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森的“母?!笔侨A南地區唯一的導盲犬基地,2019年6月底至今,這里經歷了一場“導盲犬去哪兒”的搬遷風波,目前去向仍未完全明了。
2010年起,大連導盲犬基地培訓成功的導盲犬,每只可得到大連市財政的6萬元補貼。上海導盲犬得到上海市殘聯的支持,但申請導盲犬需有上海市戶籍。
廣州僅一只正在服役的導盲犬,深圳有七只,分別來自廣州和大連基地?!霸谏钲?,帶著導盲犬去音樂廳、電影院等公眾場合,都已經比較暢通?!?/p>
南方周末記者 高伊琛
發自廣州、深圳
導盲犬安森兩歲多了,畢業了一段時間,等了整整七個月,它終于等來了自己的“使用者”司海峰。
使用者這一稱謂意味著,盲人不是導盲犬的主人,導盲犬是幫助他們走路的“工具犬”,退役后多數會離開。
合適的使用者不好找。導盲犬多數是拉布拉多犬,它們的高度需與使用者身高成正比,以確保安全。安森比一般犬要高大,重約六十斤,很難找到接近一米九的使用者。
安森是廣州首批四名匹配到使用者的導盲犬“畢業生”之一。目前在中國,僅大連、上海、廣州、西安、鄭州擁有導盲犬基地,十余年間培養出的導盲犬僅約兩百只。
按照國際導盲犬聯盟標準,一個國家1%以上的視障人士使用導盲犬,視為導盲犬的普及。根據2012年人口普查數據,中國的視障人士有1731萬人——總共要有17萬只導盲犬才稱得上普及。
“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也不可能達到一個很高的比例。”中國殘聯執行理事會理事、中國盲人協會主席李慶忠并不樂觀。
供需嚴重失衡有諸多原因。安森的“母?!睆V州賽北斗導盲犬服務中心(下稱“基地”)是華南地區唯一從事導盲犬專業訓練的非營利性社會機構,2019年6月底至今,這里經歷了一場“導盲犬去哪兒”的搬遷風波,目前去向仍未完全明了。
寄往基地的過百份申請中只有約5%能如愿,司海峰成了其中的幸運者。同樣幸運的是,他所在的城市,是難得的對導盲犬接納度較高的深圳——這里目前有7只上崗導盲犬。
渴望獨自出行的人
司海峰一度以為自己至少要排兩三年的隊。
結果他只等了三個月。他后來得知,那是因為自己身高1.86米,體重超過160斤,“情況比較適合使用安森”。
司海峰幼年一場大病后失明,但他人生很長的時間里曾擁有光感,“晚上能看見路燈”,可以相對準確地判斷方向。這讓他能堅持獨自出行。
直到2017年春天并發青光眼,僅有的光感也失去了。
司海峰在深圳市區經營著一家中醫診所,固定上下班路線約六公里,走到公交站需穿過幾條斑馬線,有的路口甚至沒有紅綠燈。
他無法搭乘公交了,經常撞到障礙物,大多數時候,只能選擇出租車或網約車。
“我們現在很少看到盲人在街上行走?!崩顟c忠說,一是因為現在環境很復雜,不規范,盲道常被障礙物占領;二是盲人的定向行走能力有待提高;三是因為很多盲人不愿使用盲杖,擔心引人注目。
渴望獨自出行的盲人不在少數。
但即便將安森帶回了深圳,司海峰最初也無法完全安心“把安全交給一條狗”。
牽著導盲犬,就無法使用盲杖。司海峰只能嘗試放下盲杖,“將自己全身心地交給它”。沒想到,“走得非常非常好”。
有一次趕著出門,司海峰沒來得及吃早餐。過斑馬線前,他給安森下了左轉口令——去面包店。第二天,他又沒吃早餐,安森走到斑馬線便停了下來,等著指令,等著再帶他去買面包——他們走過的地方,安森幾乎全都記得。
“去年臺風山竹之后,有超過半個月時間,深圳的路況都不太好,到處是傾倒的樹木和樹枝。安森帶著我東躲西繞,一次都沒撞上?!彼竞7寤貞洝?/p>
但在最初的共同訓練階段,人和狗遠沒有這么默契。
