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孟園
摘要:蕭紅作為中國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的女作家,始終關注著下層勞動婦女的苦難命運,她以別具一格的女性視角,深入勞動婦女的生活,塑造了一群受侮辱、被迫害的女性形象,抒寫了社會動蕩時期女性群體如動物般麻木的生存狀態和她們所背負的民族與個人的雙重枷鎖。本文將以蕭紅作品中女性的生命苦難為中心視點,具體從封建文化束縛、男權壓迫、女性自身的異化三個方面來探討,揭示千百年來女性不幸命運的根源,進一步彰顯蕭紅作品鮮明濃厚的女性意識。
關鍵詞:蕭紅小說;生存困境;女性悲劇;女性異化
蕭紅是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一位具有驚世才華的作家,她短暫的一生顛沛流離,充滿了感情傷痛,彌留之際兩手空空,遺恨頗多。正是由于她悲慘的人生經歷,才得以擁有敏銳的生命感受和特殊的情緒記憶,使得她在文學史眾多有名望的女作家中脫穎而出,成為獨具特色、璀璨奪目的存在。蕭紅作品的自傳性很強,字里行間流露著對女性生的堅強,死的掙扎的悲劇命運的同情。女性,這個受盡了幾千年壓迫與欺辱的群體,在中國歷史文化話語空間中一直處于邊緣地帶。她們被剝奪主體地位,喪失自我意識,被男性視為傳宗接代的生育工具。蕭紅在經歷自身精神壓抑的同時,也看到了廣大鄉村土地上數萬勞動婦女的不幸,她用細膩而真實的筆觸,描繪了女性在殘酷的時代環境下掙扎生存的圖景,同時也對造成女性痛苦、畸形的社會歷史根源作了縱向開掘。蕭紅作品里深沉的女性意識既體現了她的人道主義精神,又顯露了她對愛與溫情的追求。
一、封建倫理道德視野下的女性
蕭紅筆下的女性,生似螻蟻,用血汗和生命澆灌了一片生死場,匍匐在自然暴力與封建傳統文化暴力的腳下,甘愿做奴隸。在東北這塊遼闊肥沃的土地上,女性背負著父權、夫權、族權三座沉重的大山,沒有話語權力,沒有經濟地位,她們的思想被放到封建意識形態中規約,行動被放到傳統文化形態中考察,她們無論在身體上還是心靈上都受到了毒害和虐待,成為封建專制文化的犧牲品。
蕭紅寫出了封建倫理道德對女性言語行動自由的限制。《小城三月》中的“我”和翠姨去參加繼母同族人的婚禮,婚禮上我看到到場的女性都有一個特點,即穿衣保守又莊嚴,這無疑是封建倫理對女性著裝的約束。在《呼蘭河傳》中封建倫理道德對女性的迫害更是到了威脅生命的地步。小團圓媳婦才十二歲,因為能吃愛笑,左鄰右舍都嘲笑她,為此她遭到了婆婆殘忍的虐待:婆婆把她吊在梁上,讓家里的成年男性狠狠地抽打她,昏倒了就用涼水澆醒,甚至殘忍地用燒紅的烙鐵烙她的腳心,將小團圓媳婦折磨得不成人形。事后,婆婆還在請真人給小團圓媳婦抽帖兒的時候算精細賬,大段的內心描寫不僅展現了婆婆對小團圓媳婦生命的漠視,同時也展現了女性一旦沒有了利用價值,她的生存價值也就不存在了的悲劇。
蕭紅還看到了封建倫理道德是女性追求婚姻幸福的阻礙。父母包辦婚姻制度便是封建文化束縛女性婚姻選擇的表征。《小城三月》中的翠姨心愛外貌俊秀的堂哥,但她不敢表露心跡,因為此前她已被家人安排相親,與一個身材矮小的男子訂婚,而且寡婦之女的身份也讓翠姨心中自卑,自覺配不上堂哥。她既無力抵抗強制的婚約,又害怕追求自己的幸福,封建婚姻制度的密網壓得她透不過氣,最終導致她郁郁而終。還有《呼蘭河傳》里的王大姑娘,身子壯實,聲音洪亮,干活有勁又麻利,村里人都夸贊她心靈手巧,定能旺夫。然而當她不顧父母之言和馮歪嘴子在一起后,她的能說能笑、膀大腰圓、力大如男在大家看來竟是有違倫理,傷風敗俗之象,從村里人對王大姑娘反差強烈的前后態度可以看出封建倫理道德對女性的戕害之深。
蕭紅也道出了封建倫理道德剝奪女性人格尊嚴的真相。在蕭紅的小說中,很多女性不僅要承受物質生活的貧乏,承受精神與肉體的折磨,更可悲的是,她們連作為一個獨立的人的尊嚴也被除去了,她們的名字便彰顯著女性實際生存地位的低下。名字是一個人的標志,而蕭紅筆下的女性的名字,黃良子,陳姑媽,王婆,王大姑娘等都帶有明顯的奴役所屬意味,有的女性甚至沒有名字,而是用一些簡單的符號稱呼。此外,封建倫理道德強制女性泯滅個性,將溫順賢淑視為女性的行為準則,只求滿足男性的審美標準,從不在意女性的主體尊嚴。打漁村的月英嫂就是典型的例子,她美麗動人,性格溫和,從不肆意大笑,也不吵吵嚷嚷,然而這樣善良又柔和的女子卻要受到生活的蹂躪,被疾病折磨得痛苦不堪,她的丈夫見她的傷好不了,放棄醫治她,對她動輒打罵,任憑她的身體被污穢的排泄物浸泡,蛆蟲亂爬,月英最后被埋在了亂葬崗。亂葬崗在《生死場》中不止出現一次,那里不僅是很多女性美好年華的埋葬地,也是所有女性苦難的終結點,是女性無法逃避的最終歸宿。亂葬崗這一意象,揭露了封建倫理道德籠罩的日常生活下,女性生命尊嚴缺失的血淋淋的事實。
