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毅
江城子·密州出獵
文/蘇軾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崗。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幾天前去故宮門前做路邊天文,抬眼看到黃昏時分漸漸西沉的天狼星。放到全年范圍內來說,天狼星的亮度是恒星中的老大,哪怕算上行星,那也做得到數三數四,想不扎眼都難。
這是顆冬日里得抓緊看的星,也是顆讓中國頂級大文豪蘇軾背了黑鍋的星。
雖然亮得足夠穿透絕大多數城市的光害和空氣污染,但古人完全不待見天狼星,要知道,這家伙在古代星相中的屬性是“主侵略”,“人設”不是盜賊就是國境線上來犯的蠻夷。人們總覺得它是侵犯邊疆的外敵,在星空中調集優勢兵力前來圍剿,一言不合舉弓欲射。
比如屈原先生就很不待見這顆星,“舉長矢兮射天狼”足以表明態度。這等金句誕生1000多年后,蘇軾在密州任上,繼續拿這顆白色亮星說事兒,《江城子·密州出獵》中一句“西北望,射天狼”直接豪放成千古名句。
又過了差不多1000年,有人開始挑刺了,說東坡先生不懂天文,現代天文學而論,只要站在中國的地盤上看星星,天狼星一定是在南側——東南方升起,西南方落下。比如,蘇軾當年主政的密州,天狼星一天之中就絕對不會出現在北面,所以何來“西北望”一說?
想面向西北跟天狼星較量一番,做出拉把弓的動作嚇唬嚇唬它,從科學上來講,那起碼得到南半球中高緯地區,比如澳大利亞的悉尼或者新西蘭南島等,都是最合適的擂臺。
蘇軾自然是沒去過南半球的。所以有人得出結論:蘇軾一定是在說謊!至少,他不懂天文!
奇怪的是,古人為什么對此都沒有疑問?蘇軾這么大的錯誤,1000年來就沒人看得出來?難道是古人都不懂天文?還是完全摒棄了“文人相輕”的惡劣習氣,高風亮節把問題輕輕放下?
可也有古人說:“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古代文人,懂天文肯定不是個假命題,更何況蘇軾這個級別的人物,說他不懂天文,犯錯的低級程度簡直相當于現代人說太陽繞著地球轉。
有人開始替蘇軾辯護:這里的天狼不是天狼星,而是指代著正和宋朝掐架的西夏王朝,西夏的位置就在宋朝的西北邊疆,現在陜西西北部,寧夏一直到甘肅一帶。順便說一句,天狼所在的星空區域,對應的中國古代行政區域正是西北,很多古代的“夷敵”——具備侵略屬性的游牧民族都在這里。
這么一解釋似乎就說得通了,就算是東坡居士的一種浪漫吧,再說人家也的確好浪漫。
但挑刺的又說了:那也是沒用事實說話,這樣做,對我們的科普事業產生了負面影響,蘇先生,你還得給我面壁思過去。
不過,事情還真的沒那么簡單,不懂天文的,在這件事兒上,真的不是蘇東坡。問題的關鍵在于:這把射狼的弓,是人拿的嗎?或者,這把弓,真的在人手里嗎?
我們首先要明確一點:中國古代給星宿命名,講究的是把地上有的東西搬到天上去,是“天上人間”,換句話說,古人是把星空定義成人世間的復制品的。“會挽雕弓如滿月”,這種能把星星滅了的弓,自然不是人間凡品,而是天上一組被看做神弓的星星——弧矢,也有簡稱為“弧”的,箭鋒所指,正是它西北方向的天狼星。
下面這句話是司馬遷先生寫在《史記·天官書》里的:“弧九星,在狼東南,天之弓也,以伐叛懷遠,又主備盜賊之奸邪者。”
《晉書·天文志》更不客氣,“(弧九星)主備盜賊,常向于狼”。“翻譯”一下就是:狼啊狼,你別動你別動,老實兒給我待著……再動,這一箭就射過去啦!
所以,古人拿弧矢和天狼說事兒的詩詞,不少的;比如劉孝威的“高置掩月兔,勁矢射天狼”;比如宋庠的“寶[田][寺]遙驚翟,天弧即射狼”;比如梅堯臣的“星湖射狼夜夜張,角弓備寇不可忘”;比如李白的“天狼正可射,感激無時閑”;以及屈原先生的“青云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
再看看弧矢邊上幾顆星,東北方向上的一顆“野雞”星算是誘餌。緊挨著“野雞”星的軍市星則是名義上的軍需物資和裝備市場,其圓形的外形也有些陷阱的味道。除此之外,不遠處還有一只天狗星負責幫忙趕狼。
看看,對付這一顆天狼星,古人算是集結了絕對優勢的兵力,這般籌劃也不知道死了多少腦細胞。
可惜,現代人不理解先人的良苦用心,順便誤會了蘇軾。蘇軾如果穿越到現在,不知道會不會把一些人以涉嫌誹謗告上法庭呢?不過,我覺得,更可能的,會是淡然一笑吧——東坡先生會說,庸人自擾而已,我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