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星
S.A.阿列克謝耶維奇出生于1948年,在2015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她曾在自己的作品中記錄第二次世界大戰、蘇聯阿富汗戰爭等重大歷史事件,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委員會贊頌她的復調書寫,稱其是對我們時代苦難和勇氣的紀念。
前蘇聯學者巴赫金曾經提出過“復調小說”的概念。“復調”本身是一種音樂術語,用在文學領域中是說作品中具有眾多獨立的聲音和意識,每個聲音和意識都有著同等重要的地位和價值,它們并不受到作者的統一意識控制,而是平等地各抒己見。在巴赫金看來,復調小說的重點就在于敘述聲音眾多,但是它們彼此獨立而又不融合。
阿列克謝耶維奇在紀實文學作品《鋅皮娃娃兵》中嫻熟地運用復調書寫的手法,平等地給予每一個聲音展示的機會,同時,她的復調書寫有三個明顯屬于她自己的特征:記錄歷史的真實性,人物身份設置的多樣性,反戰主題的完整性。
一、歷史真實
阿列克謝耶維奇稱自己的作品是“文獻文學”,用與當事人訪談的方式書寫自己的紀實文學。《紐約時報》曾經評論她的作品是“每一頁都是奇異而殘忍的故事”。
在《鋅皮娃娃兵》里,阿列克謝耶維奇整理了阿富汗戰爭親歷者的口述材料,從另外一個角度展示了戰爭的殘忍和丑惡。1979年12月,蘇聯中央政治局簽署了一個秘密決議,批準出兵阿富汗。他們對外宣稱要去幫助阿富汗人民建設社會主義,事實上卻是以侵略者的身份踏上了阿富汗人民的土地。這場戰爭一打就是十年,十年戰爭中,蘇聯國內官僚體制當中腐朽不堪的缺點日漸暴露,形式主義泛濫成災,蘇聯士兵在阿富汗的生活一年比一年艱難。直到1988年4月,蘇聯簽訂《日內瓦協議》,正式宣布開始撤軍。這場戰爭中,蘇聯士兵大約有46萬傷病,阿富汗有將近一百萬無辜平民死于戰火,六百萬人逃離家園淪為國際難民。
阿列克謝耶維奇為這部作品命名為“鋅皮娃娃兵”。在蘇聯阿富汗戰爭中,蘇聯士兵大部分都是16到20歲的孩子,他們陣亡之后都被裝進鋅皮棺材悄悄運回國內,以“車禍”“溺水”“意外墜落”等偽造的死亡理由送回家鄉,名副其實地變成了鋅皮棺材里的娃娃兵。
在這部作品中,有參與過戰爭的蘇聯士兵坦言,他們在阿富汗學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誰第一個開槍,誰就能活下去。”被派到阿富汗救治傷員的女護士至今還生活在對那場戰爭的恐懼中,甚至為此害怕著街上兒童的打鬧。陣亡士兵的父母不愿意相信國家運回來的鋅皮棺材里躺著自己原本活蹦亂跳的淘氣兒子,他們哭道:“我們沒有任何病,可好像已經是死人了……”這些人的故事固然有藝術化的成分存在,但他們對于戰爭的描述和恐懼都是真實的,十分富有感染力和影響力,阿列克謝耶維奇直面戰爭災難,排除萬難,最終寫下了這部真實反映蘇聯阿富汗戰爭的偉大作品,還原了歷史。
二、人物設置
復調書寫是阿列克謝耶維奇最大的創作特色。在《鋅皮娃娃兵》中,她在序言中說“我再也不愿寫戰爭了”,此外這部作品里幾乎沒有作者本人的聲音出現。她通常是通過采訪和錄音的方式來記錄被采訪者的口述材料,然后再用文字整理出來。她的受訪者有參戰的士兵和軍官,有陣亡士兵的父母和情人,有護士、醫生、公務員,他們身份各異,但都受到戰爭的巨大影響,終生不得解脫。
有些參戰的士兵和軍官們沒有在阿富汗陣亡,有幸回到蘇聯國內,但卻日日夜夜生活在戰爭后遺癥里。因為國內新聞里虛假的報道和蘇聯政府高層刻意的隱瞞,蘇聯人民以為他們在阿富汗釣魚、曬太陽和賺大錢,瞧不起他們去別的國家“耀武揚威”。他們中有的每晚都做噩夢,夢見在戰壕里死在自己身邊、缺胳膊少腿甚至是被炸成碎片的戰友,夢見自己殺害的無辜阿富汗平民。他們在阿富汗殺了人,卻不是為了維持正義。這些士兵活在懺悔與痛苦里,耳邊永遠響著戰歌和炮火聲,無法像其他人一樣正常生活。
