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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杯烈酒

2019-07-19 02:05:51李修文
山花 2019年7期

李修文

第一杯酒,我要敬的是山桃花。那滿坡滿谷的山桃花,并不是一樹一樹,而是一簇一簇,從黃土里鉆出來,或從巖石縫里活生生擠出來,鋪展在一起,偶爾中斷,漸成連綿,再被風一吹,就好像,世間的全部酸楚和窮苦都被它們抹消了。我知道,在更廣大的地方,干旱和寡淡,荒瘠和貧寒,這些語詞仍然在山坡與山谷里深埋,但是,風再吹時,這些語詞都將變成山桃花,一簇一簇地從寸草不生的地方破土現身——山桃花,它們是多么赤裸和堅貞啊:滿樹滿枝,幾乎看不見一片葉子,唯有花朵,柔弱而蠻橫地占據著枝頭,像出嫁的姐姐,像奔命的舅舅,今年去了,明年一定還會回來,回來的時候,他們會不由分說地給你遞過來他們的心意。

為了寫作一部民國年間匪患題材的電影劇本,在這部電影開始拍攝的前一年,我受投資人之命,一個人前來此處生活和寫作三個月。說實話,在來到陜北角落里這座名叫“石圪梁”的村莊之前,盡管我已經對可能遭遇的情形作了許多遍設想,但是,當我的雙腳真正踏足于此,眼前所見還是讓我欲說還休:真正是滿目荒涼,非得要睜大眼睛,才能在山旮旯里發現些微活命的口糧;村莊空寂,學校閑置,年輕人早已都遠走高飛,為數不多的幾個中年人里,好幾個都是在外打工時患了重病再回來等死的人;還有我住的那一口窯洞,背對著一座山,滿墻透風,窗戶幾近腐爛,到了夜晚里,甚至會有實在挨不過寒冷的狐貍奔下山來,從窗戶外騰空躍入,跳到了我的身邊。

幸虧了那滿坡滿谷的山桃花:這一晚,北風大作,“倒春寒”明白無誤地來臨,雪粒子紛紛砸入了窯洞里,我避無可避,漸漸地,就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悔意,是啊,為什么我會身在此時此地?不寫這部電影就一定會餓死嗎?于是,稍作思慮之后,我決心就此離開,不是等到天亮,而是現在就收拾好行李離開。幾分鐘后,我拎著簡單的行李,出了窯洞,爬上了窗戶外面那座山的山脊,我大概知道,在山脊上一直走到天亮,我會看見山下的公路,公路上,會開來去往縣城的大客車。也就是在此時,那些平日里司空見慣的山桃花們,好像是被雪粒子砸得清醒了,這才想起我與它們還未及相親,于是,憑空里造出了機緣,將我攔在了要害之地——

雪粒子像是攜帶著微弱的光,照亮了我身旁西坡的一片還未及開出來的山桃花,看上去,就好似它們的凍死之時已經近在天亮之前。我蹲在它們身邊看了一會兒,嘆息一聲,接著往前走,哪里知道,剛剛走出去幾步,一場災害便在我身后發生了:腳底的小路突然變得顫抖和扭曲,我險些站立不住,與此同時,身后傳來一陣含混和轟鳴的聲響。我回過頭去,一眼看見途經的西坡正在崩塌——那西坡,好似蟄伏多年的龍王就在此刻里亡命出世,沙塊和黃土,斷巖和碎石,瀑布一般,泥石流一般,全都不由分說地流瀉、碾壓和狂奔,猛然間又靜止下去,就像那龍王正在黑暗里喘息,以待稍后的上天入地,唯有煙塵四起,穿過雪粒子,在山巔、山坡和山谷里繚繞不止又升騰不止——雖說來此地的時間并不長,我卻已經不是第一次目睹類似的山體滑坡了,但是,這么大的滑坡,我倒還是頭一回見到。

也不知道為什么,煙塵里,我卻心疼起了那些快要被凍死的山桃花:經此一劫,它們只怕全都氣絕身亡了吧?這么想著,也是鬼使神差,我竟然想去再看一眼它們,于是,便在原地里貓著腰,小心翼翼下到山谷里,再走近了山體滑坡的地方——果然,那些山桃花全都被席卷而下,卻又被連根拔起,像是戰禍后被迫分開的一家人,散落在各地,又眺望著彼此。我靠近了其中的一簇,伸手去撫一撫它們,而它們早已對自己的命運見怪不怪:暴風和塵沙們,焦渴的黃土和隨時可能發生斷裂的山巖們,你們若要我死,我便去死,總歸好過哀莫大于心死。

