競爭對手包括中興和華為分享它的核心技術。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是一種“自殺”行為,特別是在大唐的市場地位遠遠弱于中興和華為的情況下,但大唐沒有別的選擇。
即使是爭取政府的支持,也非常困難。比如,2002年12月,中央政府某部部長訪問大唐時問:“為什么大唐在其他跨國公司已經開發了WCDMA和CDMA 2000的時候還堅持發展TD-SCDMA技術?”又比如,針對運營商應用TD-SCDMA不積極的情況.被稱為TD之父的李世鶴先生在2008年4月指出:“TD-SCDMA不久將會死亡,因為政府機構并沒有一個清晰的計劃,沒有人清楚TD-SCDMA是否能夠在中國被廣泛應用,沒有人知道哪一家運營商將使用TD-SCDMA?!?/p>
為了獲得政府的支持,大唐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其中一項措施是建立與非用戶利益相關者(如著名學者、政府官員,包括退休人員、媒體人士)的非正式社會網絡。例如,有關對TD-SCDMA優勢的質疑一直存在,政府也不可能支持落后技術。為了克服這一困難,大唐邀請著名學者幫助。原中國電子科技集團公司第七研究所總工程師李進良教授,便是其中一個典型的例子。李教授做了許多研究,并寫了很多論文對比TD-SCDMA、CDMA 2000和WCDMA的相對優勢和劣勢。李教授的一個關鍵結論是,TD-SCDMA的技術優勢遠遠超過WCDMA和CDMA 2000。由于李教授是無線通信領域具有很高聲望的專家,他的研究有助于幫助政府建立起支持TD-SCDMA的信心。事實上,李教授和他的同事們、朋友們也給中央政府高層領導寫過很多信,分享他們對TD-SCDMA的理解,并建議政府對這一標準進行支持。
即使是在中興通訊的嵌入式操作系統,也是一個充滿挑戰的過程。技術在內部進行推廣時,遭遇了內部各方的較大阻力。首先,部分高層領導反對操作系統的自主研發,對投入產出的角度持較保守或反對的態度;其次,技術團隊中非Linux技術愛好者在Linux內核的研究上存在動力不足的問題,對操作系統的研發信心缺乏;最后,也是最大的難點,來自于各個產品線對于Linux技術不適用、效率低等問題持有抵觸情緒,而這些情緒更多的源于對外部操作系統的信任和對正處在研發前期的自研操作系統信心的缺乏。
為了取得公司高層管理者和部門員工以及其他產品線的支持,創新團隊主要做了兩方面的工作。第一,做好技術開發人員的工作。為提高技術開發人員的信心,核心團隊努力調試產品讓技術開發人員的使用更加方便;為贏得其他產品線的配合,在公司內部大范圍開辦講座和培訓,并設立相關論壇對自主研發操作系統的必要性及自主產品的技術改進和性能提升進行討論和宣傳,對提出問題和解決問題的關鍵員工予以激勵。第二,做好高層管理者的工作。團隊多次向高層領導說明自主可控與替代的必要性及可行性,并通過技術架構和產品試點驗證的方式向高層管理者證明可行性:在適度的范圍和時間內成功應用二至三個試點產品線后,進一步積極獲取高層在公司內強制應用自研操作系統的支持,以使自研操作系統在公司內部逐步實現替代。雖然在長達十多年的研發歷程中波折不斷,高層領導曾因操作系統成績不顯著而對團隊進行過批評、分拆和重整,但經過不斷努力,通過性能優化、生態環境豐富、試點驗證數據等方式,不斷樹立高層領導的信心,最終堅持下來并獲得成功。
(三)非經濟因素、長期經濟因素與主導企業的重要作用
本研究的第三個重要發現是非經濟因素、至少是長期經濟因素有非常重要和獨特的作用。具體而言,本研究發現,在啟動和轉折階段,特別是轉折階段,無論是主導企業還是非主導企業,特別是主導企業,受非經濟因素、至少是長期經濟因素的影響巨大,短期經濟因素的影響居于次要地位,但是在擴展階段,短期經濟因素的作用居于主導地位。
短期經濟因素在擴展階段的作用居于主導地位是可以理解的,因為要使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具有可持續性,這一機制必須為各利益相關者帶來經濟、技術、市場等方面的實質性利益。任何組織都難以長期維持既需要大規模的人力、物力、財力投入,又沒有合理投資收益的狀態。