2018年6月的廣州丫髻沙島上,安森是“會欺負人”的。適配訓練中練習過障礙物,它只肯留出手掌長度的縫隙,供司海峰通過。第一次撞上,可能是巧合,十次八次,就像是故意的了。“你能過就過,過不去撞上了,那是你的事。它就是這么想的。”司海峰分析。
他學著給安森洗澡、吹干、梳毛,帶它遛彎,愛護并照顧它。一段時間過后,安森的訓導員譚寶鋒告訴他,過障礙物時,安森會不斷回頭看他,“開始考慮他的感受”。
在當時所有受訓犬中,安森體型最大,譚寶鋒說他因此“玩出了老大的境界”,沒有狗敢搶它的玩具?;刂驹刚咴鴮懳恼路Q它“傻大個”,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要探個究竟,猛然加速前沖,只有“一米八或180斤的男子才搞得定”。
司海峰也發現,安森有明顯的好勝心,快到終點時容易躁動不安,只要看到前面有狗,就必須超過它們。于是,司海峰將腳步越放越慢,磨練它的心性。
適配訓練的夜晚,安森就睡在床邊的墊子上。司海峰一翻身,安森就從墊子上爬起來,走到床邊,把腦袋湊過去,觀察他的反應。如此反復,“這種感情很單純很直接”。
默契漸深。安森拱他的手,意味著不安,想上廁所;下巴靠在他的大腿,把腦袋擠進他的臂彎,都是在撒嬌;戴上導盲鞍,意思是切換工作模式,絕對服從。
接受采訪時,安森就臥在司海峰腳下,導盲鞍脫在一邊。司海峰突然俯身對著安森鼻子哈一口氣,雙手相擊,在拍掌的聲音中,安森飛快地跳了起來。
這是玩耍。
“真正形成規范和 規模的也就一兩家”
安森“母?!钡睦Ь?,一度又將導盲犬短缺問題拉回公眾視線。
由于場地的歷史遺留問題,基地需要在6月30日前搬離丫髻沙島。如今截止日期已過,基地仍未尋找到合適地點,暫留島上。
過去一年,安森曾先后兩次“回家”,當車開到島外那條路時,它就會馬上站起來往窗外張望?!暗搅藣u上,把它放開,開心得不得了。”司海峰說,安森很少這么興奮。
這是廣州西南郊一座珠江江心小島。作為工作犬,導盲犬訓練周期長,社會化訓練要求高,社會容納度低,訓練基地地理環境要求特殊,因而合適的地點少之又少。
基地的主要資金來源為企業資助。與每月十余萬元開支相比,義賣與零星捐款收入杯水車薪。一份5月收捐款明細顯示,基地當月收入3209.77元。
相比之下,每只導盲犬的培養成本為25萬至28萬元,包括犬只的食宿、驅蟲、疫苗、訓導員工資等費用。兩年之后,它們會被無償交給視障者。
培養成本高是導盲犬普及率不夠的主要原因。
少數基地能得到政府補助。2010年開始,大連導盲犬基地培訓成功的導盲犬,每只可得到大連市財政的6萬元補貼。上海導盲犬得到上海市殘聯的支持,但申請導盲犬需有上海市戶籍。
大連基地也是中國大陸首家導盲犬基地,由大連醫科大學和大連市殘聯組建于2006年,是唯一得到中殘聯批準(殘聯函[2006]90)的導盲犬基地。
這里也是中國導盲犬的火種所在,大連基地將畢業的導盲犬,輸送至全國各地。
但導盲犬發展存在明顯瓶頸?!罢嬲纬梢幏逗鸵幠5囊簿鸵粌杉?,其他的(規模)都很小了。”李慶忠分析,一方面,導盲犬培育缺少足夠的社會支持,運營主要依靠社會籌資或企業捐款,另一方面,國家仍無統一政策,僅靠并不充足的社會力量發展。
理想情況下,一名訓導員可同時訓練三只導盲犬。以基地為例,八名訓導員全力工作,不計算淘汰率,一年可培養出48只導盲犬。但實際情況是,整個廣州僅一只正在服役的導盲犬,深圳有七只,分別來自廣州和大連基地。
現實遠比理想殘酷。廣州賽北斗導盲犬服務中心僅是一家獨立注冊的非營利性機構,如果硬要找出它與其他非營利性機構的不同,那是他們“永遠都不可能停下來”。
“狗不能一天不吃飯,不能一天不訓練,不能讓訓導員先停下工作,過兩天再帶狗。”基地主任張妙鈿說,其他機構或許可以暫時停止運營,但導盲犬機構只能挺著。
目前,基地仍有受訓導盲犬九只。島上上船兩邊位置已被拆毀,地上堆滿垃圾和玻璃碎,狗房停止供水。他們爭取到了時間,尋找過渡方案。
