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對話中寓論斷

孫雅婷

摘要：《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以兩位同朝的言官入傳，司馬遷通過對兩人言談的大量描寫讓二人的形象在對話自然而然的顯露出來。這種通過人物語言暗含作者態度的表現手法是《史記》的一大寫作特點。

關鍵詞：劉敬;叔孫通;直臣;諛

《劉敬叔孫通列傳》是漢初兩位“以口舌得官”的臣僚劉敬和叔孫通的合傳，文中分別用大量傳神的人物語言表現了兩人的性格思想，給讀者呈現出二人迥然不同的處世之道，前者直言敢諫，秉公持正;后者專事阿諛，與時進退。清代顧炎武在《日知錄》云：“古人作史，有不待論斷而于序事之中即見其指者，惟太史公能之”，即“寓論斷于序事”。《劉敬叔孫通列傳》中的借人物間的對話來表現人物性格和作者觀點的寫作方法正是“寓論斷于序事”的表現方式之一。

一、

縱觀司馬遷對劉敬的敘述，集中體現了劉敬的一個突出的人物特征——直。高祖五年，劉敬被調派戍守隴西，當他路過洛陽時，剛好劉邦正在洛陽。于是劉敬就把車子一停，把拉車的套子一摘，穿著件羊皮襖，去找他的齊國老鄉虞將軍，說：

臣愿見上言便事。

這是文中劉敬的說的第一句話，便是開門見山的表達自己的愿望，待虞將軍建議他換一件漂亮得體的衣服去見劉邦時，劉敬的回答是：

臣衣帛，衣帛見;衣褐，衣褐見：終不敢易衣。

“不易衣”正是劉敬正直的表現，在九五至尊的皇帝面前不虛美，不逢迎。劉敬“以口舌得官”，他的提議為劉邦鞏固漢朝統治做出了不可磨滅的巨大貢獻。司馬遷在《劉敬叔孫通列傳》中所記錄的劉敬的幾次建言也都不懼今上的不喜，敢于直諫。

劉敬求見劉邦之時正值漢室初定，商榷定都之事，劉邦和身邊的許多東部地區的大臣都中意定都洛陽，認為統治天下幾百年的周朝就定都洛陽，而建都關中的秦朝第二代就滅亡了。劉敬以一介草民之姿面見武帝，慷慨陳詞，用鞭辟入里的分析向劉邦提議定都關中：

陛下取天下與周室異。周之先自后稷，堯封之邰，積德累善十有馀世。公劉避桀居豳。太王以狄伐故，去豳，杖馬箠居岐，國人爭隨之。及文王為西伯，斷虞芮之訟，始受命，呂望、伯夷自海濱來歸之。武王伐紂，不期而會孟津之上八百諸侯，皆曰紂可伐矣，遂滅殷。成王即位，周公之屬傅相焉，乃營成周洛邑，以此為天下之中也，諸侯四方納貢職，道里均矣，有德則易以王，無德則易以亡。凡居此者，欲令周務以德致人，不欲依阻險，令後世驕奢以虐民也。及周之盛時，天下和洽，四夷鄉風，慕義懷德，附離而并事天子，不屯一卒，不戰一士，八夷大國之民莫不賓服，效其貢職。及周之衰也，分而為兩，天下莫朝，周不能制也。非其德薄也，而形勢弱也。今陛下起豐沛，收卒三千人，以之徑往而卷蜀漢，定三秦，與項羽戰滎陽，爭成皋之口，大戰七十，小戰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腦涂地，父子暴骨中野，不可勝數，哭泣之聲未絕，傷痍者未起，而欲比隆於成康之時，臣竊以為不侔也。且夫秦地被山帶河，四塞以為固，卒然有急，百萬之眾可具也。因秦之故，資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謂天府者也。陛下入關而都之，山東雖亂，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夫與人斗，不搤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其勝也。今陛下入關而都，案秦之故地，此亦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

這是劉敬的第一次諫言，他用長遠的眼光看到了建都關中的利與定都洛陽的弊。雖然與群臣及高祖意見相左，但他不懼權勢，敢于發出反對之聲。最后在張良的堅持下使劉邦采納了自己的建議定都關中，并賜予劉姓。

高祖七年，韓王信聯合匈奴人造反，劉邦派人查探虛實。匈奴人故意藏起精銳部隊只留下一些老弱病殘來迷惑漢使，從而降低漢軍的戒備。十多批漢使上了當，認為匈奴不足為懼，可以一打，只有劉敬看出對方的詭計，在知道二十萬漢軍已經在攻打匈奴的路上的情況下，冒著惹惱君上的危險向劉邦直言此仗不能打：

兩國相擊，此宜夸矜見所長。今臣往，徒見羸瘠老弱，此必欲見短，伏奇兵以爭利。愚以為匈奴不可擊也。

結果可想而知，劉邦非常生氣，罵劉敬：“齊虜！以口舌得官，今乃妄言沮吾軍”。不久后，劉敬一語成讖，劉邦被圍白登山。

劉邦收兵回長安后，苦于匈奴兵強馬壯，便向劉敬問計，劉敬曰：

天下初定，士卒罷於兵，未可以武服也。冒頓殺父代立，妻群母，以力為威，未可以仁義說也。獨可以計久遠子孫為臣耳，然恐陛下不能為;