那么,為什么在啟動、特別是轉折階段非經濟因素、至少是長期經濟因素作用巨大,主導企業的作用至關重要呢?本研究的基本結論是,有兩個因素需要特別關注。其中的一個因素適用場景非常廣泛,即只有極少數企業愿意做打破現狀的事情,因為打破現狀,往往伴隨著立竿見影的損失,甚至是巨大的損失,也往往意味著巨大風險。另一個因素與中國的特點和環境有關系:中國是一個發展中國家,中國還是一個經濟高度開放的國家(比如:跨國公司在中國經濟中具有巨大的影響力),因而存在巨大的“后來者劣勢”,由此導致很少有企業相信以本土企業為主導的協同創新機制能夠被成功地建立起來。這也意味著,現實中的、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導的協同創新機制很難得到利益相關者的實質性支持。在這種情況下,非經濟因素、至少是長期的經濟因素的作用就具有特殊意義,那些不懼怕打破現狀、不懼怕承擔短期的巨大成本甚至是損失(經濟上、非經濟上的)的企業的作用就顯得極為重要。
比如,如前所述,大唐而不是華為成為了TD-SCDMA的堅定領導者和推動者,這不僅僅是短期經濟因素的作用(為了企業的生存),更是為了企業的長遠發展和支持國家的自主技術創新政策,這可能與大唐的歷史以及它主要領導者的價值取向有關。大唐的前身是中國電信技術研究院(cATY),這一研究機構由前郵電部于1957年組建,目的是為中國電信產業的發展開發先進技術。實際上,當大唐真正認識到自身沒有支持發展TD-SCDMA所需的資源時,它并沒有選擇放棄而是承擔了持續開發的巨大風險——為了獲得發展TD-SCDMA的銀行貸款,大唐曾將自己的總部大樓向銀行做抵押。
大唐的高層管理團隊對于自主創新的重要性深信不疑,并承諾為自主創新做貢獻。大唐前董事會主席兼CEO周寰先生是原郵電部科技司司長。正是他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支持使用政府經費開發了TD-SCDMA最重要的基礎之一的SC—DMA技術。周寰還在大唐內部建立了支持發展TD-SCDMA的良好環境。比如,他的績效考核是由國務院國有資產管理委員會決定的,而當時由于促進TD-SCDMA的回報是有風險的、緩慢的、不確定的,因此很少有人相信TD-SCDMA能夠成功,在這種情況下發展TD-SCDMA并無益于他的績效考核。這就是為什么許多人認為周寰對大唐的管理不是公司式的,而是將其作為一個國家研究機構的原因。
五、研究發現的理論、戰略和政策啟示
(一)理論啟示
本研究的發現在理論上有三個方面的啟示:(1)發現了在中國這樣的經濟對外開放程度比較高的發展中大國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的主要影響因素和機理,揭示了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過程的復雜性;(2)發現了非經濟因素,至少是長期的經濟因素而不是短期經濟因素的巨大作用;(3)發現了主導企業的核心作用,特別是在經濟開放的背景之下。
第一,經濟高度開放又是發展中大國,這樣的背景是以前的研究所沒有涉及的。即使像日本這樣的國家,在其經濟追趕過程中,經濟也是非常封閉的;韓國的情況也類似。因此,本研究的發現,對于理解經濟高度開放又是發展中大國這樣一種環境下,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具有比較重要的意義。
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的過程包括三個階段,這本身聽起來沒有特殊之處。其實不然,這一發現的特殊性和重要性在于:啟動階段可能比較容易,而過渡階段極為復雜,也極難成功。
