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倩
摘要:王安憶的長篇小說《米尼》主要描寫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一位上海小女人及其親人朋友在時代洪流中的墮落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無時無刻圍繞著的宿命論給小說增添了一抹神秘主義色彩,而女主人公在一次次的墮落之前,都有過小小的自身反抗,盡管這個反抗是微弱和無效的,終究還是服從了命運的安排。文本將圍繞米尼的沉淪墮落,來分析小說中交織著宿命與反抗的悲劇挽歌。
關鍵詞:王安憶;宿命悲劇;女性反抗
一、宿命悲劇:無法掌控的生存困境
“宿命”一詞來源于佛教,是指人們認為一生的貧富壽數(shù)等受到既定的禍福吉兇的限制。小說中充滿了濃厚的宿命色彩,主要是因為多次提到“征兆”這個詞,人物及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都是宿命的結果。小說一開頭就說到:“米尼無比清晰地感覺到地球是由一個弧形蒼穹籠罩著。她覺得,以后發(fā)生的一切,在這時是有預兆的。”此后“預兆”這個詞便反復提及,這種帶有強烈的宿命色彩給小說增添了神秘主義色彩。
但是這種宿命色彩又不是宿命論,也不是佛教用語與唯心主義的立場。小說中的宿命色彩指的是男女主人公在現(xiàn)實的映照下,于墮落的邊緣,走向徹底的沉淪的結局。它指的是人們無法掌控卻也無法擺脫的生存困境,這種生存困境是一開始便有預兆的。這種預兆從童年生活、性格特點、人際關系等方面就已經(jīng)顯示出來。
(一)灰色、壓抑的童年生活
托爾斯泰曾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阿康和米尼的家庭便是如此。米尼的父母在米尼八歲時便去了香港,留下了阿婆和米尼三兄妹相依為命。阿婆性格怪癖,斤斤計較又喜怒無常,她經(jīng)常與米尼爭執(zhí)。“米尼無法了解到阿婆孤獨又苦悶,想找個人發(fā)泄發(fā)泄,可是找不到人,就找到了米尼。”米尼自小在這樣一個灰色的環(huán)境中生長著,家長之間是冷漠平淡的,沒人給她關愛,只有鄰居的爸爸能給她帶來一點關懷。如此冰冷的生活環(huán)境,使米尼把自己全副武裝起來,看似堅硬如鐵,實則內(nèi)心孤獨又脆弱。
阿康的家庭與米尼相比要好一點,父母都是人民教師。阿康的父親因為年輕時無意填寫了一張加入國民黨三民主義青年團的表格而內(nèi)心備受煎熬,他的“失足”行為則使整個家庭因此沉悶孤寂,終日了無生機。在這樣一個沉悶的環(huán)境中,阿康自小便覺得沒勁。他起先以捉弄班主任為樂,使班主任找不到破解他的方法。后來,他覺得這樣也沒意思了。阿康開始偷家里的錢,進而一步步去外面偷別人的包。被人抓住之后,一生戰(zhàn)戰(zhàn)兢兢、誠惶誠恐生活著的阿康父母因害怕便將此事直接告訴了學校,于是學校所有人都知道阿康是個小偷了。從此阿康便放任自己,開始無所顧忌地一次次去偷盜。
家庭與學校的惡劣環(huán)境使阿康從小便體會到社會環(huán)境的惡劣,他開始一步步地走向墮落。米尼的童年雖然沒有墮落的傾向,但是自從她遇見阿康,在阿康的帶領誘惑之下,也開始走上了歪路。這種宿命的預兆從他們灰色、壓抑的童年時期便已顯示出來。
(二)自私、孤獨的性格特點
環(huán)境決定意識。米尼和阿康的性格便是在各自灰色壓抑的環(huán)境中培養(yǎng)出來的。米尼自小父母不在身邊,一起生活的阿婆兄姐之間也沒有絲毫親情可言,不過是湊在一起維持生活罷了。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米尼養(yǎng)成了外表熱情、開朗,內(nèi)心則憂郁孤獨的個性,并且她還極度缺乏安全感。阿康的性格更偏于極端,由于他在一個死寂毫無生機的環(huán)境中生長著,他的內(nèi)心極其空虛冷漠。在沒有希望和生氣的生活中,他扮演著一個好孩子好學生的角色,盡管老師和父母都覺得這不是他真實的一面,但也沒發(fā)現(xiàn)破綻。當他覺得這樣也變得無聊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了一種讓他覺得充滿激情的事情——偷盜。在一次次的偷盜中,他感受到了絕對的刺激和變態(tài)的幸福感。如果時隔幾天不去犯事兒,他會覺得渾身不自在,像精神病患者發(fā)瘋了一樣。
