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西鴻
中法兩國不是教育路徑不同,而是對教育整體理解不同:法國著重培養“偉大的心靈”,中國著重培養“有用的人”。
獲奧斯卡獎的電影《鳥人》上映時,我和小女兒去看了。電影講述人生中確實是有一些重要的時刻,但理想和現實有太大差距。米高·基頓變成大鳥自由自在地飛翔,電影最后他真的飛起來了。散場時我們一度沉默,小女兒忽然問:如果可以選擇,你愿意生活在過去還是未來?我不假思索說:當然未來。你想吧,人類在科技發達時代肯定更加享受生活。而她卻說:未來科技發達,生產力進一步解放,貧富差距將更加懸殊,富人將愈加愚蠢,窮人將愈加暴力,階級分裂更徹底,架構將會崩潰,社會會翻個底朝天。
十八歲小孩子此時也神情憂忡,和我談起那本剛出版的《二十一世紀資本論》,由四十一歲的法國經濟學家皮凱蒂所著,論述關于18世紀以來歐美世界財富收入不均的問題,提議設立全球累進財產稅系統以促進平等,避免大多數財富集中在少數人手里。
我的小女兒,中學的哲學課成績總在中等以下,自稱學渣。今年到高中畢業會考了,她馬上就要迎接第一場哲學考試。哲學考試于法國高中畢業生,無論是文理科、經濟類還是藝術體育類都必須經歷,而且永遠被安排在各類科目中的第一場。我本是法國高中哲學試題的發燒友,但每年拿到試題想試一番,都打退堂鼓:做不了試卷。
法國畢業生哲學試題在國外也被熱議。其實法國高中畢業前一年的語文大考也非常“哲學”,高中畢業后兩年的預科大考也很“哲學”。這類哲學題看多了,我漸漸也明白是一個老套子:老師評分有固定的規則,考生答題也有固定的格式。我看到小女兒前幾個月哲學模擬考試試卷:“假如生活是美麗的,藝術還存在嗎?”她得了12分,等于中國的60分,差強人意。翻看她的答卷,首先從題目上否定了“生活是美麗的”,開頭對人在生活中的需求、意愿和欲望一一做概念解釋,接著解釋“藝術”的概念:“藝術是通過人的想象力、技巧和經驗創造的,是情感和美的一個過程和結果”,寫了足足六頁紙。當中引用了柏拉圖靈魂說的“欲望”,引用了法國文藝復興時代的庇護神佛朗索瓦一世和米開朗基羅兩人的故事,還引用了法國作家路易·阿拉貢的詩歌《斷腸集》,十分切題。最后首尾呼應,用“無論生活是否美麗,藝術都應存在”做了結論。答卷從破題、承題、起股到大結,都遵循八股格式,搭架數段,可算完滿。但每次9分1()分,最多12分的中下成績,令她不但沒有“思想者”的自豪,還使哲學成了她得過且過.尋求逃避的課程。我相信這樣的高中生在法國不少,看到哲學老師進課室他們就腦瓜子發緊,哲學考試實際變成一場必須應付的儀式,如喜宴中嘉賓必穿的禮服。
18歲是最后的少年、最初的青年,對世事本能地好奇積極,同時反叛好斗。真正的哲學思考,我們普通人極少能夠詮釋。法國的哲學教育也就有了令人沮喪的時候:得零分的學生總會出現。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胡大平對此有特別見解,他認為中法兩國不是教育路徑不同,而是對教育整體理解不同:法國著重培養“偉大的心靈”,中國著重培養“有用的A。培養“有用的人'沒有錯,但如果自小缺乏“偉大心靈”的培養和滋潤,教育會淪為人在市場競爭中奪取有利地形的工具。“哲學”在法國教育中具有統攝性,它被擺在一切學科之上,我們看到的法國中學生的哲學考題,貌似高大上,實際是對抽象問題的現實思考,引導年輕孩子關注的是“意義',而不單只是“知識”。
近年中國部分省份高考生的語文作文考題也具有哲學意味:“我的時間”(浙江卷)、“回到原點”(廣東卷)、“人生的方圓之間”(湖北卷)、“造就和諧自我”(上海卷)。2011年上海考題“一切都會過去/都不會過去”就把猶太王大衛戒指上和契訶夫小說人物戒指上的兩投著名銘文相提并論,留給考生廣闊的想象空間。
當考生被要求“就莫言等作家被挑錯別字、他們虛心接受,自選角度撰文”“閱讀劉震云小說《一句頂一萬句》節選,計二十五分”這些命題時,這是神也不知怎么發揮的試題。出這樣考題的老師們,或者是自己偷懶,或者是低估和捆綁了中華民族18歲少年的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