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華 周光超
摘要:在中國古代有關女性的文學作品中,女性人物形象的設定往往以男權視角為核心,因而女性的真實美難以得到正視,大多數作品經常是以臉譜化、模式化的形象取代女性的真實美。談及外在,是千篇一律的“玉人”或“丑婦”;談及內在,則是黑白分明的“貞潔”或“不忠”。而《紅樓夢》首次從客觀而高雅的角度和品味來描摹女性,并將女性真實的外在美與內在美充分揭示和表現出來。以這種溢美手法創造出來的女性人物更具有人文主義的色彩,使《紅樓夢》成為女性文學的經典之作,并由此而開啟女性文學創作的全新時代。
關鍵詞:《紅樓夢》;女性;溢美;原因
在我國古典小說中,《紅樓夢》的女性人物描寫是最富特色的,所取得的成就也是舉世公認的。這很大程度上歸功于作者曹雪芹對于這些人物形象的塑造采用了溢美的描寫手法。溢美,顧名思義就是過分地夸贊和譽美。在小說中,作者運用了大量的筆墨凸現女性人物的美,使得這些人物栩栩如生、熠熠生輝,成為中國古典小說女性人物畫廊中最為光彩照人的一組群像。
《紅樓夢》雖然一反之前文學創作以男權主義為核心,但并未將女性直觀地社會化,也沒有把女性的美標上權利、金錢、地位、色情等俗世化符號,而是更多地以審美的角度去客觀詮釋。誠如柏拉圖所言,“美即是美本身”,《紅樓夢》中所定義的是“女性的美”而非“美的女性”。曹雪芹將自己對于女性美的認知置于不產生實際意義的超驗層面,使其具有極強的美學與文學可塑性。從這個意義上講,《紅樓夢》所塑造的女性人物美,已遠遠超越了“溢美”的字面含義,更像是一種內在的精神。從《紅樓夢》中所傳達的“佛性”思想來看,其書中的女性美少有“女權主義”色彩,其溢美手法更多地著于文學與美學價值之上,體現出格外深厚的人文關懷。
一、《紅樓夢》中女性人物溢美描寫的主要手法
《紅樓夢》的女性溢美描寫既有對女性外在美的刻畫,又開創了注重女性人物內在美的全面挖掘,使得一個個紅樓女兒形象顯示出疊彩紛呈、妙至毫巔的特色,真正達到古典小說人物塑造的最高峰。
(一)繼承了前代女性人物描寫的傳統手法——溢美于外
傳統文學作品中的女性人物描寫歷來都非常注重外在方面的刻畫,《紅樓夢》也不例外。只不過它對于女性的外在美描寫并非只是辭藻、修飾和技巧的堆砌和展示,而是將女性的外在美呈現在一個更真實、更靈動的舞臺上,我們可以用“真”、“活”、“豐”三個字加以歸納。
所謂“真”,就是人物塑造得無比逼真和極富個性,正如脂評中所言,《紅樓夢》中人物“言語形跡無不逼真”,相比前代以男性為核心的創作以及群像化的女性形象模式,《紅樓夢》對于女性的描寫更為形象生動,更具有自身獨特的特點,即使是同類型的人物也是同中有異的。如第63回用“顫巍巍的”四個字描寫邢岫煙走路的姿態,脂評言其“四個俗字寫出一個活躍美人,轉覺別書中若干蓮步香塵、纖腰玉體字樣,無味之甚!”誠然,《紅樓夢》中亦有諸多美飾艷麗之言辭片段,也有許多刻畫、描繪女性美的技巧,但書中對于女性外在溢美的描寫主要表現在其塑造女性人物的形神兼備上,女性形象已然脫離了其他小說千篇一律的“紙中之美”,而被賦予了紅樓女性所獨有的神采和氣韻。善惡美丑對比,形神相對方顯真人。《紅樓夢》在進行人物塑造時,一反以往人物創作“壞人總是一副奸邪之相,美人總是如花似玉”之俗套,而常以美丑相對來展示人物的多樣性與復雜性。如魯迅所言“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王熙鳳形象與性格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充分體現在其狡詐、狠毒的經常性與寬容大度的偶然性這看似矛盾和不協調的表里不一之中。以這種美丑對照、形神矛盾的方法塑造人物似乎更能將人物形象的豐富性與真實性表現出來。