哪里知道根本不是——突然,像是雪粒子瞬時綻作了雪花,像是一只爆竹的引線正在嗞嗞冒煙,一顆花苞,對,只有一顆,它輕輕地抖動了一下,而后,葉柄開始了不為人知的戰栗,萼片隨即分裂。我心里一緊,死死地盯著它去看,看著它吞噬了雪粒子,再看著花托在慌亂中定定地穩住了身形。我知道,一樁莫大的事情就要發生了,即使如此,花開得還是比期待更快:是的,一朵花,一朵完整的花,閃電般,就這么開了出來。在煙霾里,它灰塵撲面;在北風里,它靜止不動,小小的,但又是囂張的:災禍已然結束,分散的河山,失去的尊嚴,必須全都聚攏和卷土重來!我看看這朵花,再抬頭去看看昏暗的天光,一時之間,竟然震驚莫名,激奮和倉惶,全都不請自到。而事情并未到此為止:就在我埋首在那一朵完整之花的面前時,更多的花,一朵一朵,一簇一簇,像是領受了召喚,更像是最后一次確認了自己的命運,嘩啦啦全都開了。現在,它們不再是眺望彼此了,而是用花朵重新將彼此連接在了一起。哪怕離我最近的這一簇,早已被孤懸在外,卻也開出了五六朵,而葉柄與花托又在輕輕地抖動,更多的花,轉瞬之后便要在這“倒春寒”的世上現身了。

可是,就在此時,山巔上再次傳來巨大的轟鳴,四下周邊又生出了顫抖與扭曲之感,而我沒有抬頭,我知道,那不過是又一回的山體滑坡要來了,還有那蟄伏了好半天的龍王,也終于迎來了自己上天入地的時刻。只是,對不起龍王了,此時此刻,我的滿眼里已經沒有你了,我的滿眼里,就只有剩下的還沒有開出來的那幾朵花。緊接著,轟鳴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煙塵愈加濃烈,小石子甚至已經飛濺到了我身上,所謂兵荒馬亂,所謂十萬火急,全都不過如此,我還是置若罔聞,屏住呼吸等待著發落,是的,最后僅剩的那幾朵還未開出來的花,我要它們來發落我。

到頭來,它們終歸是沒有辜負我:就在它們即將被徹底掩埋的同時,它們開了。看見它們開了,我也迅疾跑開,遠遠站在一邊,看著它們最后開了一陣子,隨即,轟隆隆滾下的黃土和碎石將它們吞沒,從此再無了蹤影。所以,天人永隔之后,它們并未見證我對自己的發落:最終,我沒有離開那座名叫“石圪梁”的村莊,而是在越來越密集的雪粒子里返回了自己的的窯洞。是啊,我當然無法對人說明自己究竟遭遇了一樁什么樣的因緣,可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目睹過一場盛大的抗辯。這場抗辯里,哪怕最后仍然被掩埋,所有的被告們,全都用盡氣力變成了原告:也許,我也該像那最后時刻開出的花,死到臨頭都要給自己生生造出一絲半點的呈堂證供?也許,那座名叫“石圪梁”的村莊里,酒坊和羊圈,棗樹底下和梨樹梢上,更多的抗辯和證詞還在等著我去目睹、見證和合二為一?

——這么想著,天也快亮了,遠遠地,我又看見了我的窯洞。正在這時候,一陣“信天游”從天際里響起,義士一般,持刀刺破了最后的夜幕,雪粒子好像也被嚇住了,戛然而止,任由那歌聲繼續撕心裂肺地在山間與所有的房前屋后游走——那歌聲甚至不是歌聲,而是每個人都必須安居和拜服的命運,只要它來了,你就走不掉,所以,我的鼻子一酸,干脆發足狂奔,跑向了我的命運。

所以,第二杯酒,我要敬瞎子老六,還有他的“信天游”。據說,一年四季中,也就是冬天里,滿世界都天寒地滑,在外賣唱的瞎子老六這才被迫回村子里住上一季,其他時間里,他都是一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在黃河兩岸賣唱掙活命錢。按理說,當此時春天時節,他早就該出門了,只是今年的春天實在冷得兇,他才時至今日還在村子里打轉。實際上,自打我在這村子里住下,耳邊就無一日不曾響起瞎子老六唱出來的“信天游”,只是因為心猿意馬,聽過了也就只當沒聽過。可是,這一日的清晨,當我打定了主意重新回到村子里安營扎寨,再一回聽到瞎子老六的“信天游”,那歌聲,竟然變作了勾魂的魔杖,牽引著我,在村子里四處尋找著他的所在——離他越近,我就越迷狂,他唱一聲,我的心便要狂跳一陣。

瞎子老六唱道:“太陽出來一點點紅呀,出門的人兒誰心疼。月牙兒出來一點點明呀,出門的人兒誰照應。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藍,出門的人兒回家難。一難沒有買冰糖的錢,二難沒有好衣衫……”這時候,我已經看見了他,身背一只包袱,手持一根探路的竹竿,他正輕車熟路地往村外的曬場上走。我跟上了他,聽他清了清嗓子,接著唱下一首:“一道道水來一道道川,趕上騾子兒喲我走三邊。一條條的那個路上喲人馬馬那個多,都趕上的那個三邊喲去把那寶貝馱。三邊那個三寶名氣大,二毛毛羊皮甜干干草,還有那個大青鹽……”漸漸地,我越跟越近,看著他費力地從小路上爬向比他高出半個頭的曬場——因為天上還灑著雪粒子,平日里還算好走的那條小路變得泥濘難行,好幾回,他都差點摔倒在地,既然如此,我也就沒再跟在他背后,而是跑上前攙住了他,再向他介紹我姓甚名誰。他到底也是走江湖的人,滿面笑著說,他早已聽說個外鄉人住進了村里,又連聲說我來這里受苦了,如此,不過短短的工夫,待我攙著他走到一座巨大的石磨盤旁邊的時候,我們已經變得親熱起來了。

