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西游記》,歷來對唐僧、孫悟空多有稱贊,對豬八戒多有嘲笑,這有點不太公平。唐僧去西天取經,一是皇命,領有御旨,持唐太宗御弟的身份,屬于出公差;二是宿命,前生為佛祖的大弟子金蟬子,今世當歷經磨難才能重返西方極樂世界。這孫猴子因異想天開什么“皇帝輪流做”,大鬧天宮,犯了天條,鎮在五指山下五百年,幸賴唐僧搭救。他既要報解救之恩,又要將功贖罪,保護唐僧去西天取經,也在情理之中。況且,他一路打死的都是些小妖精、小嘍啰,首惡分子一個個相安無事。
且說這豬八戒,原是上界天蓬元帥,總領天河水軍,想來也是身居高位、一表人才。又據說是酒醉調戲了嫦娥而被罰下界,這便讓人有更多的想象余地。唐詩“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或許便是為天蓬元帥鳴不平。這豬八戒在高老莊務農,倒也安心,九齒釘耙也有了用武之地。他既無成佛的意愿,也沒有贖罪的必要,甚至沒有平反的企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雖然沒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雅興,但也安居樂業,這大概便是孟老夫子所說的“有恒產者有恒心”吧。偏偏來了個孫悟空,插手八戒家務事,又搬來觀音菩薩,裹挾他一起去西天取經。可他既沒有興趣,也沒有利益訴求,更不是出于信仰。別人沒有家庭牽掛,他是事實上的夫妻分居。因此,對取經一事堅定不移,他大概也是“臣妾真的做不到啊”。
再說這豬八戒,既已入伙取經團隊,便也盡責盡力。孫大圣降妖伏魔,每每危難之時總是豬八戒傾力相助,遇到臟活重活難事又都是八戒一力擔當。一部《西游記》說得分明,他的許多小聰明有時勝過那位自負的孫大圣多多。八戒的缺點便是好發點牢騷,散布點負能量的言論,多了點私心,也時不時打打孫悟空的小報告。但細細想來,八戒的許多缺點都是可以原諒的,諸如貪吃與好色。先說好吃,這是保持本色,不挑食,能光盤,飲食習慣健康,更不假惺惺節食。就吃西瓜這人人皆知的案例而言,也足證八戒之天真可愛。撿到西瓜,他第一反應不是獨吞,而是認真地一分為四。此后的一步步演變,每一步的想法倒有點合乎情理。權力缺少監督,多少會有僭越,解決它屬全人類的難題。“慎獨”是圣人的境界,八戒委實難以做到。再說好色。唐僧不能犯戒,悟空鐵石心腸。于沙僧而言,美女只是食物,如牛羊眼中的鮮花都是飼料,蓋因他在流沙河吃過人。如此說來,這八戒最有人性,最近人情。翻遍《西游記》也沒有八戒處心積慮侵犯異性的不端,充其量,經不起誘惑而已。如此說來,八戒最多不是一個優秀和尚,但倒也不失為一位多情的男人。讀《西游記》的人,對八戒最有親近感,看來也不是無緣無故的。
換個角度品讀《西游記》,你大概能從八戒身上,也只能是八戒身上讀出現代意識來。西行路上多少艱辛,八戒居然能攢下些許私房錢,還藏在耳朵里。他是取經團隊唯一有清晰產權意識的一位。聽說師傅被妖精吃掉了。他既不驚慌失措,更不沮喪絕望,而是非常務實地作出應對:大師兄回花果山,自己則回到高老莊,沙僧還是回流沙河。既不指望西天的垂憐接濟,也不指望天庭的重新安排工作,立足于自力更生。的確,孫悟空可以從事果園與旅游資源的開發,高老莊則可以經營為開心農場,生產有機農產品,流沙河水產養殖前景輝煌。現代意識、市場意識、經營意識,在豬八戒身上得到充分體現。
豬八戒,于他人無損,于團體有益,于社會有貢獻,且不以信仰強加于人,不裝正人君子或佛學大師、降妖專家欺騙人。受誤解而不分辯,有委屈而不怠工,豬八戒,多年作為取笑的對象,這顛倒的歷史,難道不應把它再顛倒過來嗎?
(葉水濤,著名教育專家,江蘇省教育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