需要至少3000平方米實用面積,建設30間預備導盲犬房、3間種犬房、2間幼犬房和18間宿舍,還有滿足醫療、沖涼、儲存、辦公、開會、科普、活動等用途的房間,室外則需要一塊約五百平方米的訓練活動場地。
“既然資金問題影響到生存問題。不妨售賣導盲犬,以維持運營為先,再考慮發展問題?”有網友建議。
基地運營者拒絕了,“其他都好說,導盲犬的無償配備是底線?!庇枌T李苑甄解釋,無償配備是行業共識。
狗有了標準,人和基地還沒有
李苑甄2019年才從香港搬到廣州。她是中國內地目前唯一獲得國際認可證書的導盲犬訓導員,受邀將國際導盲犬訓練方法帶進廣州導盲犬基地。
像偶像選秀節目,導盲犬誕生的每一步都是在做篩選、甄別,留下最適合當導盲犬的拉布拉多。
培養一只導盲犬需要兩年時間。幼犬出生后送往志愿者家庭寄養,12個月后返回基地,接受6至9個月的技能訓練,再與視障人士進行1至3個月共同訓練,方能“畢業”。退役之后,它們也會回到寄養家庭。
這些“毛孩子”需要克制自己的天性,不吃外食、不與其他動物打鬧玩耍、不害怕周遭雜音、盡量根據需求直線行走、引領使用者躲避障礙物。
從配種到結業,最優秀的狗才能成為導盲犬,其余均會被淘汰,以寵物犬身份等待領養。淘汰理由包括“沒有工作意愿”。
對使用者的選擇同樣嚴格。
首先,視障人士必須擁有很強的個人行走和適應環境能力。經過不同地方時,第一時間能判斷所處地段、身邊的標識或標志性建筑。
其次,得喜歡犬只,家庭其他成員不反對養導盲犬,對狗不過敏。
最后還要有一定的經濟能力,能承擔撫養導盲犬的經濟開銷。由于導盲犬本身是工作犬,食物質量要求高,不能隨便喂飯;護理也要求仔細,必須定期體檢、定期免疫。
這些要求,司海峰都符合?;赜枌T先到司海峰居住與工作的環境實地考察,其間對他的行走能力做出測試,拍攝他在不同路段行走的視頻,判斷家庭成員對導盲犬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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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接第4版
電影《小Q》中,導盲犬小Q被偷狗賊抓到倉庫,各種各樣的狗都被關在里面,拼命吠叫。那個瞬間,安森突然站了起來,觀眾席第一排,其他導盲犬跟著叫了起來。
“它們是有感情的,一起在求救呢。”
平均每個申請者的家訪時間為兩個半小時。每只導盲犬身上都投注了大量心血,因而工作人員慎之又慎。
合格的導盲犬能尋找人行道、階梯、門、售票處、空座位、交通工具等?!捌鋵嵱柧毜募毠澆荒芄_講,只能說我們用的方式就是正面鼓勵,訓練就像玩游戲一樣?!崩钤氛缯f,這樣才能保證導盲犬不只服從訓導員的指令。
李苑甄來之前,譚寶鋒跟著有經驗的寵物訓練師,上網學習國外標準,一步步摸索出導盲犬訓練模式,前兩個階段,從呼名喚回、坐、臥、立、聽口令排便開始,循序漸進,到等待、靠腿歸位、拒食、抗干擾、牽繩隨行。總共十個階段。
他們還會戴上眼罩,在視障老師的指導下,學習使用盲杖,規劃心理地圖,訓練定向行走能力。
“為什么導盲犬訓導員在國際上是一個很專業的工作?”李苑甄自問自答,“因為一個人把他的生命交給你,他相信你,所以相信你的狗,這個肯定不能出錯,一點點都不能?!?/p>
實際上,中國導盲犬核心內容已有國家標準。2018年5月,經過國家標準委的審定,一份結合各國導盲犬培訓經驗與中國導盲犬業現狀的《導盲犬》國家標準正式發布。
但僅有針對犬本身的國家標準并不足夠,人的標準及基地標準仍缺失。
“為什么說不規范?現在犬只的確質量參差不齊,不同機構訓練的不一樣,缺少專門的導盲犬訓導員,沒有統一的培訓機制。這都需要將來逐漸建立起來。”李慶忠指出。
“不讓它上車, 它的主人 怎么回家?”