所謂“活”,就是鮮活、生動,栩栩如生,極具動感。以形寫神,以神補形,神形互化方成活人。書中所塑造的女性人物讓讀者如“親見其人”,通過對人物活靈活現、棱角分明的描繪刻畫,以形達意,進而以意傳神。以王熙鳳出場為例,書中將其全身佩戴的妝飾與其眉目神采,巨細無遺地描繪出來。如第3回甲戌本眉批中所言“非如此眼,非如此眉,不得為阿鳳”、“試問諸公:從來小說中可有寫形象至此者?”鳳姐之名、之人雖然還在書中,但其形、其神卻似乎早已進入到讀者的世界里,時刻與讀者進行著互動。加之出場后“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量”這些細描動作的話語渲染,以形寫神之功便得以實現。然而,作者并不只是以形傳神,而是又用以神補形的方式,使人物形象站立起來,活動起來。鳳姐乍出場時的那句“我來遲了”,是這一人物描寫的神來之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用她的“神”補充了她的“形”,形神互化,使這一形象得到最真實、最靈動的展現。書中這種“形”與“神”相承互補和照應的溢美手法使得全書人物的塑造達到了脂評所言的“皆各得傳真寫照”。一如甲戌本側批“畫美人之秘訣”,小說中對女性人物塑造所采用的形神兼備的獨特筆法,不僅將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栩栩如生地描繪出來,同時也為讀者留下了非常充分的想象空間。
所謂“豐”,就是書中的女性人物極多卻絕無雷同,即使是類型相近的人物也總是同中有異。究其實質,就在于作者的用筆格外細膩而傳神,恰當地利用烘托和渲染,小說中人物形象的層次性和細膩性都非常突出到位。而且,這些女性人物形象豐滿和豐富的特色也別具魅力。比方說,對于黛玉的肖像描寫,是從寶玉的眼里透現出這“神仙似的妹妹”的獨特風采:“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嫻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顯然,黛玉這活脫脫的絕艷外在美是一種帶有“清麗靈幻”特色的病態美,充分體現了紅樓人物塑造豐富多彩的一面,也顯示了作者曹雪芹描摹人物形象的神奇筆法和高超技巧。
(二)開創了有史以來女性描寫的新境界——溢美于內
《紅樓夢》對于女性內在品質、才華、精神世界和心理活動諸方面不遺余力的譽美描寫是《紅樓夢》在人物描寫方面超越以往小說的最偉大成就,也是小說人物塑造得以取得巨大成功的關鍵因素。這在歷代有關女性的文學創作中可謂空前絕后,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書中首次將女性的內在美置于一個充分正視和重視的平臺上,在肯定女性內在美的同時,又以文人的關懷視角不斷深入探索、挖掘女性心理與精神層面的美好東西,為女性形象注入真情與靈魂,從而大大豐富了女性人物神靈的審美價值。可以說,女性內在美在書中所展現的意義和影響遠遠大于作者對于女性內在溢美描寫之創舉本身。通過外在與內在溢美描寫的結合,《紅樓夢》中形形色色富于美感的女性人物便被注入了生命活力,成為一個個續久流香、冠絕古今的經典。作者從幾個層面闡釋女性的內在美,也從非自覺的層面為女性的地位與權利正了名,成為歷史上女性主義思想的曙光。
1.才中溢美
中國古代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說法,大多數明清小說也是注重“婦道”、“貞潔”、“順從”、“賢惠”等男權主義視角下女性品質的表現,直到《紅樓夢》才徹底改變了這一局面。小說中的女子才情如同決堤洪水一樣傾瀉而出,在詩詞創作和治家理事方面尤其突出。大觀園的女兒們一起創立詩社、寫詩填詞、品評詩賦,從詩詞中將女性才情完全展露出來。《葬花吟》中“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這樣的經典詩句,就完美展示了黛玉的詩才。同樣,在蘆雪庵爭聯即景詩、吟詠海棠花、菊花、螃蟹詩時更顯現了黛玉、寶釵、湘云和探春等人出眾而各異的詩賦才華。更難能可貴的是,書中并不是一味直白地表現女子的詩才,而是賦予其不同的特點,讓每一位女子的才華都具有獨到的靈性和個性。黛玉的才華給讀者一種嬌柔、軟弱卻又極富靈氣的感覺;寶釵的才華則是沉穩縝密、綿里藏針;湘云的才華給人以爽朗、大氣之感……最令人稱道之處還在于通過這些創作將女性的才華體現在她們的一顰一笑和一舉一動之間,在極為自然、清淡的筆墨中展現出了她們的才華美,使每一個人物都顯得血肉豐滿、生動可感。《紅樓夢》的這種用女性日常生活中所表現出的才華來描摹、渲染人物的精神世界,確是達到對于女性形象刻畫的最高境界了。
