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白石詞序創作特色略論

徐靜

摘要：南宋詞人姜夔，其詞序創作特點顯著，具有較高審美價值。其詞序中作者對制詞緣起、思路及情感基調的鋪墊，使作品更易解讀;對音樂知識的闡述，為后人研究宋代音樂提供寶貴資料。此外，白石序中又存在與作品內容重復，且常亂以他詞，與作品表達情感不一等弊端，值得關注。

關鍵詞：白石詞;姜夔;題序

南宋詞人姜夔，文筆精工，文風清空騷雅，其詞序創作亦引人注目。根據夏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校》[1]，姜夔現存詞約八十多首，其中有詞序的約三十余首，若將類似于詞題的作品也計算在內，則數量更多。白石詞序或交代填詞背景，或敘述作詞緣起，或記錄交游、行蹤，大凡作者所見所聞所感均有所述及，成為后世研究姜夔的重要資料。有些長序甚至還可獨立成篇，具有完整的價值意義，與詞作交相輝映。

白石序中還保存了當時的音樂資料，在詞樂早已失傳的今天頗具研究價值，尤以其自制曲的創作，成就甚高。現存白石詞序，主要以長序居多，短序相對較少。短序一般寫在作品創作之前，而長序則多于作品完成后反復斟酌而寫，且更有一些詞本無序，但歷經一段時間之后，作者回憶當初不禁有感而發、補作而成。故姜夔多將個人情感熔鑄到題序創作中，使序與詞相得益彰，獨具特色。具體而言，本文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對白石詞序的創作進行闡述。

首先，直接點明創作時間、地點及緣起等。白石此類題序多言簡意賅，以短序或詞題形式出現，以詠物、應制、唱和、記夢詞中出現較多。如“賦潭州紅梅”[1]（P13）;“石湖家自制此聲，未有語實之，命予作”[1]（P47）;“次韻稼軒”[1]（P86）等等。這一類題序的創作，內容大多數概括性都比較強，或言所詠之物，或敘寫作目的，或題唱和之人，或解所詠之事，作者將詞創作時的主要背景加以說明，使作品主題解讀能夠更加完善。

其次，側重于說明寫作原因，為下文情感表達作鋪墊。如《浣溪沙》序云“已酉歲客吳興，收燈夜闔戶無聊，俞商卿呼之共出，因寄所見”，直陳創作緣由，一目了然。長序中此現象更為顯著，因長序包含內容較為豐富，更利于情感的表達，如《翠樓吟》序寫道：“淳熙丙午冬，武昌安遠樓成……興懷昔游，且傷今之離索也”[1]（P18），皆為記事之語，而末句令人頓生感傷之懷，為整首詞作奠定了抒情基調。姜夔詞作中情感多曲折，思維亦跳躍起伏，言辭之間常有隱晦之意，讓人不易理解，在這種情況下，若不聯系題序中所交代的背景，而欲將詞作思緒串聯起來并非易事，如此看來，題序的作用便至關重要。

再次，在序中對自制曲進行說明，并介紹樂調等重要的音樂知識，提供了研究宋代音樂的寶貴資料。姜夔精通詞曲，常將音樂知識融入詞作，既有先辭后曲之作，亦有先曲后辭的“自制曲”。清人錢裴仲言姜夔：“轉折隨手，不為調縛。麗不雜，淡不泛”[2]（P3011），十分贊賞其用調。《揚州慢》序中有：“予懷愴然，感慨今夕，因自制此曲”，《惜紅衣》序云：“丁未之夏，予游千巖，數往來紅香中，自度此曲”。姜夔還時常在題序中對其自制曲予以交代，其對樂調的介紹，既涉及詞調、詞韻等詞樂理論，又涉及到雙調、犯調、宮調、轉調甚至樂器演奏等音樂理論。如《湘月》序云：“予度此曲，即《念奴嬌》之鬲指聲也，于雙調吹之。鬲指今謂之過腔。”[1]（P8）所謂犯調，指一首曲子兩次以上的轉調，即一曲而用兩個以上宮調，白石在《凄涼犯》序中詳細介紹了“犯調”的理論，并說明該詞以仙呂調犯雙調。在《徵招》詞序中詳細闡述了琴樂徵調、無媒調和商調的音調特點，并研究補做之法。白石《醉吟商小品》詞序中提到，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他聽到了失傳已久的古調《醉吟商湖渭州》，于是他向精通此樂的藝人習得該曲，并作以詞譜，將其運用到詞作創作之中。姜夔的這一舉動，使得很多已經失傳的古調，能夠借此機會保存下來，為其后研究提供了基礎。另外如《長亭怨慢》、《古怨》等多首詞序都對樂調的內容有一定的涉及。

此外，姜夔題序中多蘊含著黍離之悲，家國之痛的社會性情感。如其《揚州慢》、《翠樓吟》、《齊天樂》等，《樂府余論》中言：“詞家之有姜石帚，猶詩家之游杜少陵……揚州慢，惜無意恢復也。”[2]（P2503）認為姜夔之詞與杜甫之詩相類，其關懷世道之心在部分作品中非常突出。《揚州慢》序云：“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1]（P1）由揚州今昔景象的截然不同，感慨戰爭所帶來的殘敗與荒涼，給百姓心中造成了難以愈合的傷痕，思及故國，作者無限眷戀。而當心中的苦楚與悲涼在詞作中難以盡說時，姜夔常選擇在序中加以抒發。如《一萼紅》序云：“丙午人日，予客長沙別駕之觀政堂……興盡悲來，醉吟成調。”[1]（P3）姜夔客居長沙，由賞梅，引起游玩的興致，繼而登上高臺，身處山水之間，悲從中來。由飄零之身世，慨嘆歲月流逝，而這時，作者已是“野興”全無而“空嘆詩序侵尋”的悲涼之感涌上心頭，這種飄零之悲，不僅在于時間的一去不復返，更在于空間上的動蕩給游子帶來的心理恐懼和無奈。