第二,非經濟因素,至少是長期的經濟因素在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中的巨大作用。以前的研究強調,建立合作創新關系首先需要的是合作雙方感知到對方在合作中的價值,需要消除對變革中可能存在的各種不確定性的擔心,以及增加合作的經驗影響。但是,究竟是什么樣的價值?什么樣的不確定性?什么樣的合作經驗?現有的文獻更多強調理性決策和經濟價值,即使是Eric von Hippel對領先用戶的研究,更多地也是對經濟價值的考慮。
第三,主導企業的核心作用。在經濟封閉的條件下,主要因素似乎是政府政策,因為在這樣的環境下,本土企業沒有可能與跨國公司形成協同創新的體系,只能在本土企業之間建立協同創新體系。在經濟開放的背景之下,情況就不同了,本土企業往往更愿意加入到跨國公司的創新體系中,因為這更適合本土企業的能力現狀,短期內也可以更好地獲得市場認可(比如,采用了進口的零部件可能被認為產品質量更高);或者,本土企業不得不加入到跨國公司的創新體系中(比如,因為跨國公司掌握著核心技術、核心零部件,本土企業沒有別的選擇)。
這就意味著,在經濟開放的背景之下,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往往面臨巨大的挑戰,單從短期的經濟利益看,往往不是理性的選擇,而是基于非經濟因素、至少是長期的經濟因素的“非理性”選擇。正因為如此,沒有主導企業發揮其龍頭作用,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根本難以想象。
以TD-SCDMA為例,我們詳細考察了TD-SC-DMA”生態圈”中的四大主要“局中人”——政府管理部門、國內專家學者、電信設備商、電信運營商——對TD-SCDMA標準的態度變化。我們發現:在TD-SCDMA創新方案提出和標準確立階段,政府給予了明確的支持。但是,政府對TD-SCDMA的態度在2000年到2005年期間變得模糊不清,支持態度不明朗。在這種情況下,國內外通信設備商大都對TD-SCDMA標準保持懷疑觀望的態度,TD-SCDMA標準的產業化困難重重、進展緩慢。
原大唐移動總經理唐如安先生在離開大唐移動后曾經詳細回顧了TD-SCDMA發展過程的艱難困苦和經驗教訓,其中有幾段話值得認真思考。他這樣寫道:首先,從2002年初大唐移動成立為標志、大唐開始全面開發TD算起,到2006年底“3+2”模式(保定、青島、廈門的主城區建網和北京、上海小區域建網)外場試驗結束,實際上我們一直游走在生死邊緣,并曾幾度因資金鏈出現嚴重問題而險些倒下。
其次,多少年來,圍繞TD發展的爭論始終不斷。核心的問題是,從國家產業政策看,TD-SCDMA到底是一個純粹技術創新的戰術問題,還是一個提升產業層次的戰略問題。如果是屬于前者,那就是能否做好、怎樣才能做好的問題;如果是屬于后者,那就是要不要做、要做就必須做好的問題。我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把這兩個層面的問題混淆了,更多的時候是用技術層面發展過程中的問題,去質疑、動搖發展方向,而不是用堅定不移的發展戰略來指導和幫助具體技術問題的解決。這直接反映在TD-SCDMA的發展形勢和發展環境上,就是時好時壞、忽冷忽熱。
最后,TD-SCDMA為什么會產生在大唐,而非經濟能力遠在大唐之上的中國其他企業?這是由大唐的特定歷史和性質所決定的。作為一個有著40多年歷史的國家級電信科學技術研究院(大唐的前身),它的思維慣性更多受歷史角色的影響,而并非單純的企業行為。它基于行業和國家競爭力的考慮居多,對于自己開發標準的產業經濟能力評估偏少。
(二)企業戰略啟示
從企業戰略的角度看.本研究的主要發現可以提供什么啟示?我們認為,下面兩點非常重要:(1)戰略選擇的重要性;(2)有效應對過渡階段的重要性。
