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周
1
回到酒店,她已走了。打開衣櫥移門,她沒蜷縮在內——之前,她曾躲入衣柜制造出走的假象,我出門找,遍尋不見,回來發現她站在房間門口——說明這次她真的走了,而不是復制慣用的伎倆。都說情侶旅行,感情在途中要么升溫,要么走向終點,后者往往可能性更大。原因很簡單,平時隱藏起來的缺點,因為整天黏在一起便會充分暴露。我與她當然有些小的壞習慣,可談不上惡習。每個人都是不同的齒輪,有的看似咬合,實際很容易脫齒。
電話不接,消息不回。上午還在劍河撐篙,在嘆息橋合影,在校園參觀相傳砸中了牛頓的蘋果樹,到了下午,突然就物是人非了。我想起火車上那個男生的話,“人與人是無法相遇的,有人離開了,給人留下殘念。有時我也懷疑,印象里的她是不是真實的她,亦或是虛構的美好幻影罷了”。
她真的走了,我猜她回倫敦了(之前發生過類似情況)。我買了返回倫敦的火車票。坐在對面的高個男生,亞洲面孔,身材健壯,穿著一雙高幫跑步鞋。我留意到他的腳比一般人大很多,大概有五十碼——如此超標得工廠訂制了吧——鞋子穿在他腳上格外突兀,也顯得他跟前看起來很沉的運動背包變小了。他將透明的運動水瓶放在桌上,半靠著紅色椅背。
列車行駛,幾棟哥特式建筑消失于視野,他從背包中拿出一本書,封面簡潔,白底黑字,頂部用紅色線條作裝飾,書名《我們從沒有真正的活過》——看起來像詩集。我繼續給她發微信,屏幕顯示對方正在輸入,等了一會兒,輸入狀態消失,也就是說,她將回復刪除了。車窗外,已變成鄉村小鎮,近處是嫩綠的農作物,稍遠一些,是低矮的野草野花,更遠處,偶爾出現的獨棟小屋藏匿于灰色或墨綠色的霧氣中。我其實沒看風景,是風景闖入了眼簾,手機屏幕再次出現輸入,復又消失了。那個男生翻閱著詩集,從包里掏出一本筆記本,怕靈感溜走似的,寫了幾行字。
車窗外掠過一輛紅黑相間的火車,快得只能看到紅色虛影,和聽到劃過的氣流對撞形成的颼颼風聲。
他聽我在錄微信語音,用上海話問我是不是上海人。我抬起頭,瞄了眼他的大腳:“是呀?!彼煊X到了我對大腳的好奇,收起了二郎腿。攀談幾句后,發現我倆都住浦東。
他叫衛一鳴,在倫敦念書,此行是為了見一個在劍橋的朋友,現在趕回去參加倫敦馬拉松。倫馬是慈善賽事,三分之二參賽者通過慈善捐款的方式獲得參賽資格。對非英籍參賽者來說,中簽率很低。衛一鳴說,這是他第三次報名,前兩次沒中,今年是本科最后一年,英國拿身份很難,畢業后就回上海了,如果再不入圍,算是留學生涯中的一個遺憾。
我說上海也有馬拉松,可以回上海跑,不算什么遺憾吧。
他看著自己的大腳,悵然若失道,我知道這幾年國內也流行馬拉松,上海杭州廈門都有,可倫馬對我來說,含義是不一樣的。
2
衛一鳴在國內讀的是國際高中,他入學時,高三的學長學姐已到了沖刺階段。一般這個時候,原學生會干部會跟高二學生交接,進行最后一次招新,一方面對之前工作進行總結,另外也可以讓新加入的學弟學妹更快融入。
第一次見到王曦月,是在晚自習。作為學生會主席,王曦月召集其他部門的學生干部,挨個到班級進行招新宣傳。衛一鳴被這位長頭發的甜美學姐吸引住了,她演講時特別有感染力,充滿了自信。學生時期的男生更留意那些品學兼優的女生,況且對方還是美女。所以衛一鳴報名參加學生會,是帶點小私心的。面試時他又看到了她,當時的表現記不清了,只記得她微笑時左腮有個酒窩。
他順利通過面試,加入了學生會。王曦月給新成員作完培訓,便專心準備最后一學年的考試。為方便聯絡,他們互加了微信。之后有過少許聯絡,通常是衛一鳴打著學生會需要幫助的旗號。王曦月每次都耐心回復,問多了,衛一鳴免不了有點心虛。兩人漸漸聯絡少了。
不同年級位于不同樓層,衛一鳴很少在校園里看到王曦月,偶爾在食堂相遇,兩人只是簡單地打個招呼。最后一次看到她是校運會,王曦月參加女子組長跑,當她第一個沖過終點, 衛一鳴在心里為她歡呼。聽邊上的女同學說,王曦月喜歡晨跑,有幾次她去食堂吃早餐的路上,見過王曦月在操場上跑步。從男生宿舍到操場和食堂是兩個方向,衛一鳴去過幾次,卻一次沒有遇到。