米尼和阿康的性格是有點相似的,在這個程度上,宿命的預兆也顯示了出來。當米尼和阿康第一次遇見時,他們各自在各自的小伙伴面前表演講笑話,講笑話是他們的本領,也使他們兩個人相互吸引。所以當他們一遇到,就有糾纏一起的可能了。“米尼說:阿康,你曉得的吧,在輪船上,我一眼看見你,就決定要抓住你了。阿康說:我也看出這一點了。我曉得我是逃不過去的,就不逃了。”“在追逐與被追逐,選擇與被選擇中,米尼和阿康彼此的人生軌跡最終重合。米尼為了追隨快樂選擇阿康,卻在眾多無與有意中被阿康帶入墮落的深淵。”在這種指引與帶領下,米尼與阿康兩個人越陷越深,最終徹底的沉淪下去。這種生存困境是他們無法選擇無法掌控也無法擺脫的。
(三)復雜、冷漠的人際關系
米尼和阿康兩個人在一起看似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實際上牽扯到的人際關系是非常復雜的。米尼自身家里有阿婆有哥哥和姐姐,阿康家里有健全的父母,可是當他們決定在一起時,就瞞著所有人,阿康趁父母回老家,米尼謊稱去找小伙伴玩,兩個人就廝磨在一起享受著二人世界了。“當米尼第一次去阿康家,這時她有一個非常清晰又非常奇怪的念頭,那就是:再也不可能回頭了。”短暫幾天的享受之后是無盡的麻煩與痛苦:阿康偷盜被捕入獄,米尼未婚懷孕……此時的人際關系才如蛛網(wǎng)一樣撲面而來。米尼的阿婆與兄姐與她斷絕關系,不再要她。米尼只能頂著阿康女朋友的身份,與阿康父母同住。三個人之間生活也發(fā)生了許多摩擦和爭執(zhí)。當米尼生下兒子,阿康出獄后,一家三口搬出去住。本以為生活能就此安定,誰知阿康半路出軌,二人只能離婚。離婚不久,兩個人卻又像偷情一樣天天糾纏在一起了。此后,阿康更是將平頭安排給了米尼,三個人維持著畸形關系,甚至于后來變成四個人的肉欲狂歡。最后米尼下海,靠賣淫為生,走向了徹底的沉淪……
在這個墮落的過程中,圍繞在兩個人之間的人際關系也是早有預兆的。當阿康還在監(jiān)獄時,平頭第一次出場,此后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并沒有寫到平頭,但可以想象到的是平頭與阿康一定是經(jīng)常聯(lián)系在一起的,以至于后來阿康把平頭介紹給米尼,結成了三角關系,這是宿命的安排。此外,米尼阿康與各自的家人之間的關系也是早有預兆的。米尼與阿康本身的家庭決定了他們的性格以及未來,那么他們的兒子查理也受到了他們的影響。“在他極小的靈魂里,似乎天生就埋下了對人的惡意,這惡意在他意識的極深處,跟隨他的意識一同醒來。”查理也養(yǎng)成了自私冷漠的性格,變成了沒有感情的冷血動物,后來也跟著父母一起墮落。在這個層面上也體現(xiàn)出來了宿命的色彩。他們之間復雜又冷漠的人際關系也是導致這種生存困境的元兇之一。
二、女性反抗:掙扎徘徊之間的兩敗俱傷
在如此強大的宿命預兆之下,女主人公米尼并不是絕對順從命運的安排的。可以看到的是,在每一個墮落的邊緣,米尼都是有過自身的反抗的。雖然這種反抗最終是無效的,但在當時社會與家庭的雙重環(huán)境下,米尼的反抗顯示出女性的獨立與反壓迫意識。也正是因為社會與家庭環(huán)境,還有米尼自身的性格缺陷,這種反抗只是小小的掙扎。在徘徊之間的反抗,最終導致了兩敗俱傷。
(一)反抗與失落的愛情
小說中米尼對阿康的愛顯然要多于阿康對米尼的愛。當他們第一次在火車上碰見,米尼便對這個白凈男子留下了好感,于是她突破以往的理智冷靜,竟與女伴們道別,與阿康他們一行人走到了一起。當他們回到上海之后,米尼放下女生的矜持,大膽地與阿康約會。阿康只是被動地接受著米尼熱情的愛意,以至于后來他們背著家長偷嘗禁果。當阿康鋃鐺入獄,米尼一個人未婚先孕,又是對阿康的愛支撐著她,讓她堅持等阿康出獄。阿康出獄后一家三口過了一段平靜的日子,所以當阿康忍受不了平淡的生活,與米尼的小姐妹發(fā)生關系。米尼知道之后,徹底地發(fā)怒了。她對阿康的愛是自私的純潔的,所以她忍受不了阿康的出軌,選擇了離婚。這是她做出的反抗,她覺得阿康的出軌是對他們愛情的一種褻瀆,她不允許她的愛情出現(xiàn)一點點瑕疵。然而這種反抗并沒有持續(xù)太長時間,離婚后不久阿康找上米尼,米尼又自然而然地和他在一起了。她是那么沒有安全感,所以一旦她抓住一個人,便不放手了。