二、男權話語空間下的女性
自古以來“三從四德”便是女性恪守的生活準則,它是從男性的利益需要出發,為女性定下的道德規范要求。在這些要求的背后,體現的是男權對女性性別特征的隱去,和女性被私有化的歷史悲劇。蕭紅也正是洞察到了這一點,將自己深刻的人生體驗融進小說創作中,將由男性霸權導致的女性的真實困境展露無遺。
首先是女性的身心被奴隸化。在男性世界里,無論男性是否位于權力中心,他都擁有奴役女人的權力,哪怕最無能的匹夫,也可以強迫、壓制女性。在《王阿嫂的死》中,蕭紅把婦女群體的膽小與怯弱寫得十分傳神:“張地主走來了,她們都低下頭去工作著。張地主走開,她們又都抬起頭來;就像被風刮倒的麥草一樣,風一過去,麥梢又都伸立起來……”(1)《生死場》中的成業并不愛金枝,對她的感情只是出于身體原欲的發泄。不管是金枝生病時還是在金枝臨盆前,成業對金枝都沒有情感上的關愛,有的只是性欲的釋放。婚后的金枝為家庭忙碌,為丈夫和孩子操勞,換來的卻是成業喪心病狂的對待。金枝后來決定去哈爾濱謀生,本來只想安穩地賺幾個錢,然而等待她的卻是更黑暗的未來,在那座冰冷的城市,金枝成了獨身漢覬覦的獵物,她再怎么反抗也無力抵擋肉體最終被糟蹋的結局。
男性的威權,女性的卑賤不僅體現在日常生活中,連寺廟中的神像都帶有濃厚的男權色彩:老百姓求子求孫不先去娘娘廟,倒先去老爺廟,因為大家不敢違背重男輕女的天道;娘娘廟的塑像一個個都是溫順的樣子,即使是女鬼,面目也不十分可惡,完全沒有老爺廟里的塑像那般兇神惡煞,老爺廟里的塑像之所以威嚴兇猛,便是讓百姓生畏,俯首帖耳,而娘娘廟里的塑像之所以慈眉善目,與普通人沒有什么區別,那便意味著可以隨意輕視欺辱。從這些生活細節中可以看到,蕭紅用細致入微的筆法刻畫了女性在物質匱乏的生活重壓下,在男權社會的壓迫下,自身的性別特征被消解,靈魂與肉體均受奴役的悲劇。女性的身體只是供男性享受取樂的私有物品或交易商品,精神則完全臣服在男性的威權之下,女性,被迫成為奴隸的奴隸。
其次是女性的肉體被工具化,這主要體現在女性的生育痛苦上。生育是女性必經的一條人生之路,人類的發展依賴于代代的繁衍。一條生命的孕育與出世是如此美麗又莊嚴的過程,然而在蕭紅的小說中,“生育”成為了導致女性走向死亡悲劇的重要原因。在《生死場》中,蕭紅專門開辟了一章名叫“刑罰的日子”來描寫女性的生育苦難,她以動物的生育引出人的生育,展現了女性血肉模糊的恐怖生產場面:“一點聲音不許她哼叫,受罪的女人,身邊若有洞,她將跳進去!身邊若有毒藥,她將吞下去。她仇恨著一切,窗臺要被她踢翻。她愿意把自己的腿弄斷,宛如進了蒸籠,全身將被熱力所撕碎一般呀!”(2)在男權世界里,女性分娩,與母豬母狗產子沒有什么區別,都是一種動物性的行為,男性為此不必承擔任何痛苦,甚至壓根不在意:自己的女人在鬼門關前掙扎,丈夫卻像個酒鬼似的兇狠地闖進來,抓緊身邊的長煙袋扔向幾近暈厥的產婦,嘴里說著最粗鄙惡毒的話,而可憐的女人,只能痛苦地坐在一邊,一動也不敢動。蕭紅曾說:“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3)她一生的不幸都源于她是個女人,蕭紅就是通過女性的生育痛苦,探索著女性悲慘的命運,傳達著女性關于生命的普遍而深遠的悲劇感受,即女性的身體從來不屬于自己,她們只是一堆毫無意義的生殖符號。
三、集體無意識觀照下的女性
蕭紅筆下女性的悲劇不只在于幾千年來承受著封建倫理道德和男性霸權的壓制與迫害,還在于她們自身將這種雙重壓迫內化為自然的,合理的狀態,使之成為歷史的集體無意識,在這種無意識的驅使下不自覺地接受奴役,麻痹自我。