到了曬場邊上,滿天的雪粒子終于變作了雪花,四下里飛舞著開始了堆積。我原本以為瞎子老六前來曬場是為了拾掇什么東西,哪里知道,曬場上空空如也。在曬場邊上的一棵枯死的棗樹下站了一會兒,他問我,喜不喜歡聽“信天游”,我當然點頭稱是,他便讓我好好聽,自己卻從棗樹底下走到了石磨盤邊上,咬了咬牙,喉結涌動了一陣,再仰面朝天,滿臉上都是雪花,到了這時,他滿身的氣力才像是全都灌注到了嗓子里,于是,他扯著嗓子就開始唱:“墻頭上跑馬還嫌低,面對面睡覺還想你。你是哥哥命蛋蛋,摟在懷里打顫顫。滿天星星沒月亮,叫一聲哥哥穿衣裳。滿天星星沒月亮,小心跳在了狗身上……”

那歌聲,我該怎么來描述它呢?棗樹底下,我想了半天,終究想不出一個合適的詞,只覺得全身里灌滿了酒漿,手腳熱烘烘的,眼窩和心神,也全都熱烘烘的,最后,當我下意識地去環顧眼前的山巒、村莊和雪花,“命運”——唯有這個詞化作一塊巨石撲面朝我的身體撞擊了過來——對,命運,所謂善有善報,那些窮苦的山巒、村莊和雪花,命運終將為你們送來“信天游”,你們也終將在“信天游”里變得越來越清白和美。就像此刻的我,歌聲一起,我便再一次確信了自己:重新回到“石圪梁”來安營扎寨,正是我的命運。再看那瞎子老六,他不再停留在原處,卻像是一頭拉磨的騾子,繞著石磨盤打轉,一邊打轉一邊繼續唱:“半夜來了雞叫走,哥哥你好比偷吃的狗。一把撴住哥哥的手,說不下日子你難走。青楊柳樹活剝皮,咱們二人活分離。叫一聲哥哥你走呀,撂下了妹妹誰摟呀……”

這一早晨,滿打滿算,瞎子老六起碼唱了十多首“信天游”,奇怪的是,自始至終,他都是在繞著石磨盤打轉,絲毫也沒有挪足到別的地方。終于結束歌唱的時候,我多少有些好奇,一邊攙著他往村子里走,一邊問他,為何不肯離開那石磨盤半步?瞎子老六竟然一陣神傷,終了,也不瞞我,對我說,這些“信天游”,他其實是唱給一個死去的故人的,想當初,他還沒有滿世界賣唱的時候,唯一的活路,就是終日里和故人一起,在這曬場上給人拉磨。他那故人,尋常的“信天游”都不愛聽,要聽,就只愛聽些男女酸曲。每一回,只要自己唱起了男女酸曲,那故人便像是喝多了酒一般,全身是力氣,到了那時候,自己可就輕省了,只管唱歌,不管拉磨。所以,時間盡管過去了這么多年,但是,只要他回來,每天早晨,他都忘不了來這曬場上給故人唱上一陣子酸曲,不如此,他便覺得自己對不起那故人。

瞎子老六說完了,徑直里朝前走出了幾步,我也不再說話,沉默著跟上去,再次攙住了他。不過,我沒有想到的是,待我們快到村口的時候,在兩條小路分岔的地方,瞎子老六卻突然止住了步子,我還以為他只是稍微地犯一下迷糊,趕緊告訴他,朝北走才能進村,要是往南走,就離村子越來越遠了。他不說話,安安靜靜站在雪里聽我說完,卻解下身上背著的那只簡單的包袱,沖我示意了下,再笑著對我說,雖說是一見如故,但是恐怕也再難有相見之期,只因為,打今日里起,他便要再去黃河兩岸賣唱了,所以,現在,他就不再進村了。

事情竟然如此,但是,如此也好:我原本以為,自此之后,我在這石圪梁村就算交下了個能過心的人,不曾想,相親與相別,竟然全都發生在眼前的雪都來不及下得更大一點的工夫里;只不過,世間之事,往往如此,我會在倏忽里留下,瞎子老六自然也會在倏忽里離開,一如石圪梁村外更廣大的塵世里,此處下雪,彼處起風,有人啼哭著降生,有人不發一言地辭世,正所謂,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是啊,這撲面而來的相親與相別,弄不好,也不過是為了證明這樣一樁事情:我活該在這里,他活該在那里。這么想著,我便松開了手,不再攙他,再看著他一路朝南,走得倒是穩穩當當,沒走幾步,我終究還是未能忍住好奇之心,追了上去,再問他,他的那個故人,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如果他信得過我,他走后,只要我還在村里,隔三岔五,我也許能夠買上些紙錢香燭去他的墳頭稍作祭奠,你看這樣可好?