姜夔題序中讓人難以釋懷的情感糾葛，更是給人以滲入心底的觸動。“淳熙三年丙申（1176）至十三年（1186）十載中，缺略不詳;淳熙三年嘗過揚州作揚州慢，疑來往江淮間，即在此時，白石約二三十歲。”[1]（P269）通過夏承燾對白石生平的考證，在淳熙三年至十三年之間，姜夔在合肥曾經有過一段情遇，也是在這段時間內，白石曾多次去往合肥。由姜夔戀情詞觀之，對于這段情事，姜夔常常難以忘懷，卻又不愿言明，欲說還羞，題序與作品之中往往寫的朦朧隱晦，讓人難以捉摸。以記“夢”形式于題序中對戀情予以展現就是例證，如其《江梅引》序：“丙辰之冬，予留梁溪，將詣淮而不得，因夢思以述志”[1]（P63），《踏莎行》序：“自沔東來，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夢而作。”[1]（P20）夢與現實相互轉換，那些在現實中被壓抑和塵封的情感在夢境中得以解脫，而作者于詞作中卻并未直接表達，如此一來小序的點睛之用便突顯出來。

故而，姜夔的題序已經不再只具有簡單的敘述功能和目的，而是將自我情感熔鑄于詞序中，與詞作融為一體，從而利于作品內容的解讀。但盡管姜夔詞序與作品安排如此緊密，卻還是不可避免的存在一些弊端。

首先，題序和作品在內容上存在重復的現象。清人周濟有：“白石好為小序，序即是詞，詞仍是序，反復再現，如同嚼蠟矣。”“白石詞甚可觀，苦與詞復”[3]（P4）如其《揚州慢》，題序中提到自己經過揚州時所看到的景象，“夜雪初霽，薺麥彌望”，而作品中又有“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1]（P1）。題序中以“暮色漸起，戍角悲吟……”記入城所聞，而詞中又有“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序與詞實有重復之處，多有累贅之語，讀來令人生厭。但是在白石詞序中這種“苦與詞復”的現象畢竟并不多見，一些詞序從內容上看似與詞作有重復，但兩者側重的角度及筆法等有所不同，比起詞序注重敘事，詞作更注重抒情。如其《翠樓吟》，序中以記事為主，追憶與故人安遠樓之游，“予去武昌十年”之傷感，而詞作本身具體描寫了樓成的盛況，“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今昔相較，無限感慨，如此看來，題序以平實敘述為主，詞作卻更富深情。

其次，白石題序與作品表達情調多不一致，常常亂以他辭，在姜夔戀情詞題序中表現最為明顯。其戀情詞常以題序推說他事，或故為隱詞等。夏承燾有：“白石此類情詞有其本事，而題序時時亂以他辭。”[1]（P272）內心對戀人本是飽含誠摯情感，卻不愿讓人看透，故便不說，非但不說，還在序言中故意推而言他，千回百轉之情著實讓人欲罷不能。又如其《浣溪沙》序：“予女須家沔之山陽……丙午之秋，予與安甥或蕩舟采菱……因賦是闕。”[1]（P16）詞序交代山陽時與外甥蕩舟采菱等游玩場景，故作此詞，從題序來看，本篇似為游獵之作。而觀詞內容，作者趁著酒意，迎面清風，觀草木枯黃，晴空萬里。飲酒行獵讓人愉悅，而后卻“銷魂”于夕陽之中，以“四弦”代稱合肥女子，夢中似乎歷盡了千百個驛站，走遍漫漫長路，卻終究不見所戀之人，后悔當初如此輕率地就離別了。而詞序與內容，卻是毫不相干。夏承燾箋注云：“此客漢陽游觀之詞，而實為懷合肥人作;其人善琵琶，故有‘恨入四弦句。序與詞不相應，低徊往復之情不欲明言也。”其《長亭怨慢》序中有：“……桓大司馬云：‘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1]（P36）《世說新語》中提到，桓溫在北征時，看到自己曾經在瑯玡時種下的柳樹，百感交集，慨嘆不已。[4]（P48）姜夔在題序中所引之“柳”均出庾信《枯樹賦》，由此來看，詞人似乎是因文造情，然而實際卻并非如此。作品上片以“柳”起興，點明離別之事，展現惜別之情。下片借用韋皋的典故，隱晦的表現出自己不愿與戀人相離的情感，萬千愁緒，難剪于心。“此亦合肥惜別之詞，序引枯樹賦云云，故亂以他詞也”[1]（P272）。詞中飽含深情，而序中卻顧左右而言他，而非直陳其情，這種現象在姜夔的詞中多次出現。“若隱若現，欲露不露，反復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5]（P3797），姜夔在《白石道人說詩》中言：“茍句中無余字，篇中無長語，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5]（P681）點到即止，含蓄隱約。正是采用這種筆法、思致上的曲折幽隱，委婉地道出作者的戀戀深情，而無沾滯淺陋之弊，這也正是白石詞創作的獨到之處。

參考文獻：

[1]夏承燾箋校.姜白石詞編年箋校[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唐圭璋編.詞話叢編[M].中華書局，1986.

[3]（清）周濟輯.宋四家詞選[M].商務印書館，1940.

[4]（南朝）劉義慶撰，（梁）劉孝標注.世說新語[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5]（清）何文煥輯.歷代詩話[M].中華書局，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