米尼對阿康的愛是熱情的主動的,尤其在當時那個時代,顯得尤為勇敢。然而從小說中很多方面都可以看出阿康對米尼僅僅是停留在好感階段,并算不上愛。他被動地享受著米尼對他滔滔不絕的愛意,以至于后來他們的愛情遇到種種坎坷。米尼的愛情是失落的無望的愛情,即使是如此失落的愛情,也打敗了她內(nèi)心里對于阿康對于自己的反抗。她仍然選擇追隨阿康,追隨愛情,反抗戛然而止。
(二)反抗與欲望的沉淪
小說中米尼做出的第一步反抗是毅然決然地同阿康離婚。對于阿康,米尼有著身體上的沉溺和精神上的依戀雙重需要,這注定了她離不開阿康。“他們放著好好的夫妻不做,卻偏要做一對偷情的男女。他們嘗到了甜頭,不舍得放手,一夜又一夜地共度良宵。”此時米尼的反抗已經(jīng)變得微弱不可尋,她已經(jīng)朝她命運的深淵跨出了最初的步子,墮落就在眼前了。當阿康把平頭安排給米尼時,米尼起先是不順從的,她掙扎、傷心、不解,女性的自尊使她做出了反抗。可當平頭赤裸著進行挑逗,米尼便開始時而迷亂時而清醒了,最終她妥協(xié)了。這種事情一旦開了頭,便一發(fā)不可控制了。克服了廉恥之心后,他們終于連做人的尊嚴也都放棄,如禽獸一般在一個又一個四人的夜晚縱情狂歡。欲望的無節(jié)制使得米尼與阿康最終做了欲望的奴隸,走向了無法挽救的毀滅。
有人曾這樣說過:“在朝向微末理想的期待之中,在現(xiàn)實生存的種種困窘之中,在為無法駕馭的本能所托舉的天堂和地獄之間,人們在不自知間絕望而孤獨地失陷于內(nèi)心的戰(zhàn)火。”米尼便是在這樣的掙扎與徘徊之間,一點點地進行著絕望的反抗,最終這種反抗也屈從于無盡的欲望,于是她只有沉淪、沉淪、沉淪……這是多么地觸目驚心。
(三)反抗與人性的變異
古人荀子有“性惡論”之說。荀子所論及的人性,其本質(zhì)恰是無所謂善惡的“本始材樸”的自然之性,它既有轉(zhuǎn)化為惡的可能,也有發(fā)展為善的機會。小說中好幾處體現(xiàn)了這種思想。剖析米尼與阿康的生活軌跡,會發(fā)現(xiàn)人性惡的種子從他們的童年時期便已經(jīng)萌芽。他們都聰明且自私,從小便懂得作惡,隨著時間的推移成長,他們將這種作惡能力內(nèi)化為自己的一部分。作者顯然是更偏愛米尼的,米尼的墮落是由于外在環(huán)境的影響,而阿康的墮落更多來自于他那與生俱來的墮落本性。當故事后半部分阿康誘惑米尼一起墮落時,米尼起初是反抗不從的。阿康何其聰明,他找來平頭一起慫恿米尼,他說:“我覺得你們其實并沒有什么損失。你想想女人總是要嫁人的,總是要跟男人的。現(xiàn)在不也是和男人在一起,不過數(shù)量多一點,就是了好比批發(fā)零售罷了。”一句“批發(fā)零售”表明人性的變異扭曲何其嚴重,同時也標志著后來的肉欲狂歡在所難免。米尼再次妥協(xié)。
當這種肉欲狂歡持續(xù)到高潮的時候,竟發(fā)生阿康父子二人竟同時分享一個女人這種荒唐之事。米尼恰好親眼目睹這種狀況,于是她的情緒再一次崩塌。她發(fā)出非人的咆哮,這些骯臟日子里所有的痛楚一起涌上心頭,甚至想到:終有一天,她的兒子會來強奸她自己。她再一次反抗。當他們一行人返回上海,米尼終于回心轉(zhuǎn)意,想結束這墮落的日子,與母親一起奔赴香港。就在一切準備妥當之時,阿康被捕入獄,同時毫不猶豫地供出了米尼,并上交了存折,足以證明米尼賣淫的非法勾當。此處可見阿康的心理扭曲之甚,他不允許米尼背叛自己。而米尼最終的反抗,也被人性的變異所打敗。他們只能兩敗俱傷。
三、結語
米尼的一生是悲劇的一生。她一直在宿命的種種預兆之下,一步步走向墮落的深淵。縱然在這之間她不間斷地做出反抗,也無法擺脫這艱難地生存困境。在宿命與反抗之間,交織著一種悲劇的人性挽歌。米尼的種種經(jīng)歷是女性的一個縮影,而作者也借米尼的生活軌跡告誡我們當代女性會經(jīng)歷的一個可能,我們只能去試圖避免這種困境的發(fā)生。同時在委婉表達出縱然命運再深不可測早有預兆,女性還是可以以自身的強大,去做出不屈的反抗。米尼畢竟只是代表著少數(shù)人,還有絕大一部分女性,做出的反抗未必會失敗。也只有反抗,才能擺脫目前的生存困境,去發(fā)掘一個嶄新的生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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