2.德中溢美
小說還非常注重對于女性人物“德”的描寫,這方面塑造最突出也最成功的莫過于寶釵、李紈、襲人三人了。
寶釵是一位典型的標準淑女,也是封建道德理想的化身,擁有堪比“圣人”的德行。作者幾乎將封建社會婦女的所有優秀品質都凝聚在了她的身上——美麗端莊、天資聰慧、才華橫溢、舉止嫻雅、寬厚待人、平和謙讓、恭遜守禮、自重自律,城府頗深且善籠絡人心,這是金陵十二釵其他人所無法比擬的。她是封建禮教忠誠的信仰者、自覺的執行者和可悲的殉道者。她“罕言寡語,人謂裝愚;隨分從時,自云守拙”,多次規勸寶玉走“仕途經濟”之道,還多次向黛玉、湘云進行“女子無才便是德”之類的說教,是大觀園貴族少女中受封建正統思想和道德觀念影響最深的一個。盡管她也具有與黛玉相當的才華,但給人留下印象更深刻的還是她的德。“可嘆停機德”正是寶釵形象的最好注腳。寶釵賢孝而尊老,由此贏得賈府掌權者的青睞。她還以知識豐富、善解人意及出眾的德操和才能贏得同輩人和下人的一致贊譽,成為人們心目中寶二奶奶的不二人選。她“不關已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從不越雷池一步,極懂得藏拙守雌之道,能在復雜、險惡的環境中應付自如。她還極善于處理與各種人的關系,連賈府公認的最難與之相處的鳳姐和黛玉也都和她的關系十分融洽;對最不受待見的趙姨娘母子也毫不歧視,派人給他們送禮物。
3.情中溢美
作為中國文學史上最膾炙人口以言情為主的古典小說,《紅樓夢》對于女性人物“情感”方面的溢美描寫可謂俯拾皆是,而且描寫的手法也疊彩紛呈,例如大觀園眾姐妹千姿百媚的女兒柔情,釵、黛、湘、探等人的超凡詩情,釵、黛等人對寶玉的戀情,尤三姐以死明志的剛烈絕情,黛玉臨終前紫鵑對她的耿耿忠情,香菱學詩時的癡情苦情,迎春木訥的呆情……無不引人遐想和令人神往。
《葬花辭》是黛玉感嘆身世遭遇全部哀音的代表,也是作者借以塑造這一經典藝術形象、凸顯其性格特性的重要作品,充滿了哀傷凄惻和抑郁不平之氣。“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寄有對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憤懣之情;“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是對冷酷無情現實的控訴;“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的雙關語用以剖白心志和顯示氣節;“愿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更是在幻想自由幸福不可得時不愿受污辱、不甘低頭屈服孤傲不阿心境的真實寫照。詩中將花擬人,以花喻人,把花的命運與自己的命運緊密聯系起來,有力地控訴了摧殘花的自然界和扼殺人的黑暗社會惡勢力。全詩血淚怨怒凝聚,抒情淋漓盡致,語言如泣如訴,聲聲悲情,字字血淚,通過豐富奇特的想象、濃烈憂傷的情調,展現了黛玉的孤傲性格、迷茫情感和矛盾痛苦心理,把其內心的悲慨之情渲染到極致。
4.人格溢美
《紅樓夢》眾女子之所以被塑造得如此美好感人,除了外貌、情感、德才等方面的精心刻畫外,更有人格方面的著意渲染。由外到內、由形到質的全面精心雕琢,正是紅樓群芳較以前作品在人物塑造方面有質的提升的根本原因。
作為《紅樓夢》中最美好、最核心的人物,黛玉具有嬌美清瘦、裊娜風流的絕世姿容,但更動人心魄和藝術感染力的卻是她無與倫比、豐富而優美的精神世界。她秀外慧中、博學多才、至真至純,集天地精華、靈氣于一身。她不像寶釵那樣世故和胸有城府,總是以真情示人。她前世為離恨天三生石畔的一株絳珠仙草,枯萎時得到神瑛侍者(即寶玉前世)的灌溉,后修成人體并帶著心中的難釋之情追隨通靈寶玉下世,將畢生眼淚還與他以報灌溉之恩。黛玉是小說里一位富有詩意美和理想色彩的悲劇形象,也是讀者心目中圣潔、美麗的女神。為什么獨有黛玉才那樣令人魂牽夢縈并具有如此強大的藝術魅力呢?根本原因就是她身上所具有的悲劇美、叛逆個性、高潔情志和不屈精神。《葬花辭》這首用血淚和生命寫就的心曲,正是黛玉表達同罪惡世界決裂的檄文,集中凸顯了她追求獨立、完美人格的壯美與崇高,也表現了她冰清玉潔的靈魂和節操,煥發著初步民主主義思想的迷人光輝!