顯然,聽完我的話,瞎子老六稍稍有些詫異,下意識地仰面,喉結又涌動了一陣,然后,他才笑著搖頭,又下定了決心,告訴我,他的那個故人,其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騾子。什么?騾子?!我不禁瞠目結舌。他便再對我說了一遍:是啊,就是騾子。停了停,他還是笑著:一頭騾子,哪里有什么墳呢?可是,在這世上啊,除了它,我實在是沒有別的故人了。饑寒的時候,它在;得病的時候,拉磨的時候,它也在。要是連它都不能算我的故人,還有誰是呢?瞎子老六說完了,我還恍惚著的時候,他卻已經輕悄地繼續往南走了。不過,就算清醒過來,我也沒有再去追上他——看看他,再看看遠處的村莊,一股巨大的迫切之感破空而來,召喚著我,驅使著我,讓我不再拖泥帶水,朝北而去,一路跑進了村莊:是的,迫切,我要迫切地看清楚,那些尋常的莊戶里,還深埋著什么樣的造化?在那些窮得揭不開的鍋里,在那些舉目皆是的石頭縫里,還有什么樣的情義乃至教義此刻里正在涌出和長成?而那早已看不見了的瞎子老六,遠遠地又開口唱了起來:“把住情人親了個嘴,肚里的疙瘩化成水。要吃砂糖化成水,要吃冰糖嘴對嘴。砂糖不如冰糖甜,冰糖不如胳膊彎里綿。砂糖冰糖都吃遍,沒有三妹子唾沫兒甜……”

雪停的時候,我又回到了自己的窯洞,但是卻沒有進屋,站在屋檐底下,緊盯著平日里早就爛熟于心的景致風物看了又看:山桃花又開了一片,羊群被趕出了羊圈,炊煙正在升起,回家等死的人開始了劇烈而漫長的咳嗽,而那些長滿了整個村莊的棗樹們,滿身的雪花終究被新葉刺破,漸漸地,巨大的綠便戰勝了巨大的白。只看清這些尚且不夠,我就像是開了天眼,更多在平日里深藏于微茫和幽深之處的事物漸漸現形,被我清晰地看見:村子西頭寒酸的小廟里,早起的人按照慣例正在給菩薩們供上三杯酒;學校旁邊的一戶人家里,女主人大病初愈,給小女兒戴上了蝴蝶發卡;還有,這村子里竟然遍布了那么多條小路,那么多條小路,我竟然從未踏足過,此時此刻,滿腦子里,我只有一個愿望——那些從未踏足過的道路,我都要一一走過,那些從未親近過的人,我都要一一親近。

我真的像是開了天眼,打這天起,說來也怪,初來這石圪梁村時的局促和生澀,一夜之間便飛到了九霄云外:見到了人,我便湊上去搭話;見到了羔羊,我也大呼小叫著將它們趕上了山,又或者攆下了坡。不到半個月,這村莊里的大大小小,已經幾乎沒有我還不曾相識的人了。白天里,我在村子里東奔西走,時間便過得飛快,就算到了夜晚,我也不會閑著:剛入夜時,我多半會前往廢棄的學校,去到一間教室里和人打本地的花牌,要說起來,這幾乎就是賭博了,只不過,我們的賭資,最多也不過是一只小袋子里裝著的幾十顆紅棗;夜再深一些的時候,要是酒癮上來了,我就直奔村子東頭的一家小酒坊,不管多晚,那酒坊里多多少少總會聚集著幾個喜歡喝酒的人,見了面,也不管誰請客,坐下喝便是,大不了,第二天晚上自己再請同道們喝。只是那苞谷燒太烈了,不多不少,我正好可以喝下七杯,要是再多喝一杯,十有八九,我便要醉倒過去,躺倒在酒槽邊上長醉不醒。

有時候,大多是在后半夜,我喝多了,往自己的窯洞里走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拐到村子西頭的那座小廟里待一會兒,小廟實在太小,正當中供著高低三尊我認不出的菩薩,兩邊的墻壁上,還有更多我認不出的菩薩們被彩繪在其上。我其實疑心村子里的人大多也都和我一樣,根本不知道這些菩薩們姓甚名誰,但是,三尊菩薩身前的一條石凳上,倒是從未間斷過供奉而來的苞谷燒。春天是真正到來了,村子里的棗樹們不停地隨著春風起伏,月光也是明晃晃地,我便借著月光和醉意,一遍一遍地去看那些墻壁上的彩繪菩薩,又想起了白日里相熟過的人,還想起了瞎子老六,想起了石圪梁村外的茫茫塵世。如此之時,我便再也忍不住,一筆兩筆,在心底里開始了畫像,只不過,我畫的不是菩薩,而是人,那些一日更比一日親熱起來的人——

譬如老馮。“春去春會來,花謝花會再開,”每回喝多的時候,老馮都拉著我的手說,“春去春會來,花謝花會再開,你說對吧?”我只要說對,他便又跟我抬起了杠:“其實我覺得不對,我這么樂觀的人,老天憑什么說死就要讓我死?說到底,人間不值得啊!”話說到這個地步,我也沒有辦法再應答下去,只好任憑他喝盡了一杯再喝一杯:阻止他喝多實無必要,用他自己的話說,反正黃土已經埋到他的脖頸上來了——打一落生,他就是個私生子,長大之后,原本一直在村里學校當語文老師,漸漸地,因為沒有學生可教,他也只好遠走了廣東打工。近十年下來,沒有掙到什么錢,反倒落了個肺癌的下場,一個人凄凄惶惶地回了石圪梁村,終日里以聽各種各樣的老歌度日。稍有空閑,他便舉著一個手機,氣喘吁吁地跑來找我,要和我共同分享他在手機里讀到的文章,無非是些《遠離負能量爆棚的十種人》和《你若安好,就是我最大的滿足》之類,“寫得真好,對不對?”文章在手,老馮總是先發出由衷的贊嘆,迅疾又陷入了半天也拔不出的傷感,“可惜,我不能再活一遍了。”

