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貴翔
法國文藝片《花落花開》由馬丁·普沃斯特執導,友蘭達·夢露、烏爾里奇·圖克爾主演,榮獲第34屆法國凱撒獎最佳女主角等七項大獎。[1]該片以法國稚拙派畫家薩賀芬為原型,講述了一戰期間薩賀芬這名普通的清潔女仆在繪畫藝術上的光環與落魄。影片通過表現薩賀芬的生平故事和油畫作品,酣暢淋漓地展現出她的性格和人物形象,見證了其幸與不幸的一生。
薩賀芬居住在離巴黎不遠的小鎮塞利斯,是一位體態臃腫、其貌不揚、任勞任怨的的女仆,她處于社會的底端,過著卑微、貧困、平淡的生活。薩賀芬在創作中的專注,表現出其對繪畫的熱愛與虔誠,一幅幅以花卉為主體的油畫作品,是其不同時刻的心境與情愫體現。威廉·伍德的賞識,使這位貧賤中年女性的繪畫天賦得以展現,讓薩賀芬看到了命運的眷顧和上帝的愛,然而時運不濟,在繪畫生涯遭到重創后,她最終孤獨地死在療養院。該片畫面優雅而細膩,具有現實色彩,節奏把握準確,導演通過不同鏡頭切換來把控角色的刻畫,以油畫作品彰顯人物特征。馬丁·普沃斯特以平淡的敘事風格結合約朗德·莫羅精湛傳神用心的演技,將法國女畫家薩賀芬·路易的傳奇一生刻畫得淋漓盡致,將一個沒于塵埃之中的樸素藝術家生平再現銀幕,使更多觀眾認知并了解這位平凡的藝術家。影片以薩賀芬的生活場景和創作經歷為主線,在情節發展中適時呈現其油畫創作的過程,導演在完成電影敘事結構的同時也實現了創作意圖。本文通過對影片中薩賀芬所作的油畫進行賞析,由此來感受薩賀芬的人物性格,并探索影片題旨。
一、人物生平的現實主義色彩
《花落花開》敘事風格娓娓道來,將一位平凡藝術家在中年以后藝術創作的經歷和坎坷呈現在觀眾面前。女主人公薩賀芬是一名真實的歷史人物,她是法國稚拙派畫家,影片對其人物生平的再現具有濃厚的現實主義色彩。地位低下的女仆薩賀芬在露天曠野,她喜歡與自然親密接觸,赤裸身體泡在河里,爬到高樹上,感受風和日麗、鳥語花香的自然氣息。她一身素衣,不修邊幅,提著柳條筐,每日從早到晚去富人家里做清潔工,擦地、刷碗、洗衣服,靠著打掃衛生賺來微薄的生活費,作為一位平凡的中年女仆幾乎毫無特色可言。薩賀芬過著以勞動謀生,以繪畫為精神寄托,平靜而孤單的生活;然而她作為一名女仆,其美術創作必然不被大多數人所尊重和認可,人們對其采取漠然、鄙視、嘲笑、甚至諷刺的態度,沒有人相信一位未受過專業教育的底層人士能夠表現出那么高的藝術天賦。而德國藝術收藏家威廉·伍德在拜訪朋友時偶然發現她的畫作并為其所吸引,自此,這位伍德先生成了薩賀芬的伯樂,威廉認可她的繪畫天賦、鼓勵她練習繪畫,并對其予以贊助和支持。[2]薩賀芬在1927年舉辦了畫展,過上了體面的生活,開始小有名氣,漸漸受人矚目。于是,她渴望擺脫貧賤,企求重燃美好愛情,她露出了燦爛自信的笑容,追求干凈整潔、衣著大方的雅致生活,甚至奢求別墅與昂貴的婚紗禮服。然而好景不長,隨著法國經濟大蕭條,藝術品市場不景氣,薩賀芬的作品銷路中斷。而其卻對這種驟變感到迷惑,甚至沮喪、憂郁、最終陷入瘋狂。
二、油畫作品對人物性格的渲染