晴雯是叛逆和反抗封建統治者的代表。她心直口快、胸懷坦蕩,絲毫沒有奴顏媚骨,雖“身為下賤”卻“心比天高”,一言一行都昭示著她的一身正氣、人格尊嚴和不屈不撓的反抗精神。晴雯以其義和烈捍衛了一個奴隸的清白和人格尊嚴,成為深受讀者喜愛和欽佩的人物。
5.以陋為美
真正的美人方有陋處。《紅樓夢》將“美”與“丑陋”結合起來,真實地刻畫了美人的缺陷,使得這些人物更顯真實,也更為可信和感人。這種以丑作美、以陋為美的塑造人物的方式,不僅超越了以往所有有關女性的文學創作,更開創了女性審美的新角度和新高度。從人性角度出發描繪人物缺陷美的做法是一種以反印正的溢美手法,也是古典小說人物塑造的全新藝術嘗試和最高境界。如第20回中所寫湘云把“二哥哥”叫作“愛哥哥”,庚辰本的夾批言其“可笑近之野史中,滿紙羞花閉月、鶯啼燕語,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之處……今見咬舌二字加以湘云……獨不見陋,且更覺輕俏嬌媚……”美人也是人,正所謂“金無足赤,人無完人”,《紅樓夢》對于女性缺陷的描寫并不同于其他小說中所寫女性的“陋”就是“水性”、“不貞”、“不潔”之類,而是從一個客觀且包容的角度入手,將女性的好與壞置于同一個天平上同等看待。可以說,這種將女性的缺陋加以描繪的手法,才真正體現出女性的美,展現了這些女性更貼近現實生活的一面。在脂評中,作者將黛玉的“嫉妒、高傲、小心眼”等諸多毛病與她的資質聰穎、心潔如冰等美好品質并言齊述。這種看似矛盾實則不然的描寫,為讀者提供了更真實、更多元的解讀密碼和審美意趣,從而將人物復雜多樣的品性毫發無遺地再現出來。小說不僅將女性的“陋處”大方地寫出來,更以美丑相對立的模式將女性的美展示在一個更加真實、耐品的空間里,使女性溢美的描寫達到極致。
小說無論對女性外在還是內在的溢美描寫,都旨在將女性的美真實地表現出來,人溢于美、美溢于真。這種溢美手法的女性人物描寫在文學史上具有跨時代的意義。正如“美即是美本身”這句話所言,作者在不自覺中,就為傳統女性的審美定義了新的立場和價值。書中將傳統道德視角下的“尤物”、“禍水”等陳陋意識徹底否定,賦予女性新的“水”意象,水至清、至潔、至柔,可清萬物亦可容萬物。以水為質的女兒,是天下所有美的來源與核心。作者重新為女性量身定制了獨屬女性美的意義,這可以說是《紅樓夢》溢美描寫的最高語言。《紅樓夢》的溢美描寫所客觀展現出的女性真實美遠勝“溢美”二字本身所代表的字面含義。同樣,作者以溢美描寫手法所體現出女性之美的內在意義也遠勝于溢美描寫本身。《紅樓夢》如同一個大觀園,其塑造的女性是真實的、多樣的、有生命的活人,而溢美描寫只是其中女性所傳達出的美的一小部分,以書中女性美的文學與美學價值來看,需要從更多的研究視角切入,才能將書中女性的美完整、全面的表達出來。
二、《紅樓夢》塑造女性人物注重溢美描寫的原因
在相同的時代背景下,《紅樓夢》緣何能表現出與其他任何文學作品迥然有別且明顯高出一籌的女性美來,勢必有著特殊而復雜的主客觀原因。
(一)社會因素
《紅樓夢》注重女性人物溢美描寫與明清時期江南地區的文化環境、社會背景有著直接的聯系。當時江南地區商品經濟極為發達,女性有了更多直接接觸和了解社會的機會。同時,這一時期上層女性的受教育程度也大幅提高,社會思想和意識觀念也較之以往有了根本性的轉變。明末文學家葉紹袁提出了“丈夫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而婦人亦有三焉,德也,才與色也”的觀點,此言論開創了當時對于女性“德、才、色”三者缺一不可的嶄新評價模式。更重要的是,女性自身的主體意識也已覺醒,開始注重內在品德的修養,將內在美作為人生的追求。這些都為曹雪芹筆下塑造更富于活力與表現力的女性形象、為小說女性外在美注入內在活的靈魂和全方位、多角度的溢美描寫奠定了基礎。