突有一夜,我喝多了,正走在回自己窯洞的路上,迎面撞見了他,他又舉著手機朝我狂奔而來,我還以為他是要找我分享好文章,不曾料到,他突然定定地在我身前站住,告訴我,他剛剛做下了一個決定:天一亮,他便要去禮泉縣,弄清楚自己的身世,雖然沒有更多的線索,但他至少知道母親當初是在禮泉縣城里幫工的時候懷上的他,那么,去禮泉縣挨家挨戶地打探,總歸不會有什么錯誤。我詫異著問他,一輩子如此之長,為何要等到現在才去做這樁事情?他低下頭想了一會兒,對我說,他是躲不過去了——這一輩子,他其實都在躲避著這樁事,為了躲這樁事,他沒做成過別的任何一樁事。當老師當不好,打工也打不好,結過婚,日子也沒過好,到頭來,媳婦早早跑了,自己也沒留下個一男半女,現在,要死了,卻連死都死不好。就在剛才,他終于想清楚了,為了能死好,他不得不活好。可是,要想活好,各種各樣的老歌終究沒有用,手機里的文章也終究沒有用,要想活好,只有一條路,那就是,他不要再躲著那樁他躲了一輩子的事了。

春風浩蕩,我和老馮身邊的梨樹被風吹動,梨花們紛紛落在了我們的頭頂和肩頭上,終了,我不免擔心,時間過去了好幾十年,老馮在禮泉縣可能一無所獲,“春去春會來,花謝花會再開,”老馮說,“可是,我可以死得安心些了,我這輩子也算是做了件正經事了,對不對?”我當然說對,老馮便笑了起來,他一笑,一口白牙在黑暗里便顯得幾乎和梨花一樣白了。

又譬如馬家三兄弟。這三兄弟,和旁人一樣,原本都是在山旮旯里種些苞谷和蕎麥求得活命的口糧,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馬家的老二出門打了幾年工之后,非要回來村里種蘭花,而且,說干就干。曬場往西,再走兩里,一塊稍微平坦之地,便是他高價租下種蘭花的所在——簡直想都不用想,在陜北種蘭花,定下這主意和生計的人,只可能是腦子已經壞了。所以,幾年下來,馬家的老二,年年種蘭花,年年又都種不活蘭花。可是,萬萬沒有想到,他的兩個兄弟,老大和老三,也跟他一起中了魔障,各自拋下自己的活計,一年到頭跟著老二作魔作障。此等行徑,自然便成了一樁笑話,而我,在聽說了那三兄弟的行徑之后,卻對他們生出了親切之心,每隔幾日,總要去往他們種蘭花的塑料大棚,跟他們一起,給蘭草們增濕和分盆,又或給蘭草們去泥和蔽蔭。盡管如此,那個人人都說不出口的結局卻又早早已經定下了:甚至連一朵花都還沒來得及開出來,蘭草們都紛紛開始了發白發黑,很顯然,它們的死亡之時,已經指日可待了。

這一晚,星辰低垂,明月懸空,天光可謂大好,然而,蘭草卻死了一大片。面對死去的蘭草,馬家的老二接連嘆息,卻也不曾格外驚奇,反倒出了塑料大棚,一個人沿著布滿了石塊的田埂信步打轉:是啊,他不過是又一次遇見了壞運氣,但是,反正,他也從來沒遇見過什么好運氣。塑料大棚里,只剩下了我和馬家的老大跟老三,我便徑直問了他們,這注定了的、一時半會兒都看不見收成的日子,他們還要陪著老二過到什么時候?老大的話平日里就少,這時候也只是笑,那老三,卻是念過高中的人,聽完我的問話,想了又想,跑向塑料大棚的一角,翻找了半天,找到一本破破爛爛的書,再舉著書湊到我眼跟前,翻到一頁,“芝蘭生于深谷,不以無人而不芳,”他念出這兩句,再問我,“這句話的意思,說的是,哪怕沒有人看見,蘭花該咋樣就還咋樣,對吧?”我點頭稱是,他便看向遙遠處田埂上的老二,“他敗就敗了吧,不能他敗了,我們兄弟就散了。我們兄弟,一堆里朝前走著哪。”

也說不清楚是為了什么,一時之間,月光愈加亮堂,星辰們也愈加飽滿,一顆顆的,全都像是剎那間便要被汁液撐破的果實,驀然間,我竟覺得時空正在流轉,我們好似已經不在塑料大棚里,而是置身在了一幅巖畫之中。在巖畫中,管他曠野和麥穗,管他星空和山巒,全都鐵鑄一般被凝固了,然而,唯有信心穿透黑鐵,仿佛地底的巖漿,仍然在呼嘯著奔涌流淌。我再去看那馬家的老大和老三,剎那的工夫,他們也變作了兩尊寡言和篤定的羅漢:心意決了,多說一句都是妄言,唯一的道路,便是木訥和順從。還有那馬家的老二,不知何時,靜悄悄地重回了大棚之內,再靜悄悄地盤腿坐下,就好像,又一尊羅漢來到了眾生之間,發白又或發黑的蘭草們,好似一個個混沌未開的沙彌,遲早都要幡然悔悟,開出花來。