立足于這位藝術家作品誕生的時代背景,20世紀初的法國,各種藝術思潮蓬勃發展,如印象派、野獸派、表現主義、原始主義和超現實主義等各種派別爭奇斗艷,競相綻放,一戰后的普通大眾憑借藝術來寄托思想、訴諸反抗者自我慰藉。而稚拙派繪畫藝術追求原始藝術風格渾然天成的表達形式,即畫家無須過多考慮繪畫構圖、繪畫設色等準則來真正表達自己的最初主觀意識認知,正如薩賀芬的油畫作品,彰顯著原始生命意識與極為濃重的意象情感色彩。
(一)癡迷藝術而又略顯古怪的女性形象
德萊賽曾言,藝術是積蓄在苦難和耐勞的人的靈魂中的蜜。薩賀芬的生平在藝術上的表達亦彰顯其人生的苦難。薩賀芬如同一個藝術之魔,盡管身份卑微、其貌不揚,卻秉持虔誠的信仰,影片開篇即是薩賀芬從河邊趕去教堂做禱告。她熱愛并專注于油畫創作,將大部分積蓄用于購買顏料,資金不足便自己通過種種途徑采集顏料,例如借工作之機從富人家的廚房里偷些動物血來做紅色顏料,趁著去教堂做禮拜的時候偷些燈油來做調色油,從野草甚至河泥里提取顏色;而這也許是薩賀芬的作品看起來與眾不同的原因,她自制的顏料更顯其對藝術的崇高追求;破爛寂靜的房屋內、昏暗的燈光下,她一邊高歌,一邊創作,薩賀芬有力傳神地創作仿佛在傾訴其內心的聲音,更如同與神對話;自然界的花朵、樹葉、果實都成為其在油畫作品中的傾訴者。[3]薩賀芬繪畫主題以花卉植物為主,她喜歡與自然交流,喜歡攀爬樹木、喜歡將身體浸于河水,正如薩賀芬對“伯樂先生”威廉·伍德所說:“先生,您知道嗎?當我悲傷時,我會去野外,摸摸樹,和花、鳥、蟲子說說話,一切就會好的。”她的繪畫作品,體現出了生命的鮮活和靈動,展現出了繁華明媚的自然特色,是自然與情感的水乳交融。當威廉·伍德的妹妹為薩賀芬照相時,薩賀芬拒接低頭配合照相機鏡頭,而是仰臉45°仰望上空,因為她說她的靈感來自上天。影片刻畫了一個對繪畫的專注、熱愛與執著,對藝術的癡迷和狂熱的女性形象。
電影《花落花開》中,薩賀芬亦給觀眾一種古怪的感覺,尤其表現在其言語交流和生活方式中,她的眼神總帶有一種迷茫與呆滯,她對生活索然無味,好像是在尋覓著什么。只有當她下班回到自己的住所,整理好白天搜集到的顏料進行創作時,她的眼睛才顯得炯炯有神。對比那些優雅的貴族女士,她的蓬頭垢面、衣著破爛、身居陋室皆表明了她的渺小和卑賤。貧賤與高貴之間,薩賀芬在生活上處于前者,而繪畫藝術仿佛是這位女性高尚的靈魂,她眼神總是很縹緲,仿佛在接受上帝的洗禮,這亦可能是她對那些所謂貴族階層的蔑視。她狂熱于藝術,盡管在破爛不堪昏暗冷酷的房間內,地板上鋪滿的畫紙和顏料都可以使其立刻融入藝術創作中。影片開篇表現薩賀芬在夜晚獨自創作,此時的繪畫作品較為樸素,親手搗制的紅色顏料用于繪畫微熟的紅果子,仿佛是對其辛勞工作一天的犒勞。薩賀芬在繪畫時總會哼唱歌曲,像是融入自然,像是在與神靈對話,像是在對上帝禱告。
(二)稚拙的繪畫風格與執著、質樸的精神