另外,在《紅樓夢》產生前這四、五百年間,社會和思想領域發生了急劇而深刻變化。封建社會制度呈現出由成熟轉而僵化再趨于沒落的態勢;思想意識領域也對理學“存天理,滅人欲”思想影響下的禮教統治發出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沖擊。再加上明代中后期人性思潮的洗禮,人們更注重個性自由和自我價值的展現,加強了對人性、人格方面的探索和對自然情欲、情感的表現。在這樣的社會背景影響下,《紅樓夢》的女性觀和女性人物描寫便呈現出令人耳目一新的全面轉變。
(二)宗教因素
從古至今,中國的文學作品中都有著或多或少的宗教文化意識和情結,其中尤以道教和佛教對于傳統文學的影響最為深遠。《紅樓夢》的女性人物溢美塑造中就體現了十分突出的宗教因素。誠如湯顯祖所言,“夢為了覺,情為了佛”,《紅樓夢》開篇所言“靈石”、“夢幻”為全書的創作奠定了濃重的宗教基調。“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這一宗教理念,使得全書的創作主旨被定義為“脫離物欲、脫離情色、脫離功利,莫為鈍根愚人”。宗教因素也讓《紅樓夢》在女性人物創作中,超脫了以往女性文學的入世意識,從一個更高的視角去看待女性,發現女性美的真諦,以更為真摯的溢美手法將女性的美完全地表達出來。從某種意義上講,正是宗教哲學間接地影響了《紅樓夢》女性人物的溢美塑造。黛玉作為“絳珠仙草”來到世間“還淚”便是道教宗教意象直接影響的體現。這種道教宗教意識與美學相互摻雜,便成就了黛玉的美。小說盡管也凸顯出許多佛教思想意識,如色空、因果報應等,但由于它深受明朝中后期資本主義思想意識的洗禮和《金瓶梅》等前代小說自然主義描寫的影響,因而它非但不主張戒色,反而多有男女情色方面的描寫。
(三)個人因素
在《紅樓夢》女性人物的溢美描寫中,作者的個人因素自然是其核心原因。作者主要生活在清代中葉的乾隆年間,兒時北京的記憶與南京一帶的特殊文化,形成了作者獨特思考女性之美的南方人角度,隨著社會上人們女性觀念的普遍轉變和提高,加之作者本人所具有的極為超前和唯美的女性觀,他對異性世界就形成了自己的獨特認識和理解。小說前所未有地把女性作為主要人物加以謳歌和頌揚,圍繞著“悲金悼玉”的主題,生動、完美地展現了“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大觀園女兒國十二釵等人的悲劇命運,使人物刻畫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飛躍。由于小說如實再現了諸多作者的親身經歷,所以才凝聚著更多自身的人生感悟和情意。摒棄了強調女性貞潔的淺層次描寫,著眼點更多地體現在對人物內在品質、才華、人格和情感方面,這是曹雪芹立意高遠、審美境界超越他所處時代的偉大之處,也是他得以在古代小說發展史上做出獨創性貢獻的可貴之處。作者通過寶玉之口說出了“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就覺得清爽,見了男人就感到濁臭逼人”的駭世名言。這種進步女性觀的唯美主義色彩突出,超越了作者所處的時代,堪稱是顛覆性的。同時這也是一場精神與心靈深處的徹底覺醒,對當時和未來社會都具有極為重要的啟示作用。《紅樓夢》這部鴻篇巨制凸顯了真正歌頌、崇拜和悼傷女性、展現巾幗不讓須眉和女性至上的主題。這種對于女性的顛覆性認知是對以男子為中心的男權社會的徹底否定和清算,在當時是極富突破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