還譬如改改妹子。說起她,就得先說起賣粉條的滿倉,這滿倉,也不知道哪里修來的福氣,雖說在西安賣粉條時出了車禍,還瘸了一條腿,誰曾想,等他回到村里,竟然中了改改妹子的意,就算一推再推,這遠近聞名的美人兒,照舊是起早貪黑往他窯洞里跑,給他上藥,攙他去縣城的醫院,還給他生火做飯洗衣裳呢?看這個樣子,十有八九,怕是還要給他生娃啦。這改改,可是不得了呀,人好看不說,還在縣城最大的商場里租了柜臺賣皮鞋,偏偏卻撞鬼了一般,聽說瘸了腿的滿倉回了村子,她竟關了柜臺,終日里伺候起了滿倉。要知道,那滿倉,不光窮,還離過婚,前幾年,一個人拖拽著長大的娃娃也生急病死了。人說世上黃連苦,在這石圪梁村,那滿倉就比黃連還要苦。可是,事情荒唐得很,論誰也不會想到,那滿倉,你猜怎么著?沒天理了,他反倒根本不理睬改改,蹬鼻子上臉,對改改是又打又罵,到后來,連門都不讓她上了。那改改,一個女娃娃,可憐得很哪,總是一個人買了酒喝,喝多了,就蹲在滿倉的窯洞門前哭,你說,這世上,這石圪梁村,還有沒有天理?

實際上,我卻知道,改改妹子并未喜歡上滿倉,我還知道她到底何以如此——近十年前,在西安城里打工的時候,她被騙子騙了,被迫著賣起了身子,想跑,跑不掉,想死,也沒死成。恰在這時候,有一回,她被騙子們押著上街買衣服的時候,街頭上遇見了滿倉,當天晚上,滿倉便將自己身上所有的錢全都拿了出來,又去湊借了一部分,再找到騙子們,將她贖了出來。人人都說滿倉窮,那是他們都不知道,早在那么多年前,滿倉給改改拿出的這筆錢,就足以在縣城里盤下一個鋪子了,他窮,是因為他早早就把錢花在了改改身上。改改被贖出來之后,轉頭去了蘇州打工,多年之后,終于回到縣城,在最大的商場里租下了柜臺。可是,那滿倉,卻一直沒有過好,而且,這些年,因為他甚少回到村子里,所以,改改被迫著賣過身子,他又拿錢把改改贖了出來,這兩樁事情,根本就沒什么人知道。

大概因為我是個外鄉人,也大概是因為改改妹子高看了我,有天晚上,在小廟前面,她攔住了我,似乎再也忍耐不住,什么都顧不上了,劈頭便對我說起了前因后果,而后,她又央求我去勸說滿倉,讓他娶了她——事實上,起先,他對她又打又罵,并不是她一心要嫁給他,她一心要的,其實只是將自己所有的錢都給他,是的,那是她所有的錢。可是,她打錯了算盤,每回偷偷給他留下的錢,都能被他從床鋪底下、墻縫中乃至羊圈里找出來,再怒罵著砸給她,現在,她已經沒有別的法子了,她干脆想把水攪渾:是的,如果嫁給他是給他錢的唯一法子,那么,她也不在乎自己嫁給他。

只是,慚愧的是,盡管改改妹子對我道盡了實情,到頭來,我也并未如她所愿。站在小廟門口,我一邊看著她又奔向了滿倉的窯洞,一邊卻再一回沒來由地想起了那個詞:命運。對,命運,實實在在地,命運給改改妹子送來了苦行,也給石圪梁村里更多的人送來了苦行,可是,就像我當初跟瞎子老六一起所遭遇的山巒、村莊和雪花,它們終將在“信天游”里變得越來越清白和美,而你們,也終將在一再的苦行里,遭逢到各自在這塵世里何以度日的真正秘密。對這秘密,我其實一無所知,也因此故,我要像滿倉一樣,像那些山巒、村莊和雪花一樣,或是對著改改妹子怒罵,或是拜服在深夜的菩薩們身前,總歸要強自鎮定,總歸要守口如瓶。

豈止是深夜啊,豈止是在小廟里頭啊,哪怕是在夢境里,下意識地,一筆兩筆,我也常常忍不住給相熟的人畫起像來。說不清緣由地,每一回,只要相熟的人們踏進了我的夢境,總是會在茫茫霧氣里現身,或是簇擁,或是分散,他們并無一個刻意地聚集于此,但卻自有一只巨手將他們托舉,再定定安置于霧氣之中,一個一個,衣裳破爛,臉色黑亮,該背著籮筐的人照舊背著籮筐,該拎著酒壺的人照舊拎著酒壺,我便直盯盯地去看他們,看著看著,就認準了這樣一樁事情:他們根本不是別人,其實是走下了墻壁的菩薩;墻壁上的菩薩也不是別人,不過是依次走上了墻壁的他們。一念及此,哪怕苞谷燒再烈,滿打滿算,我也只能喝下七杯,可是,我卻不管不顧,執意對自己說,哪怕拼出性命,也要給菩薩們敬上烈酒三滿杯。