薩賀芬的油畫作品以花卉為主,屬于素樸藝術,原初性和自由性是其藝術特征。未受過專業的美術教育,無師自通的她不受藝術法則約束,既展現著自然的原始氣息,又洋溢著各種質樸的情感元素。其早期的作品比較簡約,枝條上掛著幾顆稀疏的果子,看似李子,實則蘋果,用色樸素,構圖單一。作為稚拙派的代表畫家,薩賀芬的作品體現出其自身的美學規律,具有一定的抗權威性,未經過正規訓練的她,卻精準地抓住了那個年代藝術的神韻。她的靈感來自自然風光,植物昆蟲,水果花朵,皆是其最常表現的題材,如《芙蓉果》《樹木還是天堂》等作品。薩賀芬的作品個性鮮明,她將植物結合羽毛等組成繁復的裝飾性圖案,并加以睫毛造型的圖案點綴,從遠處看這幅畫作,色彩對比與畫面反差像是著火的森林。威廉·伍德看出其繪畫的天賦異稟并深為其創作精神感動,她作品中的花朵和枝葉體現出生命的律動感,反映出原始的自由氣息。[4]這種稚拙風表現出薩賀芬的勤勞、與質樸,自然的果實與樹葉是其生活環境的主觀藝術再現,她的畫作誕生在法國寧靜甜美的塞利斯小鎮,風輕云淡,草木欣欣向榮;大片的綠色田野,藍天白云,透過樹葉的陽光,皆是其創作的靈感,甚至連她的繪畫顏料亦源于大自然。她采草葉,親自榨取草汁,拌在沼澤地撈的淤泥里,制作古怪的顏料。如此誕生的藝術性作品彰顯了其得天獨厚的美術天賦。
薩賀芬一生都沒有放棄對藝術的追求,盡管其后期生活更加窮困,無法工作,靠施舍度日。她的堅持沒有辜負伯樂威廉·伍德的賞識和提攜,這也恰恰是對其執著精神的回饋。薩賀芬長期從事低微的工作,勞動賦予其勤勞的品格,其精心繪制的作品形象深動地渲染著薩賀芬的勤勞與執著。影片的女主角薩賀芬是擁有一顆少女心的樸素畫者,依然保留著孩提時的童真與單純,這驅使她用靈魂來創作作品,本真流露出了細膩的內心情感。影片結尾,薩賀芬一身素衣,手提竹筐、在青草地上蹣跚,藍天、大樹、綠地,她一個人享受著寂靜和自然。電影詩意的結尾洋溢著一種溫暖的情懷,也讓觀眾更加深刻地感受到薩賀芬的執著、質樸與歸真。
(三)色調、構圖中的斑斕與怪誕
薩賀芬后期的畫作在色調和構圖上略顯繁華,風格獨特,以色彩斑斕、造型奇特的花瓣和樹葉為主,凝視畫作會感到驚慌與不安,似乎充斥著病態和虛假,給人一種短暫欣喜美感的同時讓人感覺到鬼魅、病態、甚至壓抑。薩賀芬諸多作品中的花瓣如同一雙神秘的眼睛,仿佛是來自異界的召喚和神靈的秘密啟示。首先,這種創作的獨特性表現在顏料取材上,畫布的底色來自教堂的蠟油和溪澗的淤泥,素樸配色是采擷野草與鮮花的汁液,綺麗的跳色則采用了動物的鮮血。[5]此外,薩賀芬的創作手法和構圖也讓人產生獨特的感覺,其繪畫色調調和渾濁,色彩對比鮮明,構圖呈現特寫效果,不受藝術規則拘束,注重呈現整體特征。影片中,薩賀芬得到威廉·伍德的賞識并準備開畫展的一段期間,導演不斷展示其藝術作品,一幅幅佳作飽滿著電影鏡頭,亦讓觀眾感受到女主人公的繪畫天賦與藝術魅力。尤其在《費伊爾斯》《芙蓉果》《花葉》等作品中,其繪畫呈現一種怪異與邪魅,在取材上,波斯菊,芨芨草,酸棗使她的畫作賦予自然生物另類的生命特征;在顏色調和上,殷紅深沉似血,明黃質樸濃烈,藍紫詭魅如暗夜,這樣的大膽用色動人心魄;繪畫手法上,構圖豐滿、密枝繁繞,給人一種緊張、煎熬、癲狂的感覺。尤其是作品《樹》在畫面感受上與梵高的向日葵有異曲同工之妙,鮮明亮麗的繪畫部分潛伏著躁動和惶恐,鮮艷欲滴的枝葉層層疊疊的蜷縮和綻放,又像涌動的昆蟲,讓人感到窒息。
