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笛聲
摘要:張愛玲小說中呈現了惘惘亂世中人們無法掌握命運的無助、迷茫,呈現出強烈的虛無意識,這種虛無意識以具體的意象在文本中呈現出來。這種虛無意識恰恰是張愛玲對亂世中人的精神困境的揭示,對人生命運的關懷。張愛玲理性地認識到人們的精神痛苦,進行“自我精神救贖”和“自我靈魂設計”。
關鍵詞:張愛玲;時間意識;虛無意識
存在主義理論認為人的存在有三種維度,其中過去、現在、未來,組成人存在的時間維度。海德格爾說:“‘存在就是時間,不是別的東西?!盵1](P5)人呈現出過去性、現在性、未來性。人“在時間中表征了自己的存在與自由”。[2](P249)正是因為時間的無限性,顯示出人生命存在的短暫性和有限性,進而產生出了莫名的虛無感。張愛玲悲哀地說:“每個人都是幾何學上的一個‘點——只有地位,沒有長度,寬度與厚度。整個的集會全是一點一點,虛線構成的圖畫”。[3](P257)惘惘亂世中人們無法掌握命運的無助、迷茫,呈現出強烈的虛無意識。張愛玲的小說淋漓盡致地表現了這一特定的情緒。
張愛玲的生命中有著對命運無所把握的無助感和虛無感的經歷。古老家族的記憶力,她無法阻攔住時間巨輪碾壓過家族的繁華?!拔矣X得一切的繁華熱鬧都已經成了過去,我沒有份了,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來,最后被拉了起來,坐在小藤椅上,人家替我穿上新鞋的時候,還是哭——即使穿上新鞋也趕不上了。”[3](P103)這種被無情拋棄的無助感該是張愛玲虛無意識的較早呈現。張愛玲被父親幽禁的生命體驗與戰爭背景下香港的求學經歷,則強化了對這種虛無意識的恐懼?!皶r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盵3](P135)惘惘亂世中許多不確定因素壓抑著人、扭曲著人,張愛玲所存在末世并沒有留給人們多少安全感,除了無助恐懼就是對未來的迷??郑屓烁械缴嬖?、時代的虛無感與幻滅感?!叭耸巧钣谝粋€時代里的,可是這時代卻在影子似地沉沒下去,人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睆垚哿岬男≌f中呈現出強烈的虛無意識,是因為她有“惘惘思想”做背景。
首先,張愛玲小說中的虛無意識體現在人物對自己生命的虛無意識。她主要通過小說關注那些散落在都市世俗角落里的時代的負荷者——女人身上,發掘她們對生命的虛無感。
女人的虛無情緒常常表現在對自己的青春、自己的身體的關注。身體和青春代表了女人別樣的生命意義。女人常常在自己的逐漸老去的身體上開始體驗到生命的流逝,感受到生命的殘酷,體會到生命的虛無感。在張愛玲彌漫著世俗煙火氣息的小說中,呈現了女人對青春失去、身軀衰老的無奈?!秲A城之戀》中,經歷親情傷害后,白流蘇無處可依靠,她的內心凄楚無助、充滿恐懼,恐懼自己即將失去的青春,恐懼自己無望的未來,更恐懼那種虛無的感覺:“七八年一眨眼就過去了。你年輕么?不要緊,過兩年就老了,這里,青春是不稀罕的。”[4](P54)白流蘇很清醒地感覺到,“近三十的女人,往往有著反常的嬌嫩,一轉眼就憔悴了?!盵4](P76)“時間與空間一樣,也有它的值錢地段,也有大片的荒蕪。不要說‘寸金難買了,多少人想為一口苦飯賣掉一生的光陰還沒人要?!盵3](P244)流蘇在拯救自我之際不得不考慮用自己青春尚在的生命里最“值錢地段”在亂世“傾城”背景下與虛無對峙換回自己與范柳原剎那的實實在在的相依。小說《金鎖記》中,七巧年輕時的身體豐滿健康,年老時身體消瘦衰?。骸八髦笊系拇溆耔C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盵4](P124)七巧自戀般地審視著自己的經歷時光與情欲撕裂折磨過的身體,對自己的衰老,感到深深的恐懼。衰老的肉體,意味著健康的生命被一點一點抽離。七巧通過曾經年輕現已衰敗不堪的身體,回憶起她所經歷的幸福和痛苦的時光,表現了她對生命走向虛無的恐懼。