是的,當此別離之際,第三杯,第四杯,第五杯,這七杯烈酒中的三滿杯,我不會將它們端正地供奉在小廟門前的石凳上,而是會當著菩薩們的面一飲而盡。相熟的人們,還有墻壁上的菩薩們,你們有所不知,唯有烈酒灼身,我才能對得起這一場目睹、見證和合二為一;唯有烈酒灼身,此一去的泥牛入海之后,我才能夠反復確信:這一生里,我的確發過一場名叫“石圪梁村”的高燒,在這場高燒之后,弄不好,不管去到哪里,只要那些名叫“山桃花”和“信天游”的病毒還在,我便定然還會迎來新的高燒——沒有辦法,我和這石圪梁村,無論多么不情愿,切切實實地,終于還是來到了真正別離的時候——我一心想要寫出來的那部電影劇本,其實早就不用再多寫一個字了。僅僅在我重新回到石圪梁村住下的二十天之后,投資人便來了電話,在電話里,他讓我立刻收拾行李打道回府,因為這個電影項目已經被他放棄,我也不必再多做無用功了。而我,我卻將投資人的話當作了耳旁風:哪怕生計沒了,我也還是要在這村子里住滿三個月,說起來,不過是舍不得。

所以,第六杯,第七杯,這兩杯我尚能勉強喝下的烈酒,想來想去,我就自己敬給自己吧。這倒不是我有多么貪杯,實在是,就算我早早見識過了山桃花和“信天游”。三個月以來,在這石圪梁村里坐臥、游蕩和狂奔的,其實是兩個我——一個我,黎明即起,端坐在窯洞里寫劇本,但是,因為電影的投資人喝多了酒跟沒喝酒完全判若兩人,我所寫下的主人公也只好時而是土匪,時而又變作了鹽販子。沒過幾天,我差不多已經猜到,手上的這個項目很快便要化為烏有,可終究還是心存了僥幸,投資人的電話一來,我便馬上開始了討好賣乖;而另一個我,卻是身輕如燕,踏遍了石圪梁村里的每一家莊戶,進東家說長,去西家道短,在灶膛前談笑,又在風箱邊打盹,就好像,我根本不是什么外鄉人,我其實是某一戶人家里的小兒子:在外受了苦,現在回來了,我又豈能不撒嬌?

嚴重的時候,一個我,幾乎容不下另外一個我。窯洞里的那個我,在電話里討完了好又賣完了乖之后,站在窗子前,一眼看見山巔上那只時常破窗躍入的狐貍,也難免會對自己說:錯了,這些年都錯了。那么多的無用功,那么多的過路人,其實不是因為別的,那不過是因為你膽小如鼠,那不過是你在用漫長的消磨回避著真正的寫作。而真正的寫作,如果你要它來,就得首先推開那些無用功和過路人,像另外一個我,在雨水里泥沙俱下,又在春風里滴血認親。再看另外一個我:一時間,他滿山尋找著那只早已熟稔的狐貍,狐貍也早就不怕他,找到了,他和它,也無非是相顧無言,只差敬對方一杯酒;一時間,他又在閃電的光亮里奔跑,那閃電,好似一言九鼎的風水先生,耬犁和連枷,油旋和黑粉,村后的望夫石和墳前的望子草,那些他命數里欠缺的,風水先生全都會一一照亮,再指點給他。

一個我,甚至在害怕著另外一個我——窯洞里的我做了一個籠子,許多次,尤其在接完投資人的電話之后,那么多的追悔、疑慮和不知何去何從好半天持續不退,窯洞里的我便飛快跑進了村子,將那四下里游蕩的另外一個我抓捕回來,牢牢關進了籠子,哀求他,不要再想入非非了,你所渴望的奇跡,注定不會到來,你早已被注定的,無非是遇見更多的無用功和過路人。而那另外一個我卻總有法子虎口脫險,逃出籠子,再硬生生拉扯著窯洞里的我,一路向前飛跑,跑過了小廟和酒坊,跑過了老馮、馬家三兄弟和改改妹子,最后,當我們在曬場上站定,回望石圪梁村,但見村莊靜穆,又見群山聳峙,即使窯洞里的我也不得不承認,滿當當的風云之氣,終究是不由分說地灌滿了胸腔。可是,盡管如此,窯洞里的我反倒覺得大事不好,拔腳就要奔逃,另外一個我趕緊伸手阻攔,十有八九,兩個我便廝打在了一起。

廝打得最厲害的一次,是在春分之日。據說是上百年的老習俗了,但凡春分,這石圪梁村里的老老少少便要聚集在一處,打腰鼓,吃干烙,入了夜之后,還要舉起火把唱“信天游”,為了拍攝這些老習俗,這一天,省上縣上的電視臺都派了人來拍專題片。然而,正是在這一天,入夜之后,窯洞里的我得到了電影項目正式被投資人放棄的消息,不由得悲從中來,一刻也不停地飛奔而出,在半山腰的一戶人家里找到了另外一個我,再拽他出來,要和他就此遠離這石圪梁村,而他卻仍是一如既往地執意不從。窯洞里的我當然怒從心起,一腳將他飛踹在地,再狠狠地將他踩在腳下,開始了厲聲呵斥,哪里料到,他竟也一腳將窯洞里的我絆倒在地。如此,兩個我便喘息著,摟抱著,卻更加激烈地絞纏著,滾下了半山腰,一直滾到了正在沉默地吃著干草的羊群們邊上。