一年后,王曦月被倫敦大學學院錄取,作為優秀畢業生,她的簡歷和照片被公示在國際高中的官網上。
王曦月不太發朋友圈,那天公布了自己的錄取通知書。衛一鳴點了個贊,借機發送了表示祝福的表情。王曦月回了個謝謝的表情。兩個人就聊起來。那天他們聊了很久,沒有像之前那樣只聊學生會的公務,而是像久別重逢的老友,天南海北聊了很久。
轉眼,衛一鳴進入了高三沖刺,他決心將UCL作為首選目標,UCL也就是倫敦大學學院,是英國排名前十的名校,衛一鳴的強項是數學,恰巧UCL的這個專業相當不錯。王曦月放暑假回國,衛一鳴想約她吃飯,王曦月說自己正處于馬拉松的上量期,那天剛好約了教練,就不出來了。
馬拉松是考驗身體綜合素質的運動,只有體能、耐力及心理素質都很充沛的狀態下,才可能跑完逾42公里的全程,其訓練特別強調科學性,備賽者根據自身情況進行不同負載和強度的訓練,大致可分為早期基礎有氧訓練,兩輪上量期,然后是減量備賽。整個過程不是一味增大運動量,而是循序漸進或增或減。這樣的設計是為了讓備賽者提高肌肉含氧量、乳酸閾、體溫控制等機能,以期比賽時發揮最好的狀態。
衛一鳴本可以將吃飯的日期推延——他想告訴她自己也成了學生會主席,告訴她自己也想申請UCL——因為王曦月的原意只是剛好那天沒空,而他患得患失以為她不愿出來吃飯,便沒有接著約。隔了幾天,她發了和同學聚會的合照,其中有一張,跟一個男生靠得很近,雖然舉止并不親密,多看幾遍,卻覺得他們很像情侶。加上之前被拒絕的緣故,他就認定了這個假設。
衛一鳴心里說,她都是大學生了,有對象也正常不過。有時候我們找的不是答案,只是自圓其說。如果一切看起來在情理之中,那么理由正確抑或錯謬就不重要了。
衛一鳴那時喜歡刷微博,看到類似“愛就是默默無語”的雞湯式句子,就覺得描繪的是自己的心境,就自我安慰,反正暑假結束她就回倫敦了,我們也不太可能在一起。
他們的聯系越來越少。用衛一鳴的話說,他在跟自己賭氣。高三很忙,申請國外大學不僅需要考試成績,還需要準備文書。他將重心放在這些瑣碎之事上,晚上偶爾想起她,就翻個身,去想別的事情,可她的身影還是浮現在別的事情之上。
衛一鳴的學生會主席同樣面臨任期結束的交接工作。他和其他干部去招新,演講時他留意到新生們懵懂的神情,回想起第一次見到王曦月時,自己想必也是這般青澀的模樣吧。
我說,你好像一直活在她的影子里。
衛一鳴說,每個人都活在別人的影子里。
我說,她不一定是你所了解的樣子,喜歡一個人,就會想象對方的美好,等發現了想象和真實有出入,又會說“你變了”。其實變的只是自己的看法。
他說,那時候,我雖然還不夠了解她,可我知道她比我想象中還要好。
3
衛一鳴收到好幾所英國高校的錄取通知書,他選擇了UCL,能夠接近王曦月的喜悅蓋過了拿到錄取的喜悅,他著手辦理簽證,了解網上的倫敦房源。王曦月看到他在朋友圈和微博找房,便給他留言,說室友即將回國,剛好空出一個單間。為節省房租,她也正準備找人合租,相比和陌生人同住,他是學弟,畢竟知根知底。她將圖片發給衛一鳴,房子雖不大,家具和廚具齊全,兩室兩衛,互不影響。去學校的交通便利,價格也比較合理。初來乍到的留學生,很難找到這樣的好房子。衛一鳴沒想到王曦月會邀請他做室友,當然一口就答應了。轉念一想,王曦月好像有男朋友,為什么沒住在一起?想了幾種答案,可能是異地戀,可能分手了,也可能是想給彼此留一點空間。
王曦月是衛一鳴心目中的女神,很耀眼也很遙遠。雖然,曾幻想和她有進一步的關系,可當有一天可以如此近地走入她的生活,反而讓他有點手足無措起來。
赴英的時間到了,為了留學,一家人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但在去往機場的路上,不免還是涌起了傷感,告別的時刻,一向堅強的爸爸背過身哭了,倒是平日里脆弱的媽媽自豪地笑著,兒子長大了。