一是戰略選擇的重要性。從短期看,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并不能給所有企業帶來實際的利益,比如市場份額的擴大、收入的提高、技術的提高等。相反,短期的付出是實實在在的,包括人力、物力、財力,更具有挑戰性的是,需要承擔打破現有的創新體系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因此,是否參加到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的過程中是一個戰略選擇。正因為如此,選擇參加到這一過程、特別是領導這一過程,往往是基于對非經濟因素、至少是長期的經濟因素的“非理性”的考慮。
二是有效應對過渡階段的重要性。如前所述,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的特點是:啟動階段相對比較容易,擴展階段也比較自然,但是充滿曲折,需要主導企業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還不一定能夠成功過渡到擴展階段。這又意味著,主導企業需要制定和實施有效的戰略才能度過這個過渡階段。
在發展TD-SCDMA標準的過程中,為了應對巨大的挑戰,主導企業大唐主要采取了三種戰略。第一是建立TD-SCDMA與國家發展目標之間的聯系。技術引進是幫助中國本土企業在1978年經濟開放之后獲取技術最重要的方式,政策也對中國經濟和電信產業的快速發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然而,這一政策也面臨許多挑戰,所以中國政府尤其是科技部和發改委,開始重新思考中國的科技政策,最終在2006年決定將自主創新和建立創新型國家作為一項新政策提出來。大唐認為發展TD-SCDMA能夠在支持中國政府提出的從主要依賴國外技術引進向鼓勵企業自主創新的政策轉變中起到重要作用。發改委、科技部和原信息產業部在2002年決定支持建立TD-SCDMA產業聯盟的關鍵原因是政府機構相信TD-SCDMA能夠幫助促進自主創新政策的實施。
大唐的第二種戰略是提供決策支持??紤]到對TD-SCDMA激烈的爭論,大唐意識到為政府提供有效的決策支持(例如充足的信息和可選擇的政策)來支持TD-SCDMA是非常重要的。前面提到,大唐通過建立與非用戶利益相關者(如著名學者、政府官員,包括退休人員、媒體人士)的非正式社會網絡有效地實現了這一目標。
大唐的第三種戰略是幫助推動TD-SCDMA產業鏈的發展。大唐相信,以上兩種戰略是必要但不充分的。在發展TD-SCDMA技術和TD-SCDMA產業鏈上不斷取得進步是非常重要的。如前所述,為了吸引其他企業加入TD-SCDMA產業鏈,大唐選擇與其分享核心技術。
大唐既與本地企業合作,也同跨國公司合作。例如西門子與大唐1997年開始在TD-SCDMA領域緊密合作,因為大唐是幾個重要技術領域的領導者,包括智能天線、軟件無線電和聯合檢測。盡管由于兩個公司戰略上的差異,合作于幾年后終止,但是西門子與大唐合作的意愿表明TD-SCDMA是一個重要并先進的技術。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根據前面提出的兩點對我國企業的建議.即戰略選擇的重要性和有效應對過渡階段的重要性.與發達國家企業的情況有比較大的不同。比如,發達國家企業往往處于創新的前沿,并且主導著協同創新機制的建立,即使失敗了,負面影響也會相對較小,因為還可以進行其他的選擇。這就意味著,這兩條建議,對發達國家企業也是適用的,但是遠不如對我國這樣的發展中大國的企業重要。
(三)政府政策啟示
從政府政策的角度看,本研究建立的理論模型有什么啟示?我們認為,下面三點非常重要:一是認真考慮市場開放與市場保護的利與弊,二是認真考慮政策的復雜性的影響,三是認真考慮特殊市場的重要性。
一是認真考慮市場開放與市場保護的利與弊。長期以來,我國學術界乃至整個社會,對經濟對外開放的有利之處有著很多的認識。但是,對于經濟過度開放的問題和負面影響,學術界一直沒有深入的認識;對于適度的市場保護的必要性和有利之處沒有深入的認識。