陛下誠能以適長公主妻之，厚奉遺之，彼知漢適女送厚，蠻夷必慕以為閼氏，生子必為太子。代單于。何者？貪漢重幣。陛下以歲時漢所馀彼所鮮數問遺，因使辯士風諭以禮節。冒頓在，固為子婿;死，則外孫為單于。豈嘗聞外孫敢與大父抗禮者哉？兵可無戰以漸臣也。若陛下不能遣長公主，而令宗室及後宮詐稱公主，彼亦知，不肯貴近，無益也。

劉敬開公主和親的先河，提議劉邦遣自己親生女兒去匈奴和親，以保大漢長治久安。幸虧劉邦是個為了活命連親生兒子和生身父親都可以犧牲的人，在重男輕女的當時一個女兒又何足掛齒，所以回了劉敬一句：“善”。愛女心切的呂后卻不同意女兒遠嫁匈奴，找了和平民家的女兒冒充。倘若劉邦和呂后一樣重視骨肉親情，劉敬讓皇帝親生女兒和親的提議多少會引來劉邦的不虞吧！

劉敬前往匈奴訂立和親條約，回來后根據路上的觀察向劉邦提議：“徙齊諸田，楚昭、屈、景，燕、趙、韓、魏後，及豪桀名家居關中。無事，可以備胡;諸侯有變，亦足率以東伐。此彊本弱末之術也”，并得到劉邦的采納。回顧劉敬的幾次諫言，無不是切中肯綮的良策。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劉敬幾次不懼皇權之威甚至不顧違逆圣心仍要忠言直諫，“直臣”的形象躍然紙上。

二、

叔孫通是歷史上很有爭議的一個人，如果說司馬遷筆下的劉敬是個“直臣”，那么叔孫通突出的性格特點就在于一個“諛”字。司馬遷在太史公曰中評價叔孫通道：“叔孫通希世度務，制禮進退，與時變化，卒為漢家儒宗。‘大直若詘，道固委蛇，蓋謂是乎？”看似贊揚叔孫通的才能、與時俱進，又暗含了對其察言觀色，虛與委蛇的微詞，有美亦有諷。高嵣在《史記鈔》卷四中有云：“特其歷任委蛇，周旋人情，純是軟熟圓通一派作用，豈即所謂知時變，識世務者耶？”丁晏《史記余論·劉敬叔孫通傳》直白的說：“叔孫生諛臣耳。”

秦朝的時候，叔孫通就以精通儒術被選到朝廷。當陳勝吳廣起義的消息傳到朝堂，胡亥召集身邊的博士和儒征詢他們的意見。大多數的儒生都說這是造反，一定不能姑息，必須火速發兵剿滅，因此觸怒了胡亥。這個時候，叔孫通卻上前說：

諸生言皆非也。夫天下合為一家，毀郡縣城，鑠其兵，示天下不復用。且明主在其上，法令具於下，使人人奉職，四方輻輳，安敢有反者！此特群盜鼠竊狗盜耳，何足置之齒牙間。郡守尉今捕論，何足憂。

這話讓胡亥聽很舒心，于是大都儒生都被胡亥治了罪，免了職，只有叔孫通被賜了錢物，并升了官。

后來叔孫通投靠劉邦，因為劉邦討厭儒生，就立馬脫了儒服改穿短衣服，一副楚人的打扮，討得了劉邦的歡心。漢統一天下后，劉邦著叔孫通定朝儀，叔孫通向劉邦建議找一些儒生一起制定朝儀，其中兩個儒生拒絕參加，叔孫通笑他們道：

若真鄙儒也，不知時變。

這里叔孫通訕笑兩儒生的榆木難帶、不知變通，也正說明他自己是圓滑、懂變通的。等到叔孫通把大臣們都訓練好了，在正式場合時演練給劉邦看，一系列的禮儀讓劉邦得到最大程度的被尊敬的心理滿足，大嘆：“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叔孫通又一次討得了劉邦的歡心。

除了從叔孫通自己的語言中可以看出他是一個曲意逢迎的人外，其對話者的語言更是從側面對叔孫通作了評論。在叔孫通迎合了胡亥，得了封賞后，有耿直的人就指責他說：

先生何言之諛也？

這是文中第一次出現“諛”字，也是司馬遷借諸生之口對叔孫通作評論。

之后叔孫通為幫劉邦定朝儀找了三十多人一起參與，魯國的兩位儒生不肯參加，并且罵叔孫通：

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諛以得親貴。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傷者未起，又欲起禮樂。禮樂所由起，積德百年而後可興也。吾不忍為公所為。公所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無污我！

這里第二次出現“諛”字，指叔孫通定制朝儀是為了“面諛以得親貴”，漢朝的許多禮儀制度、宗廟的禮儀法規等，大都是叔孫通制定下來的，司馬遷再一次借他人之口傳自己之道。文章最后寫漢惠帝時叔孫通作的兩件事都是在修訂禮儀，暗指叔孫通“面諛”。

小結

《劉敬叔孫通列傳》記錄了一曲一直兩位漢初的言官，司馬遷結合史實，通過傳主自己的語言以及與傳主相交往人的評價，在反映歷史真實的前提下，不用作者自己下評判，就讓讀者自己推斷體會出作者的論斷，這種在對話中暗含作者論斷的寫作方式也是司馬遷《史記》的一大藝術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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