飛機降落在倫敦希思羅國際機場,王曦月在出口處等他。預先是知道她來接機的,還是免不了有些小激動。王曦月穿著米白色高領羅紋針織衫,搭配寬松的墨綠色羊羔絨外套,很遠就朝他打招呼,跑過來幫他拿行李箱。
衛一鳴說,不用不用,很重的。
王曦月說,你一個人拿兩個箱子不方便,肩上還有背包,太重了。
兩人去乘機場快線,這是前往倫敦市中心最快捷的交通方式,距帕丁頓火車站15分鐘車程——她變戲法似的拿出幾張卡片:“這張是公交卡,我們叫牡蠣卡,幫你充過一點錢了,回頭教你怎么申請學生優惠,倫敦交通還是蠻貴的?!?/p>
頓了頓,又說:“這張是臨時手機卡,你先用著,到時候去運營商那兒選個套餐。還有,這是倫敦地圖和地鐵路線圖,用紅筆標出來的,是離我們學校最近的地鐵站。”
衛一鳴臉上有點癢,是王曦月在撩頭發。輕柔的發絲,讓衛一鳴不敢挪動。想起以前在學生會,王曦月也是這樣有耐心:“我們第一次參與策劃學校藝術節,你也一樣一樣交代,這是演出順序表,這是班級座位表……”
王曦月說,你還好意思說,我都說得那么清楚了,你們幾個還是記錯時間。你,還有那個叫什么,對,吳智豪。所以,我還是要說清楚一點。
兩人搭乘地鐵到牛津廣場站,路過牛津街和攝政街,拐個彎就到了住處。王曦月給衛一鳴介紹室內的布局及家電的使用方法,把鑰匙交給他,鑰匙圈上有一枚古銅色的大本鐘掛件。
又從廚柜里拿出兩盒餅干:“餓了吧,我前天剛去過超市,這個是Go Head的水果口味餅干,這個是羊駝餅干,你看造型就是可愛的羊駝,我們管它叫草泥馬餅干,很好吃。對了,冰箱里有速凍餃子,幫你下一碗?”
“不用了,我吃點餅干就好了。”
“那倒杯水,別噎著。英國的自來水直接喝,我現在習慣喝冷水了,電熱壺在這里,要喝熱的自己記得燒。”
“嗯,我能照顧好自己。”
“你比以前自信了,以前動不動就問我,還問好幾遍。對了,你是不是困了?”
“我還好,你去休息吧。”
王曦月說:“我動作慢,你先去洗澡睡覺,東西明天再理?!?/p>
衛一鳴進了自己的房間,倒在床上,想到心愛的女孩就在隔壁,露出了傻傻的笑容。
4
培根的香氣穿過門隙,飄進房間。衛一鳴揉揉眼睛,坐起身,抓一把亂糟糟的頭發。王曦月在廚房忙碌,他粗略洗漱,推開房門,王曦月將煎好的培根和香腸從平底鍋取出,盤中已擺放好煎蛋和薯餅,她從罐頭里倒出茄汁黃豆,泡了兩杯速溶咖啡。
王曦月說:“你今天起得蠻早?!?/p>
衛一鳴說:“培根太香了,睡不著了。”
王曦月說:“嘗嘗,好吃么?”
衛一鳴用手機摁了張照,吃了口:“好吃,挺像模像樣的。”
他逐漸適應了留學生活,作息也比較規律。如果碰到同上課時段,就跟王曦月一起去趕開往學校的巴士。周末兩人去超市,采購下一周的生活必需品。走在垂滿英國國旗的攝政街上,紅色的觀光巴士從身邊駛過。這條倫敦最重要的商業街得名于攝政王喬治四世,掌權后,熱愛時尚的喬治四世委任建筑師約翰·納什設計了這條皇家大道。攝政街匯集了很多英倫范的商店,包括最老牌的百貨公司——Liberty。
王曦月做事果斷,逛街購物卻時常糾結。比如剛選好心儀的巧克力味谷物早餐,旁邊的麥片在打折,就會猶豫起來。問衛一鳴選哪一種。衛一鳴回答,不如買兩個小盒裝都嘗一下。她說,小盒的凈含量是大盒一半,價格相差不大,不劃算。
被否決次數多了,衛一鳴便不再正面回答,改作了聆聽,或答非所問開她玩笑。王曦月問他是不是覺得自己很磨嘰,每次買東西都浪費好多時間。衛一鳴搖搖頭,對他來說,這項每周固定的采購活動,讓自己和她多了相處的時間。她喜歡喝這家超市的鮮椰子水,每次買兩份,回家路上一人一杯。他把輕一點的袋子留給她,自己拎重的。有時逛累了,也會走進Wetherspoon——草莓果醬鋪在藍色花紋的盤子上,是為了襯托一塊松餅——點一份解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