實際上,在國際上存在健康的、相對比較平衡的學術爭論。有的強調政府在發展教育和科學等基礎條件以及維持一個充滿競爭的環境方面的作用,不太主張市場保護;有的則強調在發展中國家保護國內市場的重要性。Cusumano是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研究日本汽車工業發展的著名教授,他指出:日本政府官員對轎車工業的影響比對鋼鐵、造船和電子工業的影響要小,但是一項政策——通過限制進口保護國內企業——就使得一項原本肯定會失敗的事業變成了一項利潤非常高的事業。二戰后,日本政府長期通過嚴格限制轎車進口以保護本國轎車工業,轎車進口一直只占國內銷售的1%左右,直到日本企業已經具備了強大的國際競爭力以后,這種保護才逐漸減少。正是在這種保護下,日本轎車企業才沒有在戰后被強大得多的美歐企業擠跨,才能夠從容地引進、消化美歐先進的轎車技術,才能夠發展出包括“精益生產方式”在內的自主核心技術。這就告訴我們一個非常明顯又非常關鍵的道理:雖然(日本)政府的政策沒有直接增強日本轎車企業的國際競爭力,但是尼桑、豐田以及整個日本轎車工業成功的一個主要原因是國內市場的保護。
我國同日本的情況不同,我國國內市場高度開放,用戶有更多的選擇,且很多用戶傾向于選擇國外的技術和產品,因此“后來者劣勢”問題非常突出。一般而言,在我國的技術、經濟實力同發達國家還有較大的差距時,經濟越開放,“后來者劣勢”問題就會越突出,對我國的自主技術創新造成的負面影響也就越嚴重。因此,對我國而言,在經濟已經高度開放的情況下,國家政策應該如何把握競爭的度(主要是本土企業與跨國公司之間的競爭的度),可能是非常關鍵的。
研究的一個基本發現是:在經濟開放度非常高、本土企業能力與跨國公司差距很大、本土企業難有立足之地或者立足之地極小的情況下.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極為困難。電信設備產業似乎是個例外——至少華為、中興成長起來了。這實際是個誤解。首先是立足之地,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中期以前,本土企業其實有著比較充分的立足之地,那就是廣大的低端市場。其次是市場保護,等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中興、華為、巨龍、大唐等在核心技術上一有突破,國家馬上在政策上予以扶持。后來的TD-SC-DMA,雖然存在比較大的政策搖擺,但是大的氛圍是支持自主技術創新的。
二是認真考慮政策復雜性的影響。信號的模糊性或者說相互矛盾的政策的負面影響。比如,對外開放政策與自主技術創新政策。應該說,從抽象的意義上講,這兩者之間不應該有矛盾,處理好二者的關系可以相得益彰。但是,在實際政策執行過程中,往往是魚與熊掌不能兼得,因為對兩個政策的理解因人而異,不同單位的實際情況不同,甚至利益也不同,由此導致大家都選取對自己有利的政策解釋。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抓不住主要矛盾,就會出現政策打架、相互拆臺的情況。
三是認真考慮特殊市場的重要性。比如國防,比如大型央企。我們在前面指出,在充分肯定市場機制在配置資源過程中作用的同時,一定要高度重視發揮政府的合理作用。一些特殊市場,比如國防軍工領域、大型央企,就具有特殊重要的意義了。建議國家在這些領域做必要的工作,為建立以本土企業為主體的協同創新機制創造必要的條件。
綜上所述,在國際經濟格局出現重大變化,特別是中美經濟關系出現明顯沖突的情況下,深入研究以本土企業為主題的協同創新機制具有重要的實踐意義,本研究的發現也顯示出其重要的理論意義。希望這個研究可以拋磚引玉,推進這方面更加系統和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