恰在這時候,村莊四圍的山巔之上,一支支火把從夜幕里閃現,紅彤彤的,愣生生的,像是大地和夜幕的傷口,又像是人世間最清苦的美德終于被點燃了。那些小小的火焰,雖說只能映照方寸之地,但卻自有乖張,如入無人之境。隨后,“信天游”響了起來:“牽牛牛開花羊跑青,二月里見罷到如今。百靈子過河沉不了底,三年二年忘不了你。白馬青鬃四銀蹄,馬身上打盹夢見你……”一曲既罷,一曲又起:“蕎麥皮皮擔墻墻飛,我一心一意想呀么想著個你。心里頭有誰就是個誰,就是個誰,哪怕他旁人跑成個羅圈圈腿……”

實際上,“信天游”一起,窯洞里的我便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完了,命數定了,說來說去,我到底是離不開這石圪梁村了。再看那另外一個我:也是雙目炯炯地去看,也是凝氣靜神地去聽,卻不由得攥緊了拳頭,最后,終究伸出手去,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在羊群們身邊,兩個人對視著,暫未決定何去何從,不要緊,“信天游”還會再起,人間草木,山河風煙,都還會在更多的“信天游”里水落石出——果然,痛哭和訴告一般,掏心和挖肺一般,又一陣“信天游”起了,兩個人在剎那里瞠目結舌:那不是瞎子老六的聲音嗎?瞎子老六不是在黃河兩岸里賣唱掙活命錢嗎?可是,千真萬確地,瞎子老六就在這里,因為所有火把底下的人都變作了他,如此,所有的聲音就都在和他一起,嘶唱著同一曲“信天游”:“太陽出來一點點紅呀,出門的人兒誰心疼。月牙兒出來一點點明呀,出門的人兒誰照應。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藍,出門的人兒回家難。一難沒有買冰糖的錢,二難沒有好衣衫……”

伴隨著瞎子老六和更多人的歌聲,兩個我,終于落下了淚。幾乎就在同時,兩個我一起想起了當初的山桃花:雖說火把們在山巔上高照,但近在身前的,還是茫茫的夜幕,但就算如此,兩個我卻都分明看見,此時此刻,在水井邊,在教室里的課桌上,在一切喑啞和微弱的物事旁邊,一簇山桃花,又一簇山桃花,正在抗辯一般開出來,那些山桃花,多么像我們頭頂上的“信天游”啊:那些忍饑的和挨餓的,那些天上和地下的,那些說不出口和說了一萬遍都沒有用的,你們終將被“信天游”重新連接,只要“信天游”還在,你們就都有依有靠——依靠來了,你們便只管去打腰鼓,只管去吃干烙和舉火把,因為它們也不是別的,它們正是抗辯和煙塵里最后開出的花。就這樣,夜幕下,歌聲里,兩個我,鼻子發酸地喘息著。最后,另外一個我終于痛下了決心,不辭而別,朝著山巔上的火把們奔去;而窯洞里的我終于不再阻攔,就只在原地站著,紋絲未動,看著另外一個我越跑越遠,越跑越遠,直至最后,消失在了夜路上,消失在了相熟的人們和墻壁上的菩薩們中間。

——其時情境,就像黎明正在到來的此刻:說起來,這別離和趕路的一夜,我的確沒有少受罪,一路上的山坡與山巔,和我初來時一樣艱困難行,雖說時令已在春夏之交,山間的寒氣卻照樣濃重,不由得打了不少寒戰,好在是我有烈酒灼身,緊趕慢趕,天光大亮之前,公路邊上,我準時等來了第一班開往縣城的大客車。稍后,大客車在我身前停下,一個和我年歲差不多的人下了車,面對面地,打我身邊走過去,先是跳下了干涸的溝渠,又再爬上了我來時的山坡。一開始,我并不以為意,只當那是尋常可見的江湖交錯,沒過多久,偶然一回頭,看見正貓著腰往山巔上攀爬的他,突然就認出了他:他不是別人,他正是三個月前在此處下車再前往石圪梁村的我。

我的身體驀地一震,將腦袋伸出窗去,想對著那隱約的身影叫喊一聲,終了,卻并沒有叫喊出來,只是在心底里對他說:兄弟啊,我要恭喜你,你在此刻所踏足的路,遲早都要變成西天取經的路——雖說八十一難剛剛開始,但是只要你愿意,或早或晚,那石圪梁村都會變成極樂靈山上的雷音寺;想了想,我又對大客車里的自己說:兄弟啊,我也要恭喜你,你此刻所踏足的路,同樣是一條西天取經的路——雖說八十一難剛剛開始,但是只要你愿意,你遲早還會遇見另外一座石圪梁村,再一次和那石圪梁村道別的時候,你還會一邊鼻子發酸,一邊喝下七杯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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