《生死場》中女工店里的女人,每一個都是為生活所迫背井離鄉而心靈扭曲著的人。她們自己被男性踐踏肉體,卻把金枝受侮辱后的遭遇引為談資,禿頭胖子和周大娘還勸她“慣了就好了!那怕什么!弄錢是真的,我連金耳環都賺到手里。”(4)她們自認作為女人,要想在城市立足下去,用肉體賺錢是最快捷的方式。在生存面前,她們選擇了妥協,精神上承認了出賣肉體的合理性,凌辱的苦痛也難以動搖她們麻木的靈魂。這些婦女在精神惰性的支配下,已經站到了女性的對立面,喪失了善惡是非觀,麻木到逆來順受,不自覺地異化為封建勢力和男權的幫兇。
金枝的母親愛女兒的同時也踐踏女兒的尊嚴,她向女兒的臉上吐痰,把菜棵、茅草的價值看得比女兒的生命重要:當金枝不小心破壞莊稼時,她會像老虎一樣撲向金枝,咒罵毆打。金枝進城謀生前,她囑咐金枝要潔身自好,但當她見到女兒靠肉體賺得的鈔票時,她全然忘了自己說過的話,催促金枝在家將就一晚趕快回城。母愛的偉大在金錢面前被無形地消解了,金枝的母親成了迫害親生骨肉的魔鬼。如果說金枝母親的母愛是丑陋又矛盾的,那么老王婆這個母親形象則完全地展現了女性自身的冷酷無情。老王婆冷靜地敘述著自己的孩子小鐘摔下鐵犁時的情景,孩子顫抖的小手,如注的鮮血并不能喚起她的悲痛,一看到眼前的麥田,她的情緒平靜得嚇人,一滴淚也沒流,整個秋天都在麥田忙碌,好像什么都沒發生似的。直到冬天,她看到鄰居家長大的孩子才想到自己的孩子已經死去了。老王婆的麻木已經到了非人的地步。然而更可怕的是她對所有新生命的極度漠視:她在接生孩子時,遇到難產的,就拿著鉤子或掘菜的刀子把嬰兒活生生地攪出來。這些觸目驚心的描寫,顯現了一個女性在生活的重壓如何異化成了一個冷血、殘忍的怪物。
集體無意識對女性的異化不僅于無形中腐蝕著女性健全的心靈,同時也形成了一股強大的輿論謠言力量,不斷殘害年輕的生命,進一步擴大著異化的范圍。《呼蘭河傳》中的小團圓媳婦是那么天真、活潑的女孩子,她的充滿朝氣的生命活力顯然為麻木愚昧的婦女們所不容,因為她們深處苦難與悲哀中,認為生活僅此一種活法。可以說,小團圓媳婦不止是被婆婆害死的,也是被同性群體害死的。在封建禮教長期的統治下,在男性霸權無情的壓制下,被吃者也成了吃人者。而女性的異化不止限于中年女性群體,年輕的生命群體也沒能逃脫。就男女婚配方面來說,那些為不幸婚姻苦苦而掙扎的女性,明知自己的悲哀所在,卻麻木地接受這種苦難,甚至將造成自己不幸的封建婚姻制度正常化,將更多的人拉入不幸的婚姻深淵里。《小城三月》里,大多數女人在聽到男學生追求婚姻自由的故事時,無不認為“父母之言,媒妁之命”的婚姻是命中注定不可更改的,男學生們“都是讀書讀壞了”(5)才要追求什么自由。她們無力反抗封建家長制,成為婚姻的犧牲品,就極力阻止其他人爭取自己的婚姻幸福,這種行為無疑是將悲劇擴大化,把更多的人拉進永恒的輪回悲劇中。
四、結語
女性的命運一直是蕭紅小說關注的主要內容,蕭紅的一生歷經風雨坎坷,她把自己的不幸歸咎于女人的身份,這不僅是她對自身悲慘命運的感慨,也是對與她一樣的深受壓迫的廣大女性生存困境的悲嘆。蕭紅以她驚人的洞察力和特殊的情感體驗敘寫了社會動蕩時期農村女性在貧困的生活中掙扎,在男性的侮辱下忍辱負重,在幾千年集體無意識的侵害下異化的悲劇,她筆下女性群體的血與淚,生與死,冷暖與饑飽,無不給人震撼,讓人重新審視女性在傳統文化沉淀的歷史中真實的地位和處境以及悲劇產生的根源,這也是蕭紅小說的深刻意義所在。
注釋:
張季楓:《蕭紅小說精選》,第10頁,北京工業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
張季楓:《蕭紅小說精選》,第150頁,北京工業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
張季楓:《蕭紅小說精選》,第5頁,北京工業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
張季楓:《蕭紅小說精選》,第184頁,北京工業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
張季楓:《蕭紅小說精選》,第95頁,北京工業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
參考文獻:
[1]張季楓.蕭紅小說精選[M].北京.北京工業大學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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