其次,張愛玲小說中的虛無意識還體現在對過去和未來的恐懼。蘇珊·朗格認為:“意象真正的功能是:它作為抽象之物,可作為象征,即思想的荷載物。”[5](P51)張愛玲小說中對故去和未來的恐懼體現在意象的設置上
在張愛玲小說中,“過去”是通過意象——“古老家族背景”實現的,這是張愛玲自己“古老家族記憶”生命體驗,包含著她對自己家族的摒棄與不舍并存的復雜情感?!抖嗌俸蕖分?,家茵舊式浪子的爹讓家茵無法與過去隔離,這個生活在“過去”的“鬼”,粉碎了家茵幸福的生活。“父親”是一個“隱喻”,象征著過去,他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像惡魔一樣毀滅了家茵的幸福與快樂。不管虞家茵怎樣努力,離有他多遠,都無法擺脫他惡魔般的控制。對夏宗豫而言,“舊式妻子”則象征了他痛苦的“過去”。他沒有辦法做到擺脫舊式的妻子的糾纏,因為孩子將妻子和他緊緊捆綁到一起,他最終只會放棄自己的愛情停留在痛苦的“過去”里。他們兩個都無法與自己的過去隔斷,自然也就無法隔斷“過去”給予他們的痛苦?!八纯茨菬艄庀碌姆块g,難道他們的事情,就只能永遠在整個房間里轉來轉去,像在一個昏暗的夢里。夢里的時間總覺得長的,其實不過一剎那,卻以為天長地久,彼此已經認識了多少年了。原來都不算數的?!盵4](P309)《沉香屑 第一爐香》則敘述了梁太太向自己的“過去”——“古老家族”進行復仇的故事。梁太太出身于舊式家庭,她的兄長給她定下一門親事。她拒絕了這門親事,并嫁給一個姓梁的富商,做了富商的小妾。她因此被兄長趕出家門,與舊家族決裂。這件事對她形成了巨大心理創傷:“我就是小性兒!我就是愛嚼這陳谷子爛芝麻!我就是忘不了他說的那些話!”[4](P9-10)看似絕情的話語背后包含著著她對“過去”的眷戀與痛苦之情。她注定無法再次回到那個傷害了她的“過去”,唯有剩下因愛而不得的恨,她將這種恨化為對自己哥哥的殘忍的報復,將葛薇龍訓練成為她找男人賺錢的交際花,并利用她向自己的“過去”復仇。對張愛玲和她小說中的人物而言,“過去”是他們無法擺脫的夢魘一般的宿命。
同時,在張愛玲的小說中也呈現在小說人物對未來的恐懼中。表現了亂世中人們對未來的迷茫和不確定性。人們的未來,沒有向往,沒有喜悅,只有成片成片的空虛,對不這樣可預知的未來,只有不安,只有迷茫,只有恐懼。
《傾城之戀》中以“傾城”為代價的流蘇和柳原之間的愛情的未來具有不確定性,就像柳原在淺水灣那堵戰亂中留下的殘墻下所說的:“這堵墻,不知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么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墻。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墻根下遇見……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盵4](P65)她的未來不過是一間絕對寂靜,幾乎令她發瘋的空房子,是“柳原現在從來不跟她鬧著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聽”[4](P84)的虛空與悵惘。而《多少恨》中夏宗豫的未來,便是一個似是而非的夢:“夢里的時間總覺得很長,其實不過是一剎那,卻以為天長地久彼此已經認識了多少年。原來都不作數?!盵4](P309)張愛玲雖然追求“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但是在她的小說里人物都沒有富有希望和光明的未來,他們的未來就像一個個恐怖的“黑洞”,令人走向一步一步走向沒有光的虛無。
綜上所述,張愛玲小說中呈現了惘惘亂世中人們無法掌握命運的無助、迷茫,呈現出強烈的虛無意識,這種虛無意識以具體的意象在文本中呈現出來。這種虛無意識恰恰是張愛玲對亂世中人的精神困境的揭示,對人生命運的關懷。張愛玲理性地認識到人們的精神痛苦,進行“自我精神救贖”和“自我靈魂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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