薩賀芬對藝術的熱愛使她陷入瘋狂狀態,甚至顛覆日常生活,將其久久壓抑的情愫在一瞬間釋放,其作品《費伊爾斯》系列呈現的樹葉和花瓣似乎綻放出生命,但這種生命卻仿佛受到了某種力量的壓抑,無數條生命互相推搡,呼之欲出,這些枝葉仿佛一雙雙眼睛,當你在凝視畫作的時候,畫作也在凝視你。就像德隆芝夫人所言:“薩賀芬,你畫的花好詭異,好像在動。你的花像昆蟲,像眼睛,受傷的眼睛,像受傷的肉,某種嚇人的東西。”薩賀芬回應說:“是的,德隆夫人,有時候我像現在這樣看著畫,我也會害怕自己的作品。”這些畫作恰如其分地闡釋了她貧困的生活和寂寞的靈魂,仿佛沒人能真正走進她的內心,讀懂她對孤獨的恐懼。她遲緩的言語表達、怪誕的行徑都使其與社會格格不入;這種繪畫的主題風格也正是薩賀芬人物性格與人生經歷的綜合呈現,盡管早期薩賀芬的作品充滿著原始自然氣息,但這種自然氣息隨著之后其經歷的變化亦發生了改變,其取材雖然還是花果樹木,但構圖造型上卻發生扭曲,色調上也讓人感到荒誕和怪異,這正是薩賀芬在繪畫盛宴中所受到挫折的心理感受,也是其人物性格對現實生活的藝術表達結果。
三、人物悲哀背后的時代主旨
影片《花落花開》既溫暖又殘酷,法國演員友蘭達·夢露將薩賀芬演繹得栩栩如生。質樸藝術可以讓觀賞者更輕松地欣賞畫作,感受畫家在作品中傳遞的情懷,甚至可以在畫作中讀出作者的喜怒哀樂。電影背景設定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場景地法國塞利斯小鎮雖然寧靜平淡但也略顯頹靡衰廢,其中的人和事均具有濃厚的時代色彩。薩賀芬是底層人民的代表,盡管從某種層面上說,每個階層應該有各自的屬性并能夠自得其樂;但對于薩賀芬而言,無論從電影敘事發展脈絡的前后照應,還是從角色定位上,都足以見到這位普通女仆存在著渴望改頭換面,追逐理想和美好生活的心理與情感特征。薩賀芬的理想在威廉·伍德的幫助下得到踐行,卻又在悄然之間覆滅,這一切使得古怪、憂郁、情緒壓抑許久的女主人公薩賀芬難以接受,甚至被周圍的人視為精神錯亂,被送到療養院的她在特定的環境下亦不可避免地被視為真正的病患。
電影使得薩賀芬這樣一位沒于塵埃之中的樸素藝術家閃現銀幕。[6]從她赤腳爬樹,晃動雙腳,像孩子般的感受微風拂面,到薩賀芬對藝術的天賦和熱愛得到了威廉·伍德的認可與同情,影片輕柔地敘述著她對藝術的熱情與其快樂生活的源泉。經濟危機使法國上流社會的人們收斂了對奢侈品的揮霍,薩賀芬的夢想亦被擊碎。對于這位不經世事的女仆而言,這便如同上帝對其天賦的駁回,陷入精神崩潰的她亦是時代的悲哀。法國作家達恩·弗蘭克稱那個年代為藝術的盛宴,但這種藝術的盛宴并沒有藝術本身那樣純粹,其在貴族、金錢、階層的世界下略顯浮華與虛榮,流浪藝術家和民間大師若沒有命運的眷顧不可避免地只會被孤獨的遺忘。導演馬丁·普沃斯特通過對薩賀芬人物形象的刻畫不僅使觀眾增加了對這位畫家的了解,讓人感受到素樸藝術的美學價值,亦巧妙地運用電影語言使觀眾走入女主人公薩賀芬的內心,讓我們看到了人物悲哀背后潛藏著的時代悲哀,以及對藝術的崇高贊禮和對這位稚拙派藝術家的惋惜與致敬。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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