那些失去了心愛兒子的父母,日日夜夜哭泣。有一位母親在采訪中回憶自己的兒子,她的孩子從小接受著偉大的愛國主義教育,內心充滿正義感和責任感,從軍以后也努力做到最好,想讓母親為他驕傲。這是一個放在任何境地下都會被稱贊的優秀男兒。后來他被派到阿富汗駐兵,在阿富汗經歷的事情完全沖擊了他原有的世界觀和信仰,他在那個炎熱的夏天憂郁、痛苦地給母親寫了人生中最后一封信,他說:“如果我能熬過這個夏天,我就回來。”他在那個夏天結尾的時候死去了,可母親卻信守承諾,至今仍舊在等他回來。
那個天真地以為蘇聯人民在幫助阿富汗人民建設社會主義的女職員,選擇離開將要結婚共度一生的未婚夫,只身申請前往阿富汗。她在阿富汗沒有見到她想象中的和諧友好的場景,沒有在阿富汗實現自己的國際主義偉大夢想,這里遍地尸體,戰火紛飛。更殘忍的是,這位原本天真美好的蘇聯女人,在阿富汗淪為軍妓,每日聽著其他女人的調笑。那些女人已經在軍營里待了一段時間,她們告訴初來乍到的她和哪一位大兵睡覺能獲得的利益更多。她期待著回國,卻在日復一日的等待當中失去了希望。
阿列克謝耶維奇在作品中設置了眾多不同身份的人,讓他們每一個人都能夠平等地發出自己的聲音。每一個人不同的戰爭故事共同構成了這場人為災難的圖景,敘述人的身份各不相同,都是時代大背景下的小人物,這些小人物雖然看似命如芥子,眾聲喧囂,但卻容納著歷史之須彌:他們共同組成了這部悲壯的多聲部歌曲,在書寫自己的苦難人生的同時,也寫下了世界災難的殘酷記憶。
三、完整主題
在《鋅皮娃娃兵》中,每個敘述人的故事都有一個小標題,每個故事都能成為一個獨立的存在,似乎整部作品的結構和內容是支離破碎的。
事實上,這部作品里每一個看似獨立的故事都是經過整理之后呈現在這部作品當中,每一個故事的選擇也都隱含著作者本人的價值取向,“當整部作品的內容均被采訪者的敘述構成時,作者的藝術視覺、思想狀態、情感傾向究竟是不存在還是藏而不露?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談到創作中的作者時說,鏡子般的反映固然是消極的、機械的,但真正的藝術家不可能是這樣的。那么,沒有對話、沒有議論、沒有抒情的情況下,作者的主觀情感傾向如何顯露?我們認為,隱含主題就是作品的靈魂。”(1)
《鋅皮娃娃兵》當中,參戰士兵在自己的故事中不停地懺悔,“我們在那邊殺了人。”在阿富汗救治傷員的女護士,她被威逼利誘地帶入阿富汗,經歷了許多可怕的事情,在阿富汗患上了心臟病,在生孩子的時候差點死去,她哭泣著說:“為什么我只能想起可怕的事情?”更有陣亡士兵的母親,她的哭嚎與悲痛穿過文字直達人心,每一個看到她的話語的人都能聽到她的痛哭。
這些眾多聲音看似紛紛擾擾,實際上卻完整地組成了一幅大時代背景下的完整圖卷。殘酷無情的戰爭本身,指揮頻頻失誤的戰爭指揮,無奈妥協的蘇聯士兵,痛失親人的軍人親屬,被卷入戰爭、無辜被殺的阿富汗平民,每一個人都是這幅畫卷的重要組成部分。
此外,作品還有一個隱藏的伏筆,這部作品分為“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三個大部分,每一部分收錄的是不同的故事,這是借用圣經中“創世”的隱喻。最為殘忍的是,這些蘇聯士兵本以為自己是要去創立一個“嶄新的”、“在蘇聯幫助下成立的”、“社會主義的”阿富汗,他們原本以為自己是去“創世”,到了阿富汗才發現,他們根本不是什么創世者,而是毀世者。
阿列克謝耶維奇用第一人稱忠實記錄了親歷阿富汗戰爭的蘇聯士兵以及他們的妻子、父母、孩子的血淚記憶。蘇聯阿富汗戰爭結束后,這些戰爭親歷者們并沒有能夠從戰爭的陰影中擺脫出來,他們的內心仿佛仍舊生活在戰火蔓延的時期。她的非虛構書寫極具特色,聚焦戰爭親歷者的心靈苦難,展示了她一直在堅守的反戰主題,以及富有女性溫柔的人道主義精神。
從理論上來講,女性書寫本身就是對男權霸權的一種挑戰。阿列克謝耶維奇選擇與掌權者不同的視角來書寫阿富汗戰爭,她因為真實記錄戰爭而被禁止公開露面,因為書寫戰爭另一面而被告上法庭,但她從來沒有因此放棄。她創造的是一種全新的復調書寫模式,上面深深印刻著她的烙印。這個從未經歷過戰爭的女性,通過自己的采訪、記錄,聚焦戰爭,聚焦受害者,聚焦這個時代永恒的主題:和平。
注釋:
王成軍,石宇博.復調敘事詩學與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女性書寫的創新[J].美與時代(下),2017(01):87.