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王與哈姆雷特： 血統的神圣性

劉勃

母獅子們等待辛巴的回歸，要的不是他的戰斗力，而是反抗的合法性

《獅子王》的劇情，和《哈姆雷特》并沒有太多相似。哈姆雷特不必對父親的死負責，沒有深交社會邊緣人身份的朋友，更沒有任何人夠資格做他的精神導師，而《獅子王》里幾乎一大半重要角色都做過辛巴的導師。反過來看，辛巴的母親沒有嫁給刀疤，辛巴也就沒有必要質疑母親的性生活；辛巴也沒有折磨自己的女朋友；辛巴自我放逐期間，只是活得很浪，并沒有瘋。

對了，辛巴還不胖，按照莎翁的劇本，哈姆雷特是胖子，雖然后來多忠于原著的莎劇改編者，也會給這位丹麥王子減肥。

至于弟弟搶了哥哥的王位，哥哥的孩子又來奪回本該屬于自己的東西，那是王權體制下，常見不過的劇情。最著名的，如羅馬城的創始人羅慕路斯的故事。又如埃及神話里，沙漠之神賽特謀殺哥哥尼羅河神奧西里斯，后來奧西里斯之子荷魯斯報仇。據說，這個神話表達的是埃及人對沙漠吞噬尼羅河谷豐饒土地的恐懼，對照《獅子王》里刀疤控制下的荒涼景象，倒是相似度特別高。

但《獅子王》又確實很有莎士比亞的氣質。有一點特別重要的，這是一部謳歌王權的電影。而文藝復興以來，受夠了教會和貴族的折騰，但沒怎么吃過國王苦頭的西方人，對王權充滿了美好的想象，會把各種高貴的特質，附加到王權之上。莎士比亞的這個愛好，又尤其突出。

《獅子王》里，老山魈在高高的榮耀之石上舉起小獅子的時候，無數動物先翹首以盼再揚蹄歡騰再匍匐下拜，這種發自內心的王權崇拜，是多么的莎士比亞！尤其是恢廓宏大的場面，大約能讓喜歡抱怨劇場太小，呈現不了英格蘭萬里江山的莎翁，艷羨不已。最近上映的“真獅版”，同樣的場合，卻只讓動物們雜亂無章地撲騰了兩下，——是技術上無法重現當年的效果，還是十多年過去，編導已經不愿意呈現那種效果了？

據陸谷孫先生的分析：“在莎士比亞心目中，一個君主應該是政治家、統帥、君子、信徒和普通人的總和，應該兼備剛正、堅定、坦蕩、謙遜、謹慎、虔誠、篤實等各種品質?！笨梢詫φ湛淳W上各種對老獅王木法沙的贊美，有多么若合符節。

然而，辛巴卻是只相當孱弱的獅子。和母獅子娜娜動手，三次被人家按在身下。有人說這是對女朋友下不去手。但問題是，最后辛巴與刀疤大戰，竟然打得相當慘烈。要知道，刀疤談到自己的戰斗力，坦承“恐怕我就是基因遺傳比較不明顯的例子”，是非常不堪的。真獅版說辛巴是吃蟲子長大的，倒是完美解釋了他如此不能打的原因。

于是問題來了，辛巴這么沒用，為啥辛巴不回來，母獅子們就不敢反抗刀疤的統治呢？

這就是美好的形容詞再多，王位繼承看的最核心的指標，終究是血統。和中國人從陳勝吳廣就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不同，歐洲人把血統的神圣性，看得嚴重得多。最突出的例子：在中國，一家一姓之天下能維持兩三百年就是成功；今天的英國國王，卻還是將近一千年前征服者威廉的血脈。

刀疤千不好萬不好，總是老國王的弟弟，國王要是沒有子嗣，王位就該他繼承。所以，母獅子們等待辛巴的回歸，要的不是他的戰斗力，而是反抗的合法性。

有觀眾抱怨《獅子王》后半段不如前半段充實。辛巴從消沉中振作，理由不夠充分，辛巴怎樣成長為王者之獅，過程也很虛飄。這就是現代人平等觀念太深，對血統神圣體會不夠。人家是王子，一旦充分意識到自己身上流著偉大祖先的血，那可比打雞血管用多了，哪里還要什么其他理由？莎翁的歷史劇《亨利四世》里，哈爾王子（后來的亨利五世）在野豬頭酒店里鬼混，陪伴王子的是莎翁筆下最著名的喜劇人物福斯塔夫（那形象正是丁滿的腦子塞進彭彭的身體），那段情節也是相當Hakuna matata（無憂無慮）。但后來哈爾王子也突然就成長為偉大君主了，莎翁也沒多費筆墨交待成長歷程，當時的觀眾也不覺得有啥不合理。

所以想想《獅子王》這部動畫也真有意思。它是3D動畫成為主流之前，二維動畫的絕唱；也是包含著太多過時的價值觀的作品。然而直到今天，那么多人看了技術呈現精妙絕倫的真獅版，還是忍不住念叨它的好。

（作者系大學教師、歷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