在司海峰家里,安森被叫做“毛孩子”。
“它有雙重身份。在上班時間,它是導盲犬,下班以后,它是伴侶犬,喜歡玩撿球游戲。它還是我們家庭的成員。”司海峰說。
和其他使用者一樣,帶著安森出門也經常遇到問題,經常被拒絕,經常被擋在門外。司海峰表現出殘障人士不多見的積極面,他總是通過政府相關部門熱線,盡量與對方建立起良性溝通,提高對方對導盲犬的接納度。
這需要時間、耐心和極大的個人努力。
如今,司海峰經常搭乘的七趟公交車,都不拒絕導盲犬上車,甚至很多司機或乘務員會主動跟他打招呼,幫忙安排座位;地鐵上有義工的指引和接引,能夠順利出行。“在深圳,帶著導盲犬去音樂廳、電影院等公眾場合,都已經比較暢通。”
但現實情況是,城市與公眾對導盲犬的接納度總體仍然很低。
“你不要帶那個畜生上來,它不能坐車。”6月中旬,廣州,李苑甄帶著使用者關蕓與導盲犬Alan做共同訓練,公交車司機沖著她們吼。
“它經過兩年訓練,是很乖的?!崩钤氛缭噲D告訴對方,導盲犬沒有危險性,法律也有相關規定,更重要的是,“你不讓它上車,它的主人怎么回家呢?”
但司機仍然拒絕。兩人僵持,司機索性不開車了,專心指責李苑甄的“惡劣”行為。
“不是不理解,是不了解。”李慶忠將原因總結為中殘聯首任主席鄧樸方的這句話。盡管在殘聯和盲協的推動下,殘疾人保障法與無障礙環境建設條例相繼出臺,導盲犬出行被納入法律法規,但真正要為導盲犬出行開辟道路,更多時候還是只得靠個人力量。
關蕓上班要乘地鐵,十個站。在Alan的陪同下,原本約半小時的路程變成了一個多小時。第一道關是安檢,展示關蕓的殘疾證、導盲犬使用證和Alan的導盲犬工作證,等待15到20分鐘,方能進入地鐵。假如中間站點遇見新的工作人員,再次檢查是免不了的,通常需要反復四五次,直到出站。
比這更困難的情況發生在訓練階段。根據2012年出臺的《無障礙環境建設條例》規定:視力殘疾人攜帶導盲犬出入公共場所,應當遵守國家有關規定,公共場所的工作人員應當按照國家有關規定提供無障礙服務。
規定的前提是,導盲犬身邊要有盲人。
訓導員并非盲人,李苑甄只能延長共同訓練時間,讓導盲犬在實踐中學習。為陪同關蕓與Alan上下班,李苑甄需要每天早上8時出發,晚上9時返回。
外界的“不禮貌”“不理解”與“不包容”,比早出晚歸更令她疲憊。以至于每天出門前,她都要做一番心理建設,“又要開始溝通了”。
即使在積極創建無障礙城市建設的深圳,司海峰也注意到某種意識的缺乏。
2019年7月13日,深圳與廣州的八只導盲犬首次聚在一起,參加中國版電影《小Q》點映?,F場來了很多人,導盲犬們趴在各自的使用者腳邊,非常安穩,不動也不叫。
除了一個特定場景。電影中的導盲犬小Q被偷狗賊抓到倉庫,各種各樣的狗都被關在里面,拼命吠叫。那個瞬間,安森突然站了起來,司海峰抱著它的脖子,輕拍它的胸口,安撫著它。觀眾席第一排,其他導盲犬跟著叫了起來。
“它們是有感情的,”司海峰說,“一起在求救呢?!?/p>
(應受訪者要求,關蕓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